胡姬一听此话,疾步到她身侧,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她的脚。
大汉为难,“她已经被卖给周相府了。”
“怎么?搬出周府吓唬我?周府不缺她一个舞姬,让给我吧。”萧童扔下一块金子。
“这怎么行?相府怪罪下来,小娘子替我受责?”汉子捂着脸叫道,话都说不利索。
萧童彻底冷脸,袖中连发十几根针,散布在对方经脉上,此人脸白如纸,大声哀嚎,同伙见情况不妙,俱逃走报信。
几个身配长刀的武侯拨开人群,“何人闹事?”
“就是她!”那人捂着脸叫嚷:“这妖女纵奴打伤小人,还用针扎小人!”
领头的武侯仰头望向马背,实在不相信这样好看的小娘子会伤人,遂温声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否有甚误会?”
萧童掏出鱼符,淡淡吐出俩字:“萧童。”
武侯倒抽一口气,忙行礼,“县主万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此人当街虐打奴婢,还对我不敬,被我小小教训了一下,你们看,这事……”
她客客气气地笑着,武侯还能怎么样,只能附和着拿人。
萧童满意颔首,策马而去,留下一帮人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穿过西市,对面是礼泉坊,里面有京城最大的祆祠。萧童熟门熟路,到了门口,三坛熊熊烈火前,停着辆熟悉的马车。
“阿兄!”
竹帘被掀了个角,李慎朝萧童笑了笑,“县主叫我什么?”
她将缰绳递给尼陀,理直气壮道:“阿兄啊,不然呢?在这种地方叫你大王?你是我大哥好友,比我年长许多,我叫你阿兄怎么了?”
李慎看着走过来的萧童,竟挪不开眼,身子也一动不动。直到她站在马车下望着自己,他才想起下车。
他今日穿着石青色圆领长衫,不似往日沉闷。依旧是棉布料子,和浑身绮罗珍宝的萧童悬殊极大。多靠他的身姿和气质,把布衣穿出优雅从容的味道。
“衡山妹有时也会这么唤我,从县主口中听到,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我在外面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县主如果不介意,就唤我李郎君吧。”
“也行。”萧童笑道:“幸好郎君猜到了我的画!”
她自动省略了“李”。
李慎不觉有异,“县主画了三坛圣火和一个胡僧,显然是祆祠。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祆祠,不难猜。”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写字?”
他挑眉不语。见她行止如常,不见阴霾,看上去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他不免暗暗庆幸。
“你猜到了?”
猜到她的字不好看。
李慎不答,转问:“县主约我到祆祠来,是有事吗?”
萧童嘴一撇,“没事就不能找你出来?我在京城总是一个人玩,太没趣了。”
她朝大树下的胡姬招招手。
李慎问:“那是谁?”
“郎君不认识她吗?”
胡姬上前见礼,“大王。”
见李慎不解,萧童解释:“她是被永王府卖出来的。”
“王府是有一些宫里赐的、同僚赠的舞姬,我也不甚清楚,都是府里人在管。”他问胡姬:“你因何被发卖?”
“回大王,奴和人吵架……”
李慎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让你们待在王府起码清闲舒适,总比在外面营生强,却不知管事如此严苛,你还想回去吗?”
胡姬微微抬头,余光看了看二人,不吭声。
萧童嗤道:“回去做甚,迟早又被卖来卖去,随我来。”
李慎拦住她,指了祆祠大门,“这里不准汉人进。”
“无妨,你们跟我来。”她神气道。
果不其然,进进出出的胡僧对他们视而不见,三人直入后院,守门人为其推开房门。
李慎心中惊异,暗猜其中缘由,面上却不显。
一行人转入主屋,厚重的帷幕后,榻上似乎有人。
萧童隔着帘子问:“婆婆?”
无人应答。
萧童撩起帘子,只见一鹤发鸡皮的老妇躺在榻上假寐。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手,渐渐靠近老妇的鼻子,却被干枯如柴的手攥住,一枚巨大的宝石金指环摇摇欲坠地挂在指缝间。
老妇睁开眼,声音哑涩:“我还没死呢。”
萧童顺势坐下,“婆婆,我带了朋友来,给你介绍一下。”
老妇纹丝不动,“不知永王驾到,恕老身不便起身见礼。”
她怎么知道来者何人?李慎按下讶异,泰然笑道:“老人家安坐。”
对方偏过头,“大王是懂礼的好郎君,不像你两个幼弟,”她又看向萧童,点她的鼻子,“和小丫头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就要大王多担待了。”
萧童眼睛瞪得铜铃大,“婆婆乱说什么。”
老妇竟坐了起来,指着一脸平静的李慎,对萧童道:“那你带他来做甚?”
