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润躬身站在卫衣身边,他十岁被父母送进了宫里。
“你家里人都还在吗?”宁润微微诧异,师父很少关心这些事。
“小的父母都在,过得也不错,家里妹子也定亲了,就是去岁爷爷去世了,妹妹要守孝一年。”
“你妹妹定的什麽人家?”
说起家人,宁润的脸上添了几分笑容,温和道:“妹子定亲的是一家商户,我娘说,嫁过去就是少奶奶。”
他身为宫中西厂督主的徒弟,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有些小官吏敲不开西厂的大门,便去讨好他。
背地里瞧不起他在宫里做太监,但因为这权势,个个热切的凑上来讨好送礼。
宁润微微笑了,权势,才是最大的财富。
清晨,栀子敲了敲房门,探进头了来道:“繁缕,有人找你,在清秋院外面,是个小太监,说是书房的。”
繁缕有点摸不着头脑,书房她拢共就去了一次,只认得一个杨公公和另一个小太监。
“那我出去看看。”
出了院子,转角处站着一个差不多十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繁缕依稀见过,忽而便想了起来,是在是上次在太医院见过的,也是他主动帮她搬梯子拿的书。
他急忙冲繁缕招手道:“繁缕姐姐,是我,是我找你。”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唤作半夏的。”繁缕点着他的额头,像他们这种十几岁的小太监,还都是小孩子,办不了什麽大事,就是跟在管事的身边跑腿。
“姐姐没记错,我就是半夏,上次给姐姐搬书的半夏。”半夏笑嘻嘻的说着。
脸上有一点雀斑,他这样的半大孩子,其实是做不了什麽的,只能干这样的轻巧活计。
繁缕奇怪道:“你怎麽知道我叫繁缕的?”她上次只与半夏并没有说过几句。
半夏挠着头,笑嘻嘻地道:“上次姐姐去借书,我看见杨公公记录的册子上写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麽事吗?”繁缕问道。
“姐姐,请你帮个忙。”
繁缕把他拉到避人处,才道:“你说,看我帮不帮得上。”
半夏犹豫了下,咽了下口水道:“姐姐,我有一位侍卫大哥,他妹妹也在女医馆做宫女,所以想请姐姐帮忙。”
“呃,好吧。”繁缕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原本想着如果是私相授受的话,她最好还是不要沾手了。
半夏带着繁缕走到太医院的夹道後去,指了指里面道:“繁缕姐姐,就在这里。”
他探头往里面看了看,一个高大的身影,转头对繁缕道:“您过去吧,我在这等姐姐。”
繁缕点了点头,道:“嗯,好。”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繁缕面前,穿着一身墨青色长袍,腰间挎着兵刃,声音朗然,繁缕身形被衬得更娇小了,男子冲她拱手道:“在下林怀,麻烦姑娘过来一趟了。”
女医馆里,普通宫女都是不能随便离开女医馆的,连太医院都不能踏进一步。
繁缕手指握着帕子,轻声问道:“听说林侍卫有事要我帮忙?”
林怀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可堂妹是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又不能进女医馆去打听,偶尔和小半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半夏说自己遇到女医馆新来的女医徒,看起来人很好。
眼下只好厚着脸皮求人家帮忙了,他拱了拱手,声音温厚道:“在下有个堂妹之前也进了宫,不知我堂妹是否还在女医馆,劳烦姑娘打听一下。”
繁缕点了点头,问道:“不知令妹叫什麽名字?”
林怀比她高出太多,挠了挠头,低头蹙眉道:“我不知道她入宫後叫什麽,进来前叫林容。”
“那请问是什麽时候进的宫,又生得是何模样?”繁缕问的很细致。
“三年前进宫来的,长得不太高,眼角有颗小痣。”
林怀其实与这个堂妹并不熟悉,皱着浓眉费力的回忆着堂妹的容颜。
繁缕低头想了想,认真道:“嗯,我记住了,不过我也不能确保,能不能打听到。”
“没事,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多谢了。”林怀听见她答应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一个大男人来求个小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客气。”
林怀此时才认真看这小姑娘,白皙的面容白里透红,水灵灵的眼睛,个子才到他胸口,听说是今年才成的医徒。
“咳,我该回去了,等有消息了我让半夏告诉你。”
“好,多谢。”林怀拱手道。
繁缕趁着过年拜年的时候,同人打听了一下,并没有叫林容的宫女。
紫苏知道了此事,只告诫她不要同侍卫走的太近,直接去了掌事夏姑姑那里问,发现这个叫林容的宫女早被调出了女医馆。
究竟现在是在哪里就不清楚了,宫中宫女上千个,的确是不好找。
繁缕借着还书的时候,让半夏转告了林怀,半夏回来带给她一些宫外的糕点,是林怀感谢她的。
转眼冬去春来,女医馆也重新焕发生机,纷纷脱下臃肿的棉衣,换上了清新的春裳。
这日,师父让繁缕去冷宫给一位姓赵的嬷嬷换药。
“师父,我去?”繁缕有点犹豫,她倒不是害怕去冷宫,而是她现在除了认识半本草药图鉴,把脉问诊什麽都不会呢。
“不用你去看病,就是把药送过去,给那位嬷嬷敷上便是。”
“嗯,那我什麽时候过去?”
