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说的便是这里?
庄子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值守的护卫。过了垂花门,才有两个丫鬟打扮的人匆匆迎过来,恭敬带着裴湛与褚瑶往一处院子里走去。
院子的东厢房引了温泉水,所有房间全部留门贯通,温热的活水自地下汩汩涌动,烘得脚下的地都是暖的。
“你这几日便住在这里,”裴湛淡淡瞥她一眼,发觉她并不排斥这个地方,眉目才缓和了些,“孤明日把鸣哥儿带来,他喜欢玩水,你陪他在这里玩几日……”
“不必了,殿下,”她这会儿才终于肯和他说话了,“我知道上次蓦然离开,定然叫鸣哥儿十分伤心,如此分分合合,对孩子总归是有伤害的,我不希望他再经历一次……”
裴湛容色一敛:“你若真的替鸣哥儿着想,先前就不该自作主张离开他。”
“可先前殿下也曾说过,等鸣哥儿病好就让我离开……”
裴湛轻哼一声:“这话你倒记得牢?孤后来与你说让你好好读书,早日做孤的太子妃这些话,你却是全都忘了么?”
“可是孙夫子他老人家受伤了,是因为我……”
“没有孙夫子,还有张夫子李夫子,纵然他们没有孙夫子的学识,但教你也绰绰有余了……”裴湛一想起她当初为了那么点事儿就临阵脱逃,心里就窜起一团火气,“孙夫子是连父皇都敬仰的文坛泰斗,母后不会真的见死不救,不过是做戏给你看的,宫里的饭你算是白吃了,这种事情都看不透……”
“我当然知道这内里许是有做戏的成分,但窥豹一斑而知全貌,整个宫里除了殿下你,没有人希望我留在那里,即便躲过了这次的为难,定然还有下次和以后的许多次,我不忍见到身边的人因为我收到牵累,所以及时止损离开那里,如此岂不是大家都各自舒坦……”
“你是舒坦了,离开皇宫,立即马不停蹄赶去清州,是明知道孤会去找你,所以躲着孤?还是早就知道陆少淮在清州,所以迫不及待赶去见他?”
又扯到陆少淮身上去了?
还在怀疑她和陆少淮之间不清不楚?
褚瑶瞪了他一眼:“死者为大,殿下口中积点德吧……”
裴湛被她怼的竟一时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陆少淮都是为着救他而死,便是冲这一点,就算褚瑶肚子里地孩子真的是陆少淮的,念在这份救命的恩情,他也不能为难褚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其实陆夫人来食肆中闹过之后,裴湛心中大抵已经猜到了事实。在陆夫人如此哭诉恳求的情况下,褚瑶都没有松口,凭他对褚瑶的了解,若孩子真的是陆少淮的,她定然早就认下了。
离开庄子之前,裴湛叫来程鸢问询了一番,果然程鸢也说,那晚外面实在太冷,她受不住钻进了褚瑶睡觉地房间,褚瑶确实没有喝醉,两人还聊了一会儿。陆少淮也并非故意进来,是实在醉得不成样子了,被丁博承推进来的。
程鸢将他扶到桌边,他便趴着桌上睡着了。至清晨时,褚瑶醒来,两人才合力将他扶到床上去睡。
程鸢还说她离开之时,听到褚瑶与丁家娘子说话,说要与丁家娘子一起出去采买食材,所以褚瑶与陆少淮并没有独处的时间。
既没有独处过,又何来怀上对方孩子一说?
程鸢所言,裴湛自是信了九成,余下一成,派人去找丁家娘子对一对说辞便能确认。
今日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来,裴湛自认自己也太过冲动,只听陆家一面之词便误以为褚瑶背叛了自己,对她冷言嘲讽,叫她有苦难言。
他对陆少淮一直太过紧张和介怀,如今人已故去,以往如何都不必再计较,日后厚待陆家,慢慢补偿便是了。
回到东宫之时,裴湛虽是周身疲惫,但还是先去看了儿子。
奶娘说今天鸣哥儿的午觉睡的晚,这会儿才醒没多久,想必夜里也要晚些睡了。
裴湛伸手将儿子抱起:“走,爹爹带你去太医院逛逛……”
想到今日褚瑶吐得厉害,他打算去太医院给她开一些止吐和安胎的药。
旁的太医他都信不过,只将褚瑶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柳华。
柳华先前半年经常给褚瑶请平安脉,对她的身体状况也了解于心,很快就开出了适宜的方子。
抓药的时候,柳华与他攀谈起来:“殿下又将褚娘子接回宫里来了吗?”
