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今日来,可不是想要看众生百态的,而是抓一个人,他盯了很久的人。
一场赌局散了场,有人出来有人进去。
那是个不起眼的人,一身灰色衣裳松松垮垮,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典型的赌徒形象,佝偻着肩背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督主,出来了。”陆午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平淡无奇的样貌,他已经奉命追踪半月之久了。
随後更多的人也出来了,显然是和此人一拨的,有人抱着怀里的银子喜笑开颜,也有人甩着袖子骂骂咧咧,人性劣性根在这里显现殆尽。
那人畏畏缩缩的走了几步,看周围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慢慢的直起腰里,怀里藏藏掖掖着一遝东西,不知情的人也只会以为是从赌场里赢的钱。
卫衣目如鹰锐,挥袖厉声道:“别放过他。”随即唇角扬起一丝阴冷的笑,不枉他守株待兔多日,果然出现了,再狡猾的狐狸也敌不过耐心的猎人。
有了这个人,一切就事成了。
赌坊里的人很快都被控制住,卫衣高居楼栏,眼帘微垂,看着下面的一举一动,这些人如同训练有加的猎鹰,随时能够捕捉猎物。
动作无声,如夜幕暗影,在街巷中追捕着那人,一番争斗,那人虽是深藏不露,终究被西厂的人擒下。
他犹自不甘愤恨,陆午走到他面前轻轻说了一句话,那人蓦然抬头看向西边,看见站在楼上的黑衣人,脸色难看之至,张了张嘴,那便是,西厂提督?
卫衣眼帘轻撩,目光清寒,轻飘飘的撇过了他,他最终颓败的垂下了头,西厂那是太令人恐惧的存在,他们这次,怕是真的完了。
陆午骤然抬起头,一道黑影从督主身後袭来,惊声大吼道:“督主小心。”
卫衣来不及闪躲,听耳後风声呼啸而来,错身而过,忽然受伤的右肩被人袭击,重重的往前推了一下。
卫衣腰背抵在栏杆上,反身回转左手钳制对方的一只手臂,将那人推得错後了几步,生生将他的手臂卸了下来。
那人未想他能反应过来,扬手冲卫衣的眼睛一挥,便有异物被迷进了眼睛里。
“啊!”卫衣的眼睛一刹那只觉得双目剧痛,火辣辣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倒退一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人从後脑打了一棒子,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很冗长又沉重的梦境,春和景明,这是踏春赏花的好日子,可卫衣却厌恶极了,他憎恨这样的美好。
但人性里的另一面,总是想占有那一抹光明与美好驱使着卫衣,以至於他极度的喜欢着楚楚明媚的西府海棠,喜欢的同时,却又把它种在这鲜血横流的地方,以血灌花。
他从来这样的矛盾。
从前走过的路,一一重现在眼前,那些曾害过他的人,他害的人,但他不惧怕,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根本无心了。
梦里的一切顺遂,他如愿以偿,一步步的谋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势醉人,卫衣站在了最高处。
生性狠毒,不是己党,必要除之,他从最卑贱的太监,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转眼之间,他又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望阶上龙椅,而那天下之主厉斥他为奸佞宦臣,无恶不作,他被人拉出去斩首。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只有那些死士才不在乎生死,卫衣突然发现,自己也许还有一些骨气,竟然没有求饶,而是一项项的认下罪责。
怪哉,怪哉,卫衣在梦里异常清醒,他知道,他分明是不想死的。
睁开眼,已经是半夜了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小平子什麽时候这麽没有眼力见,都这麽黑了还不知道点灯,他夜里睡觉都习惯留一盏油灯照亮。
他出声道:“小平子,屋子太黑,掌灯。”
听见督主声音进来的宁润与陆午面面相觑,此时外面阳光明媚,透过薄翼窗纱屋子里照的明亮,大白天的,督主睁着眼睛在说什麽瞎话。
陆午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卫衣面前晃了晃,卫衣却没有丝毫察觉。
陆午看着督主蹙着眉从床上坐了起来,後颈酸痛,犹自不耐烦催促着:“小平子,本座叫你掌灯听见没?”
