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看着女儿,心里默叹。十五岁的少女越来越让她惊讶了,她知道女儿早慧,却不知道她如此洞察世态人情,竟将她这个做母亲的说得哑口无言。高氏自己都没想过,或许正是这些母女、亲人间的交流才让萧童聪慧识人,他们给予萧童的自由和尊重让她从小就注定和别人不一样。
——
萧童一跨出门槛,抱臂倚在门旁的田江就站直了身子,他绷着脸,拉着她的胳膊从头看到脚,“你没事吧?”
她甩开他的手,往院外走。
“我问你话呢?”田江跟了上来。
萧童瞥他,压着声音也压着怒意,“我回来之前,哥哥去哪儿了?”
她忍住没提在宇文府听到他脚步的事。
田江气焰陡消,不吭声了。她怀疑的眼神像一万根针扎在他心上。
少顷,她又问:“尼陀呢?我昏过去之前他还在为我驾车,我刚刚问过阍人,他没回来。”
田江回避她的眼神,“我怎么知道?”
她抓着他的臂,“你去问宇文谅。”
他仿佛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看着她。
萧童吸了口气,点点头,“好,我现在去要人。”
田江抓住她胳膊,“他死了。”
“什么?”她睁圆了眼。
“尼陀忠心,醒来反抗,被杀了。”
萧童扭头就要走,被田江制住,“他只是个奴隶。”
“呵!奴隶!”
“良民误杀奴隶,大可脱罪,你就算找他们算帐,又有何用?难道手刃凶犯?”
萧童气极反笑,说不出话。
田江挡住她的去路,“昆仑奴再值钱,萧家也失得起。眼下勿节外生枝。”
她咬咬牙,甩开他的手,别过脸,眼中盛满了怒恨之意。
——
太液池西的宫殿群里,坐落着两座重要的寝殿,即太后所居的仙居殿和永王婚前居住的长安殿。
自弘业元年杨皇后被废,李慎在此独居十年,直至大婚。胞妹义阳公主被太后养在膝下,偌大的长安殿只有少年永王和一群仆婢。他好静,宫婢宦官更不会放肆,这里无论白天黑夜,都沉浸在幽深漫漫的寂静中。
这是他出宫建府后第一次回长安殿。不知为何,这几年,即使入宫拜见尊长,他也没想过回曾经的寝殿看看。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寂静,所谓死一般的寂静也不过如此了。
门窗透进来的光线中,尘粒飞舞,环顾四周,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又是那么陌生,他恍惚间不敢相信自己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奴见过大王。”
李慎转过身,军士已不见踪影,一个久违的身影站在殿门前,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他扬唇,“庄将军?”
他认识庄衡不比这个皇宫乃至朝中任何一个人晚。
户奴庄导儿进昌王府的第一天,打碎了一只瓷盏,还是五岁的世子李慎帮他遮掩了过去,才使他免于昌王妃杨氏的责罚。不久,庄导儿就得了昌王的青眼,被擢为心腹,贴身侍奉。如今,他已是三品官,却仍对李家人称奴。
庄衡微微躬身,“大王,圣人要问话。”
李慎理理袖子,“将军带路吧。”
一路无话。
弘业帝闭关的三清殿在宫城西北角,离长安殿不算远,经过几座殿宇,穿过一座桥,就到了。
外人自然是不能进去的,只能跪在门外。
李慎恭敬地行了大礼,“儿见过陛下。”
庄衡拜毕起身,换了个方向,背对殿门,面向李慎,屈膝跪坐在地,说:“起。”
李慎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是代圣人问话,便直起腰。
“六月十七,酉时,大王在何处?”
“去东市钱家菜赴范阳节度、幽州大都督萧恕之约。”李慎从容回答,心里连连深呼吸。
他自幼恭顺有礼、勤奋进学,虽不得父爱,却鲜少被责怪。像这样跪在大殿外众目睽睽之下,听一个宦官问话,从未有过。
庄衡没想到他这么爽快,顿了一下又问:“所谈何事?”
“萧都督误以为我与兰陵县主过从甚密,劝告我约束言行。”
“只有这些?”
“是。”
“萧恕不准大王与其女交往?”
李慎嘴角微抽,“任何一位父亲,都不会希望有人招惹自己的女儿,何况萧恕爱女之心举朝皆知。”
庄衡回头看了眼殿门,见里面没动静,又问:“大王是否曾与萧童私会?”
“皆是偶遇,因为郑家人命案,我们也算相识,便熟稔一些。”他说得坦荡而流利。
庄衡暗吁了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大王今日为何去宇文府?”