李慎这才看清其面容,老至蓬头历齿,依稀能看出骨相是西域人,食指的宝石金指环亦示其身份——汉人通常不戴指环,此乃外族之风。
“我……我是给你送个人来!”
“那丫头?”老妇朝远处的胡姬抬抬下巴。
萧童恢复常色,“还不是尼陀,非要救她,我总不能带她回府吧,阿娘肯定会不高兴的。只能交给婆婆你了,让她侍奉你,做个巫女也行。”
“巫女,你以为谁都能当巫女?把她带走吧。”
萧童“霍”地站起来,“我能带她去哪儿?”
老妇摩挲金戒,“我管你去哪儿。”
“我早就说过,不能救人,救下来更烦人,都怪尼陀!你不要,我就把她送回幽州给晁叔父,比伺候你这个老婆子强。”
老妇看她发火,悠哉道:“救人?我怎么听说是牙郎讥辱永王,你才动手?把人扎得哟,啧啧啧,跟刺猬似的。”
李慎疑惑地看向萧童,她避开视线,低下声音:“你少说几句,还能多活几年。”
一炷香前的事,老妇已经得知,耳目灵通足以让人吃惊,但萧童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对方并不生气,想了想道:“看在大王的面上,这丫头我收下了。”
“真的?”
“嗯。你走吧,别搅我清梦。”老妇又躺了回去。
萧童喜道:“那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那人也来京城了,你提防着些。”老妇慢吞吞道。
萧童脸色微变,脚步却未停,“知道了。”
胡姬小步追到院门,被拦在门槛内。
“跟着我做甚?”萧童看着她。
“县主,奴叫绿瑶。”
“哦。”
胡姬抓住她的袖子,“奴愿服侍县主。”
萧童看了眼李慎,对她说:“你这模样打扮,是康国人吧?你应该知道史夫人,侍奉她比跟着我强,我可不是好相与之人。”
“奴婢……”胡姬垂了手,慢慢跪下,叩首道:“谢县主大恩,愿来世侍奉县主。”
萧童拽起她,“哪有什么来世,我可不信你们胡教。”
向来只有人朝她磕头求饶,少有磕头道谢的,她还真是不习惯。
第17章 玩伴
出了小院,李慎问:“那位阿婆是史夫人?京城胡人聚团首领?”
萧童点点头。
李慎又问:“县主怎么认识她?听说她不与汉人打交道。”
萧童先是不语,后来才道:“郎君知道晁丹吗?”
“未曾听过。”
“他是史夫人义子,在我阿耶麾下做事,因为他,我很小就见过婆婆。”
萧家与京城胡人聚团的渊源,她没对任何人说过。父兄叮嘱过,此事越低调越好。不过,她信任李慎,信任这个已经通过她“考验”之人。
“不知为何,婆婆很喜欢我。她是粟特人,生于史国,也就是羯霜那,所以大家才叫她史夫人。她是祆教巫女,当年跟随商队来到京城,手下养了很多胡人小孩,京城胡人都听命于她。”
二人行至前殿,适逢讲经结束,来往信徒和胡僧熙熙攘攘,他俩混迹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李慎颔首道:“胡人聚团和乞丐聚团是天下两大帮派,连诏卫都与他们合作,史夫人江湖地位自然不低。”
话音未落,他半边身子一偏,只见那撞了人的胡僧大摇大摆而过。
“站住!”萧童喝道。
胡僧转身说了句藩话,虽然态度不错,但脸上掩不住挑衅之色。
没想到萧童也回了句藩话。
这下不仅是李慎吃惊,连胡僧也有些意外,这汉人女子的身份他们知道,却没听说过她会藩话啊。
萧童上前几步,与胡僧你来我往地对了几句,言辞十分激烈,李慎只能从语气和表情猜测他们说了什么。
胡僧显然落了下风,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朝李慎低头行礼,用蹩脚的汉话说了句“抱歉”。
“无妨。”李慎摆手。
他看着萧童,神色复杂。
“郎君为何这么看着我?”
“谢县主仗义执言,其实没必要的。”
“什么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为我犯怒。”
她抱臂环胸,噘嘴道:“我偏不。”
李慎从来避免与人争端,即使遇到不善之人之事,也多友好化解,以致常常让人忘了他的身份。他向来害怕给别人带去麻烦,也不需要别人为他做什么,克制的教育和父亲的冷落,让他从不对人生出期待,只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萧童这样维护他,他反而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心里像咕嘟嘟冒热气的水,以致看她的眼神都要把人融化了。
萧童可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护短罢了,还安慰道:“这里对外人很戒备,看到生面孔有敌意,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事。”
“这妖僧方才讲经时还说什么行善者得善报,虔信善神,死后才能进入天国。嘴上说的倒是好听!”