“督,咳,督主,现在是白天。”陆午忐忑不安说完这句话,仔细看着督主的反应。
“胡说八道,白天怎麽会这麽黑,等等,你说现在是白天,那也就是……”卫衣声音渐低,低头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他奋力的睁了睁眼睛,却什麽都感觉不到。
陆午看着督主整个人蓦然安静了下来,安静沉寂的让人害怕,抿着菱唇不言不语,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道:“本座瞎了。”这话说的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罢了。
两人都不敢接话,只能等着太医前来诊治,已经让小平子去请来了太医,被拽来的太医也是一脸惶惶,宁润先给他说:“督主的眼睛不知为何看不见了,烦劳杨太医了。”
西厂督主看不见了?杨太医心里抖了一个激灵,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西厂是不是又要变天了。
不过毕竟久经宫中风雨,杨太医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面对卫衣坐在面前,亦是不慌不忙,上前道一声得罪,给卫衣进行查看。
翻起卫衣後脑披散的头发,伤口已经处理过,看起来只不过是有些肿胀,沁出丝丝血迹来,破了些头皮罢了。
“没有什麽大碍,应是脑袋里淤血阻塞,微臣开一些药给督主化去淤血,不过,督主的眼睛又被灼伤,所以会暂时失明一段时间,臣要将督主的眼睛裹起来。”太医战战兢兢的把完脉,最後才抹了一把冷汗,长吁一口气道。
“手脚快些。”卫衣冷冷的催促道。
“是是。”写完了方子,杨太医给卫衣的眼睛敷上药,将白纱缠裹在他的眼睛上。
和宁润往外走,快到西厂门口的时候,宁润忽然站住了脚,杨太医不得已只能也跟着停住了脚步,只见宁润回身细声道:“出了这道门,想必杨太医知道该怎麽说。”
杨太医心里咯噔一下,但面色不变,拈着下巴的胡须咳了一声,一脸的老神在在道:“咳,臣知道,督主只是略受皮肉之伤,加之染了风寒,身体微恙需要修养些许时日,以至於不能出门。”
“那就好,督主身体染了风寒,的确要休息一段时日。”宁润笑着点点头,面色如常。
“是啊是啊。”杨太医也一脸正色的跟着点头,他们作为太医,就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精。
房间里,只留下陆午和督主,陆午转身去给督主倒了一杯茶,只听督主幽幽问道:“事情怎麽样了?”
“禀督主,都已经办妥,易太傅这一次是逃不脱了,全家上下除了一个外嫁的女儿,无一漏网。”
“哼,这一次他若还能逃出生天,本座这个督主岂不是白当了,放任族人私制假银,引乱商行,堂堂太傅,果然太富。”卫衣端着茶碗轻抿一口,嘴角向上一撇,言辞刻薄讥笑,似笑非笑的完全忘了自己已经瞎了的现实。
陆午嘴角略抽了抽,督主这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不太好看,但作为下属,依然语气肃然道:
“那日伤了督主的飞贼也已经抓获,是个正在被缉捕的江洋大盗,最擅长轻功隐身之法,误以为是围捕他的,所以趁机伤了督主,现在就关在诏狱里,等待督主发落。”
果然提起此事,督主的神情转瞬阴沉了许多,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好好留着,本座来发落他。”
陆午提议,为了以防万一,留了一个名为山竹的小太监在督主身边伺候,山竹武功不错,比小平子要稳重,督主转过身去,躺下後就不搭理他们了,陆午知道督主这是同意了。
不过看督主的样子挺镇定的,肯定不会有事的,虽然有点喜怒不定,陆午心想,督主不愧是督主,果然遇事冷静。
卫衣却知道,他有多惶恐,有多惧怕,眼前始终一片漆黑,没有尽头的黑暗。
他下地摸索着走到窗边,慢慢打开了窗子,唯有阳光晒到脸上和身上的时候,那热热的温度才能令他感觉到,他不是身处黑暗之中。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真是种折磨。”