李慎举起双臂,捧着一卷纸,“今晨,收到宇文谅密信,上言有要事相商,若不往或泄密,便杀害兰陵县主。人命关天,事关朝廷脸面,本不该擅专,但又闻宇文谅行事疯狂,只好孤身赴约。以防万一,一路留迹,便于军士追踪。”
庄衡皱眉盯着他,听他继续讲:“到宇文府,发现县主在,但其身手了得,并不像受制于人,更像兴师问罪,大概是因家事上门质问。”
他确实收到了密信,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宇文谅写的。
半真半假的话最能迷惑人。
“啪!”殿内传来碗盏碎地之声。
李慎垂眸敛目,纹丝不动。
庄衡接过密信,推开殿门,猫步进入,又很快折回来。
他扶起李慎,“奴送大王回长安殿。”
这是不让他出宫回府了。
二人直视彼此,在李慎深静如潭的眼神中,他微微阖下眼皮。
“圣人命奴转告大王,大王之名受赐高宗,应时时自省,是否当得起‘慎’字。”
“儿谨记。”李慎高声朝殿门道。
他退后几步,转身之际,眼底划过冷漠的嘲意。
就算再小心谨慎又如何,只要有一丝出格,就会招致严厉责难。换了弟妹,他又会如何处置?
第41章 探险
从母亲院子出来,萧童回到自己卧房,关上门,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细竹筒。
李慎换伞时塞在她手里的。
她抽出里面的纸卷,慢慢展开,眉头一跳,拿到窗前细看,竟是一张房屋买卖契书。
天一擦黑,萧府上空掠过一道影子。
朱雀大街上,一少年牵着匹马,左顾右盼,神色焦急。
看到飞步而来的纤丽身影,他终于舒展双眉。
“县主!”
“收到信鸽了?”
“史夫人收到的,派人找到我,让我牵马在这儿等县主。我还以为县主出不来了,把我急的。”
萧童翻身上马,伸出手,“上来。”
白鱼挠挠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一匹马也不好坐。”但见对方犀利眼神,只好照办。
城门将闭时,一匹健马跃出门缝。
白鱼紧紧攥着萧童的衣服,一路被颠得翻江倒海,下马后,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
“县主怎么没骂我?”他擦了擦嘴。
“没心情骂你。”萧童拴好缰绳,借着月光,从林子里探路出去。
白鱼立刻跟上,拉着她袖子问:“县主,这是哪儿?”
“辋川。”
“我们来这儿干吗?”
“看到那座宅子了吗?”萧童指着月光下的林边别业。
“看到了,好像还在翻新呢,是你家的?哦,不对,瞧我这脑子,要是萧府的,我们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
“修了半年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豪宅仙府,要这般修整。”
二人走到近处,萧童打量着高墙,“你守在外面等我,两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出来,你就沿着这条路走六里,到萧家别业找人来救我。”
白鱼面露喜色,“我不用进去啊?”
萧童嫌弃地看着他,“你不会轻功,只会拖我后腿。”
“县主怎不带别人来?”
“我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萧童四处张望,走到一株树前。
白鱼看着她沉毅表情,不由感慨:“县主今晚变了个人似的。”
“变了个人?”
“变得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
“行了,你躲起来,别被人发现。”
白鱼还没说“好”,萧童就攀上了树,踩着枝桠腾空而起,落在高耸的围墙上,很快消失于夜空之中。
她溜檐走壁,一一探访亮着灯的房间,均无所获。直至后园,看到三五大汉把守一小院,方觉有戏。遂弓着身子,猫一般在屋脊上快速行走,忽听到一声吆喝,本能地趴下,慌张间蹭落一片瓦,一颗心立时提到嗓子眼,飞身抓住瓦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却意外窥得房中光亮,她索性把这一处的层层瓦片都揭了开来,将屋中景观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不大,人却不少,十来个蓬头垢面的妙龄女子或站或立,皆垂头丧气,低落哀沉。
萧童的目光一一搜寻,果然在角落里看到她要找的人。
她略一思索,撕下衣角布条,咬破手指,画了几个符号——汉人看了只会觉得是鬼画符。
写好后,她将布条打结成球,弹入房中。
看着布条滚落门边,被旁人捡起,她心里骂了句,但还是将瓦片归位,静悄悄地离开。
——
翌日,晨鼓一响,城门大开,二人一骑驶入朱雀大街。
天亮时,萧童回到房间,睡至晌午才起。
这日午食颇为惨澹,只有高氏和萧邗夫妇三人。见她来,婢女添了餐具。
“阿娘,哥哥呢?”她问。
屋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高氏浮着眼袋,没搭理她。
“大哥怎么没去官署?告假了?”