“一会我把膏药准备好,你就过去,”许含笑叮嘱道:“那位嬷嬷以前对师父有恩,你可尊敬着些。”
“师父放心吧,我肯定办好了。”
“嗯,去吧。”
繁缕第一次知道,皇宫里也有这麽荒凉的地方,破旧的门框,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冷宫。
此时已是草长莺飞四月天了,而这里虽然也有了绿意盎然,但却杂草丛生,没有人修剪打理,只留一条小小的路。
门口守着侍卫,看见有人来,横臂一拦道:“什麽人,干什麽来的?”
繁缕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侍卫看,道:“奴婢是女医馆的人,来给这里的嬷嬷换药。”
女医馆有女医馆的令牌,繁缕这样的医徒自然是没有的,而是师父给她的。
侍卫看了一眼,将令牌还了回去,道:“进去吧。”
“多谢大哥。”
侍卫推开门,繁缕一进去就有点害怕了,因为这里面比外面更荒芜,这样也就罢了,还四下散落坐着许多女人,疯疯癫癫的,嘴里念念有词。
“这位姐姐。”
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深青色宫装迎了上来,容貌平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道:“你就是许医女的徒弟吧,我方才听见门外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是,我师父被请去诊脉了,就派我来给嬷嬷换药。”
“你叫我晴儿就好了。”
“嗯,我叫繁缕。”繁缕背着衣箱和晴儿往里走。
“这里的侍卫挺严的。”
晴儿看着门外撇了撇嘴,才解释道:“这里以前没有侍卫看守的,据说是因为有一次,不知怎麽了,有一个疯了的废妃居然跑了出去,还零星伤到了几个宫人,後来就派了侍卫来轮值把守。”
“嬷嬷,许医女的徒弟来了。”
“繁缕见过赵嬷嬷,师父要进宫去给桐嫔问诊,所以差我来给嬷嬷换药。”
“许医女就是心肠好,这时候还记得我老婆子。”
繁缕跟着笑,说:“师父她人的确很好。”
“晴儿,快去倒杯水来。”
繁缕拿出制作好的膏药,摊开了放在烛火上烤化,黑糊糊的药膏,散发出不大好闻的药味,晴儿凑过来看了两眼,又被熏回去了。
晴儿皱着眉,道:“不太好闻。”
“哈哈,这是药,肯定不好闻,毕竟古华说的是,良药苦口利於病。”
赵嬷嬷笑眯眯的听她们说话,其实繁缕没说的是,若是贵人们用的药,就不一样了,里面加了十几味珍贵的香料来配这一颗药丸,自然闻着清香如花,也不会很苦。
第7章 西府
而她们这些宫人只能用这些配料粗糙的药了, 药味苦涩不能下咽, 闻着味道也不好闻。
“嬷嬷, 您趴在床上, 我来给您按揉一下。”
繁缕手上沾了药油, 让赵嬷嬷把腰露出来, 按照师父教的方法按揉, 赵嬷嬷的腰上也慢慢热了起来。
赵嬷嬷舒服的睡着了,繁缕就到外面来看看太阳,晴儿许久没有看到正常的同龄女子来, 对繁缕十分热情,时不时问她一些关於外面的问题,说到繁缕是医徒的时候, 又一脸羡慕。
她是普通的宫人, 而且是被发落到冷宫这种地方来的宫人,更被其他人看不起了, 所以她除了每日去拿饭, 都和赵嬷嬷一起躲在冷宫里, 缩在屋子里做针线活。
繁缕看她年纪轻轻, 这里可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宫人来的地方, 故而发问道:“你当初为什麽会到这里来供职?”