繁缕知道督主失明的事情,已经是五日後,她许久不见督主觉得奇怪,後又听说督主早几日就已经回来了,心中更觉得奇怪。
加之那日见到小平子和山竹匆匆忙忙的样子,手里还提着药包,又听太医院的人说起卫衣遇袭,这才知道,督主早已经回来了。
繁缕有点犹豫,於情於理,她应当去看看督主的,只不过不知道督主见她会是什麽反应。这样一想,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
推开房门,卫衣正坐在临窗的地方,靠在椅子上脸冲着外面,身形看着清清瘦瘦的,姿态沉静,繁缕悄声走近了,想过去看看他的正脸。
“怎麽是你,繁缕?”卫衣的声音幽幽传过来,却没有转头,低落消沉,看来情绪不是很好。
“嗯,是奴婢,不过督主怎麽知道是我?”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惊讶,却正是繁缕的声音。
“你的身上有股薄荷和药草的味道,你一进来,本座就闻到了。”
卫衣纱布蒙着眼睛,嘴角无意识的掠起得意的笑来,说起话来也无往日的威压,他即便是什麽都看不见,也能分清每一个人。
“大人可真厉害。”繁缕觉得有些稀奇,她自己明明什麽都闻不到,督主却能一下子闻了出来,难道是自己的鼻子太不灵敏了。
“你怎麽来了,是有何事吗?”卫衣轻轻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来了个人。
他并不是害怕,只是逼仄,让人难过的要死,他讨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到哪里都是漆黑黑的。
繁缕有点肆无忌惮的看着督主的脸,被长条棉白纱裹住了眼睛,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看不清了。
不过反正平日里督主也没什麽表情,虚假得很,对於旁人来说,也没什麽大碍,繁缕这样想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糕点,询问道:
“督主,这是厨房新做的牛乳菱粉香糕,奴婢特地端来给您,您要不要嚐嚐?”她特意端到督主的的鼻子前晃了晃。
香浓的面香和牛乳的味道在鼻尖萦绕,香甜松软,卫衣嗅了嗅,嘴角向上一翘,抬手点了点道:“端过来吧。”
繁缕将一旁的小几挪了过来,把糕点摆在上面,温言道:“督主,那就放在这里了。”
“嗯。” 手指往旁边一探,便拈了块糕点来吃,他倒是不担心有什麽问题,繁缕身边的暗卫一直没有撤掉,卫衣对自己手下派出去的人很自信。
此刻只听见繁缕摆弄碗筷的轻轻触碰声,眼睛看不见,鼻子耳朵倒是灵敏了许多,似乎有饭菜的味道。
“山竹呢?”卫衣近日的衣食起居都是由山竹来照顾的,虽然只比小平子大了一两岁,但却比小平子要稳重得多,目前来说,卫衣还是被照顾得很好。
繁缕指了指外面,才想起来督主看不见,解释道:“山竹在外面熬药呢,一会吃过饭督主就可以吃药了。”
繁缕说完後,房间里极度安静了一瞬,她突然想起来,听小欢子说,督主对苦的东西尤为不喜。
就算是已经去掉了苦味的清炒苦瓜丝,督主也都是一口不碰的,也很讨厌太医。
繁缕突然想起来进宫前,因为家中是开医馆的,所以也会有许多小孩子来看病,每个进来的小孩都是不情不愿的,因为不愿意喝药。
几乎整条街上的小孩都视她家的人如洪水猛兽,想着便哭笑不得,尽管她也不喜欢,现下想来,督主这样子,还真和那些孩子有些像。
“督主,先吃饭了。”繁缕率先端出一碗鸡丝粥来,将甜白瓷碗递到督主手里,又放上白瓷勺。
“这是什麽?”卫衣什麽都看不见,摸索着勺子在碗里面搅了搅,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有糯米特有的清香,还有浓浓的肉香。
“这是鸡丝粥,已经撇过浮油了。”繁缕知道他不喜油腥,还特意拿了小勺子将上面的浮油撇去,这样的鸡丝粥,繁缕在家中若敢这样,怕是要被打的。
卫衣很戒备,轻易不肯吃,生怕里面添了姜蒜之物,慢慢的问道:“这里面还有什麽东西?”