裴湛道:“没有,她对皇宫很抵触,孤便暂时把她安置在京郊的温泉山庄里。”
柳华便提醒他一句:“殿下,褚娘子才有身孕不久,胎儿尚还没坐稳,最好还是不要泡温泉,温泉水对孕妇来说过烫,恐对胎儿不利……”
裴湛脸色一变:“走,跟孤出宫一趟!”
趁着宫门未闭,裴湛抱着鸣哥儿,带着柳华一起出了宫。
*
厢房的汤池里烟氤漂浮,胜似仙境。
褚瑶褪去衣衫,缓缓走入池中,氤氲的雾气像是一层层白色的轻纱将她包裹,却一点也不会束缚他。
她靠着池壁安坐,将身体湮没在微烫的泉水中,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早上她还沉浸在食肆开业的喜庆中,晌午便得知陆少淮去世的噩耗,随即又闹出了怀孕的误会,最后在马车上颠了两个时辰,又回到了京城。
身不由己的感觉,让她无法纾解,正如她一直愧疚着自己间接害死陆少淮这件事情,如同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叫她喘不上气来。
倘若那日她愿意和裴湛一起回去,陆少淮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再往前回忆,倘若她不去清州,就不会遇到陆少淮……
甚至如裴湛所说,倘若那日不是她自作主张非要离开京城,是不是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归根结底,是她的错吧?
褚瑶闭上眼睛,卸下所有的力气,任由自己的身子往滑向池底……
一双大手忽然探入水中,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
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到一旁的软塌上,对方欺身上来,眼底狠厉,泛着血色:“你想死吗?”
第58章 让步
褚瑶没有想到他今晚还会再回来。
更没有想到他会闯进厢房里来, 将她从汤池里捞上来。
“我没有想死……”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天知道方才裴湛冲进来的那一瞬间,看不到她的人, 却看到热气腾腾的汤池里飘着一团乌发时, 他有多么的害怕。
“不想死,为何要钻倒水里?”
褚瑶此时脑袋里也空茫茫的,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为何要沉下去,大抵只是觉得既然心头实在憋得慌, 寻个方式发泄一下罢了。
可瞧见他这般吓人的眼神,褚瑶觉得, 倘若自己不给他一个理由, 他怕是又要误会她给陆少淮殉情了。
“水里……暖和……”她暂时也只能想出这样的理由了。
“以后你不能再入汤池, ”裴湛一脸冷肃地看着她, “柳华说温泉水对胎儿不好,日后你想要沐浴, 就叫人打了水倒浴桶里, 放凉一些再用……”
“知道了。”褚瑶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未着片缕,再看他的目光也似乎有往下移动的意味,便立即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不许看!”
裴湛拉下她的手, 黑着脸道:“孤没那个兴致……”
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明知她怀着孕, 难道还会对她做什么吗?
他又不是禽兽。
他自榻上起身,目不斜视走到衣架前, 将毛巾与她的衣服一并取下扔给她:“孤叫人进来给你擦头发, 待会来前厅找孤……”
待褚瑶穿好衣服, 头发也绞得半干之后,便从屋内的小门里穿过去, 一直走到了厅堂。
方一开门,便有一只竹球骨碌碌滚到自己脚下,随即一个穿着圆滚滚的小人儿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捡球的时候因着小手太短,干脆一个猛子扎到地上,与那竹球抱成一团……
裴湛他……竟大晚上的把鸣哥儿抱过来了。
她看向裴湛的时候,裴湛也在看她,鸣哥儿仍然撅着小腚拱在地上,搂着球直不起身子来。
裴湛没有过来抱鸣哥儿的意思,褚瑶便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
小人儿抬头见是她,小脸懵了好一会儿,一会儿看看怀里的球,一会儿再看看她,仿佛不相信自己又见到了娘亲似的……
褚瑶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大哭一会儿,然后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可是他看了自己好一会儿都没有哭,只是一直拨弄着怀中的竹球,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平静地不像是个一岁半的小孩子……
褚瑶将他放在地上,他便抱着球跑去了裴湛那边,窝在裴湛怀里继续盯着她看。
他好像……不喜欢她这个娘亲了。
褚瑶虽心中觉得难受,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如今他更依赖裴湛,这是好事,说明她这个娘亲在他心里的分量渐渐变小,日后他也能更快的接纳新的娘亲。
柳华也在这里,见她出来后,便自觉拿出了脉枕。
裴湛示意她过去:“叫柳太医给你瞧瞧,腹中胎儿可有恙?”