“举凡夷教,大多如此。劝人行善总是好的。”
萧童讥道:“郎君也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李慎摇头,“行善不是为了回报,更不是为了来世,是为了自己。”
她蹙眉不解。
他眸光微转,斟酌道:“行善是靠自己行动,克服虚空恐惧。先贤与各教派都无法解释世上所有问题,说到底,人心力量源于选择自己认为正确之道路。日后,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不会迷失。”
萧童听得一愣一愣,摇了摇头,“我不懂。”
他嘴角翘起,“那就不要懂。时辰不早了,县主饿了吗?”
——
未及进门,已听见曹家菜里欢快的鼓乐,大堂里穿梭着胡姬的身影,或沽酒,或跳柘枝舞。
如果绿瑶没被买走,就会出现在这些地方。被哪个客人看上了,也只能出去陪侍。简而言之,只会过得更凄惨。但被卖进高门大户里又岂是容易的,无非像器具一样被使用被处置被随手转赠,待生病色衰,便扫地出门。这种命运在她当年被父母卖给胡商时就已注定,甚至在她出生时就已注定。
人世间屡见不鲜的悲惨故事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萧童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为何有些人就算拼了命也得不到她唾手可得之物?如果把世人的悲欢都揽到自己身上,那她干脆别活了,任谁都会不堪重负,倒不如做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情人。
她目不斜视,与李慎一前一后进店上楼。
雅阁门一关,她就摘了帷帽,“幸亏戴了这个,刚刚好像看见我哥哥了。”
“田群牧?”
“他就在第一间。”
“请他过来一道?”李慎一本正经道。
萧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郎君是认真的吗?待会我们走时小心些,别让他看见。”
“县主怕他?”
萧童满脸不可思议的笑,“怎么会?他怕我还差不多。”
“那为何躲着他?”
她一脸苦口婆心,“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李慎给她倒马酪。
她重重点头,“你知道宇文谅吗?”
“平卢军兵马使、营州都督宇文庆之子?”
“对,就是他,”她接过碗,“三年前,他随父来幽州公务,临走时求娶我被拒。回去路上,他们遇到地坑,宇文谅连人带马摔了进去,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你猜是谁做的?”
“田群牧?”
萧童笑得两眼眯成月牙,“没错,哥哥说宇文谅被摔成了猪头,笑煞我。”
李慎看她笑也跟着笑。
“哥哥本就疑心病,觉得谁都对我不怀好意。”
“卢四郎呢?”
“卢四郎?”萧童反应过来,“大人相中了他,但也得我和卢家都愿意啊。”
“县主愿意吗?”李慎摩挲着碗沿。
“郎君,你们都不觉得与素不相识之人成婚很奇怪吗?”
李慎想起上巳节她在曲江池边对萧邗说的话——“我实在受不了让那样一个人睡在我身侧。”
他正揣量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敲门声打破了沉默,是上菜的酒博士。
门重新关上后,萧童拣起筷子,巡视被摆得满满当当的食案,时而蹙眉,时而舒展。
她极为挑食,喜欢的便一个劲地吃,不喜欢的一口都不碰,所以可着劲霍霍其中几盘,其他菜色则始终未动过。
但她吃饭极香,不那么文雅,却十分诱人。巴掌大的脸微微鼓起两颊,嘴巴红艳艳的,带着光泽。她吃得很认真,一句话都不说,只盯着饭菜。
李慎光顾着看她,还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换到对方手边——从她夹取的频率可以看出很喜欢。
他出身皇族,又饱读经书,自幼恪守节制之道,从未见过有人吃起饭来如此生动且赏心悦目。于是脸上不自觉地挂着笑,伸出筷子,夹了她喜欢的菜,送入口中慢慢地嚼。见她端起碗喝了口马酪,也跟着饮酪,好像确实比往常更香了。
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少女,李慎无比确认,萧童是天底下最特别的人,至少在他眼中是。她有富贵和爱堆出来的自信真实,又有边地长出的野蛮恣意。她知道自己美,也很乐意展示美,但她并不在乎,不在乎做出违背当世对美的定义的举动,奇装异服,穿耳戴珰,狼吞虎咽,逞凶斗狠。这样的她,反而更美了。她就像一把迟来的火炬,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沉睡的东西。
“郎君为何又这么看着我?”她拿起巾子拭嘴。
李慎移开视线,“县主的耳珰很特别。”
萧童摸了摸耳垂,“郎君是想问我为何穿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