“只不过是一些碎姜罢了。”繁缕说得轻描淡写,卫衣不喜吃姜,又挑剔的很,小平子他们私底下常说督主不好伺候。
“本座不吃姜。”卫衣语气淡淡的,透着几分排斥,手指拈着勺子一直在里面划拉,企图把里面的姜拨拉到一边去。
“大人,我看太医说您身子畏寒,吃些姜对身体好。”繁缕有些无奈,怎麽一失明,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摇头摆尾的就是不肯吃,她只得拿勺子把里面的姜全挑了出来。
卫衣冷冷哼笑一声,转头没搭理她,分明就是娘希匹糊弄傻子的话,他哪里像是得了风寒。
“生了病就要好好吃饭,这样身体才会好。”繁缕围着他团团转,声音温糯,俯身端着碗慢慢劝道,像是春日里沁暖的春阳。
卫衣并不想相信她的鬼话,那麽难以下咽的东西,人人都说有好处,他没吃这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吗。
繁缕无奈道:“咳,督主您放心,这里面只有之前煮鸡汤的时候,加了几根姜丝调味而已,这粥里面是没有的,再不吃可就不好吃了,您嚐一口,若是不喜欢就不吃了。”
卫衣坐在红木椅上,由着繁缕一勺一勺的递到他的唇边,然後一口含在嘴里。
卫衣吃的很慢,他含了粥并不喝,而是先由舌尖在嘴里仔仔细细的打个转,才小心翼翼的咽下,生怕里面还有姜,模样秀气得像个小姑娘,看得繁缕哭笑不得。
下次还是把干姜研磨成粉吧,督主味觉再灵敏,也吃不出来了,繁缕一边想一边偷偷的笑。
第35章 知秋
繁缕盈袖皆是清浅薄荷香, 屋子里挂着竹青色的轻纱帘帐, 不过卫衣看不见, 风吹进屋子里很舒服, 繁缕也算摸索出一些经验来, 督主嗜甜, 每次吃药备好一碟甜食即可。
“督主, 该换药了。”繁缕每日负责给卫衣换药,淡淡的药香在房间中弥漫,解开卫衣眼睛上的纱布, 换好了药,然後再缠上新的纱布。
山竹负责熬药,繁缕就来服侍督主用饭, 小平子和山竹都感觉日子好过了许多, 毕竟不用面对督主那张冷脸。
她扶着督主的手臂,小心道:“督主, 您坐好。”
督主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 繁缕拿着湿帕子给他轻轻的擦干净脸上, 她这样正大光明的看卫衣的脸, 心中颇有些奇异, 毕竟这样的坏人, 也是不多见的。
不知是什麽东西将督主的眼皮和脸上灼伤,留下淡红色的痕迹,斑斑点点的, 督主茫然的睁着眼睛, 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往日的神气都不见了。
清凉药膏涂抹在伤处,繁缕搽药的手艺自然比山竹和小平子好很多,轻柔舒缓,又涂抹均匀。
山竹动手的时候繁缕也曾旁观过,当时她便疑心,这个新来的山竹是不是同督主有仇?
涂个药下手和搓澡一样狠,不瞎也要给弄瞎了,不过督主大概也是能忍的,竟然生生忍下来了,脸皮都快被山竹给揉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