萧邗放下筷子,朝妹妹点点头,又对高氏说:“母亲,我下去了。”
高氏有气无力道:“好,今日关门闭户,谁也不准出入走动。”她向女儿投去一记警告眼神,后者讪讪喝汤。
平阳目送丈夫离席,转脸对高氏说:“母亲,我想去趟王府。”
“若是为你们父亲的事,就别回去了,不定还要看你祖母的脸色。”高氏温言道。
平阳耷着眉眼,“是儿媳无用,帮不上忙。大郎这两日在书房几乎不眠不休,我只能干着急。”
高氏微笑着伸出手,“眼下,京城诸府避萧家不及,你有这片心,比什么都强。只要我们一家人同心协力,没什么难关过不去。”
她拉着儿媳和女儿的手,不知道是给孩子们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
这时婢女来报,说裴府十三郎求见夫人。
“他来做甚?”高氏和萧童异口同声。
高氏瞥了眼女儿,“罢了,把人请到自雨亭吧,备上冰盘瓜果。”
婢女领命而去。
萧童蹙眉道:“刚消停一段时日,怎么又来了!”
“来者皆是客。眼下门庭冷落,谁不躲着萧家?裴府人肯上门,我们怎么也得笑脸相迎。”
裴放一袭蓝衫,身子笔直,伫立水榭边欣赏荷池,端的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派头。
听到众人脚步声,他转过身,嘴角浅浅挂着笑,目光从萧童脸上滑过,对高氏行礼道:“裴放见过萧夫人、县主,晚辈不请自来,叨扰了。”
“十三郎不必多礼,”高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坐吧。”
“谢夫人。”
高氏的贴身婢媪附耳说了什么,她笑道:“十三郎,府里有点事,我去去就来,你且稍坐。”
裴放忙起身,“夫人不必客气。”
高氏赞赏地点点头,看向女儿,叮嘱道:“好生招待十三郎。”
萧童见她那微妙神色,心中不满,敷衍地答应了。
待水榭中只余二人和一干婢女,裴放才敢正眼打量对方,萧童却视其若无物,拿起冰盘里切好的甜瓜吃了起来。
她因吞咽而滚动的喉咙让他跟着生津,咽了两次唾。他双掌撑膝,似鼓足了勇气说:“县主,我是来看你的。”
“我知道。”萧童咽下一口甜瓜。
裴放扫了眼婢女,压低了声音:“我大嫂说,永王在宫里平安。”
萧童动作一顿,抬眸道:“真的?”
“我骗你做甚?我知道你定担心他,特来告诉你。”他十分诚恳。
她冰山般的脸回了温,“多谢了。”
“不用谢我,”他笑道:“就是没问到令尊的情况,父兄命我在家备考,我今日是偷偷出来的。”
“你要参加明年科考?”
裴放颔首,“家父允诺,我若中进士,他就为我向贵府提亲。”
萧童放下吃了一半的甜瓜,不可思议道:“你都知道我心里有人,还存着这份心思?”
他坦然以对,“你心里有谁,是你的事,我想娶你,是我的事。他和你定然不成,我们才更合适。不信你去问令堂。”
他们都不傻,自然看出高氏方才对他亲切有加,甚至有意为他们创造独处机会。
“你这是趁火打劫!”
“我若今日求亲,才叫趁火打劫。”裴放笑道。
“首先,你得中进士。其次,你父亲得守信用。最后,我得答应。我看,你一件都达不成。”萧童捏着葡萄道。
“未必。县主有县主的想法,我有我的手段。人非草木禽兽,都会顺势而为。明年,无论贵府是何景况,我都会娶你。”他满脸写着志在必得。
“哦?如果萧家覆灭、我被没入掖庭呢?”萧童挑衅地看着他。
对方含情脉脉的眼神一闪。
对于裴放,萧童并不厌恶,这小子有点鬼,与她性子相投,又对她顺服,处处让着她。如果李慎没有出现,如果非要选一个人结婚,裴放未尝不是个皆大欢喜的选择。再不济,做朋友也不错。
她放下葡萄,朝胡椅一靠,“城外围猎那天,我看你在雍王身侧,你们私交不浅?”
裴放一愣,“是啊。我与雍王只差一岁,六岁时,被圣人挑中做他的伴读。”
“我想见他。”萧童淡定道。
“谁?”裴放凛然,“雍王?”
她点点头。
裴放失笑,“你见他做甚?雍王何等身份,岂能想见就见?再说,他尚未开衙建府,居于宫中,见一面谈何容易?”
萧童喝了口冷饮,“要是容易的话,还用跟你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愿意帮忙,直说好了,不必找藉口,我也不会怪你。”
他立即否认,“我不是不愿帮你,只是此事有难度。”
“你若帮我,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除了嫁给你。”她抱着冷饮盏子,双目炯炯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