褚瑶依言坐到了柳华身边的位子上,伸出手来让他把脉。
柳华细细诊断,道:“脉沉而涩,些许无力,胎像是有些不稳,不过并无大碍。倒是肝郁气滞,急火攻心,这是大事,褚娘子还需心平气静,凡是想开些,莫要钻牛角尖……”
禇瑶小声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有钻牛角尖……”
换来裴湛一声冷哼:“她刚刚钻池子底里了。”
柳华无视他们二人之间斗气似的对话,只尽职尽责道:“听殿下说你孕吐得厉害,我开了一个止吐且安胎的方子,只是方才在宫里来不及抓药便被殿下带过来了。”
他拿出那会儿写的药方递给褚瑶,“明日叫人出去抓药,一日吃一副就好。”
褚瑶却并未收回手来:“柳太医不再瞧瞧吗?”她并不觉得裴湛大晚上的把柳华叫过来,仅仅是为了给她开一张安胎的方子,“瞧瞧我腹中的胎儿究竟多大了?几时上的身?”
这话中的意味柳华自是听不出来,裴湛却是听得脸色一沉。
柳华只以为是褚瑶太过关切这个孩子,正欲再仔细把把脉,却听太子殿下闷声说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先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谁回去?
说的是他还是褚瑶?
柳华转头看向太子,见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虽不解,却也了悟这是赶他走的意思:“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拾起脉枕放回药箱,这便起身离开了。
褚瑶默默拢好衣袖,垂首并不看裴湛:“殿下为何不叫柳太医再诊一诊?”
裴湛沉默了片刻,才道:“孤问过程鸢了,先前是孤误会你,孤跟你道歉……”
“既然殿下已经查明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你怀着孤的孩子要去哪里?留在这里,孤会好好照顾你……”
褚瑶讥讽地笑了一下:“殿下又是这样,先前用鸣哥儿将我留在皇宫,如今又要利用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我留在这庄子里?怎么?要我给殿下做外室么?”
“让你做太子妃你不要,这外室的名声,你暂且担着吧……”论阴阳怪气,裴湛从来不遑多让。
不管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外室,褚瑶都不想要。
以前曾经对太子妃之位有过期盼,以为只要自己肯付出努力就一定能坐上这个位置,然而才起了念头便被打压下去,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意味,也叫她看清自己在宫中的份量,她没钱没势,一旦没有裴湛护着,旁人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
听说在安康郡主到来之前,皇后娘娘曾属意过两个姑娘做太子妃人选,一个是安乐候的女儿,一个是伯爵府家的嫡女,二人背后俱是有些显赫的家族,才情对她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安康郡主来京的消息传来之后,皇后娘娘便再没提过那两个姑娘的名字,甚至提前为安康郡住扫清障碍,逼迫她离开皇宫。
褚瑶在宫中的那半年,从未有过一日心里是真正踏实的,所以当她下定决心离开皇宫时,虽然有诸多不舍,舍不得依赖她的鸣哥儿,舍不得戛然而止的学业,甚至……舍不得裴湛,但是她内里悬着的那颗心却实实在在落了地,半年的束缚让她一旦重获自由,便比以前更加敢放开手脚,所以她才敢抵了宅子去钱庄借钱,赌一把自己究竟能不能博得另外的天地……
只是腹中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又被牵制在四四方方的高墙宅院之中,不能去见识外面的天地了。
褚瑶累了,起身准备回房休息,裴湛却抱着鸣哥儿与她一起进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