一般这种地方, 应该都是一些老了的宫人来,晴儿年纪也就差不多双十年华,找一找门路总可以不来的。
“当初的主子说看我又蠢又笨, 不愿意要我, 我又什麽都没有,嘴也不甜,不会讨好掌事姑姑。後来就是冷宫这里出了事,让废妃跑了出去,惊扰了庄嫔。他们说要找个力气大的,我就摊上了。”
晴儿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她相貌一般,身材也不好,脑袋又笨。
偏生当时伺候的那位主子喜好风雅,宫里侍奉她的人也要知书达理的,不喜欢她这样愚笨憨傻的。
繁缕不知说什麽是好,各人皆有命数吧。
“到时间了,我回去给嬷嬷换药。”
黑黑的一大摊的药膏,均匀的涂抹在白色棉麻布上,散发出苦涩的味道,紧接着,“啪”的一下,便贴在了赵嬷嬷的腰上。
“好了,嬷嬷可以起来了。”
繁缕贴好了膏药,赵嬷嬷扶着有些酸软但舒服的腰,由晴儿扶着坐了起来。
赵嬷嬷说:“哎呀,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老了,可就是要活受罪了。”
晴儿与赵嬷嬷感情很好,两个人也算是在这偏僻之地相依为命了。
“嬷嬷,我先走了。”
等完了之後,繁缕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赵嬷嬷近日身体不好,便让晴儿去送客。
晴儿很高兴的出来送送她,忽然突发奇想道:“哎,你也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我带你看看冷宫的样子。”
繁缕哭笑不得,这个晴儿还真是不一样,哪有带人游冷宫的。
“好吧。”
繁缕头一回离开外廷医馆,晴儿肯带她看看这里,她还是有点好奇的,女子坐在台阶上,头发枯黄,披散下来,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梳洗过,浑身脏兮兮的。
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麽,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很麻木的样子,她突然扬起头,繁缕不经意看了一眼,即使脏污不堪,也依旧能看出姣好明媚的面容。
似乎是察觉到繁缕在看她,转眸看了过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天真又灿烂,明媚活泼。
繁缕一时竟然看呆了,真美呀!
但很快,女子又低下头去数蚂蚁,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
“繁缕,怎麽了,可是吓到了?”晴儿走了过来,繁缕伸手指着那女子,呐呐问道:“那个是谁呀?”
晴儿摇头道:“不知道,名字年龄什麽都不知道。嬷嬷说,这些人一旦进了这里,再没有复宠的可能,往前种种都是烟消云散。”
就像烟花一样,再如何璀璨夺目,从天空坠落之後只能做任人践踏的红纸。
烟花就是烟花,飞的再高,放的再美,对於遥不可及的天空来说,都是一瞬繁华罢了,唯有明月,才能与这碧空永世相伴。
“噢,那她们太惨了。”
“唉,都是些失了宠,进了这里的女人,不论之前如何貌美如花,也只能在这里了此残生了。”晴儿牵着她的手,往後面的殿宇里去,看见一把大锁挂在房门外,窗户似也都被封上了。
“这里面有人吗?”
晴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有人的,来了许久了,痴痴呆呆的,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女人以前。
很得宠的,不知为何,惹了圣心不悦,被一气之下发落到这里来,已经有六年了。”
她顿了顿,又说:“就是来了之後,也不吃不喝,想要绝食饿死自己。”
繁缕猜测道:“许是心灰意冷了吧,或者是不甘心。”
繁缕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走原来的路径,而是从西厂外的那条路回去,比之前的路近了不少。
西厂地界很大,硕大的铜钉桐油大门,高墙大门,朱红宫墙外一丛丛的西府海棠,花姿潇洒,楚楚有致,惹人怜惜。
所有的海棠之中,尤其西府此花最为浓艳,花枝俯仰错落,浓淡有致,这一簇簇的海棠花仿佛绿鬓朱颜的佳人,花开似锦。
真没想到,那位卫督主竟也是爱花之人。
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人经过,繁缕遂在此驻足欣赏一会,她自然不敢摘西厂的花,不过她娘最喜欢的就是西府海棠,这位西厂督主大人也喜欢,繁缕想到此笑了笑。
突兀的出现了一道声音:“你是何人?”声音里的冷意凛然,似蕴含浓重的戾气。
繁缕蓦然吓了一跳,这人何时出现的她完全没有察觉,迅速低下头去,卫衣轻瞟一眼,只注意到这宫女穿着天青色的宫衣,袖子和衣领绣着淡色的海棠,面色转瞬晴了许多。
“你是哪个宫人手下的人,怎麽跑到这里来了?”卫衣略微沉吟,眉眼肃然,开口问道。
繁缕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似乎也不是传说中那麽可怕,身长玉立,黑色的斗篷微沾雨露。
“奴婢见过大人,奴婢是女医馆的宫女,奴婢是从冷宫回来途径於此,还望大人恕罪。”繁缕急忙屈身行礼。
她具体也不晓得这是什麽人,可但凡西厂中人,於她们而言都要尊称一声大人。
他们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繁缕清楚的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那靴子边沾了些许新泥,宫中处处都是青石板路,听说西厂的人时常会出宫去,大抵是今晨才回来。
想及此处,繁缕轻轻瑟缩了下,垂头敛眸,暗暗咬唇不敢再有言语,心如擂鼓,手心也沁出了汗,生怕这位大人一不高兴,就让她血溅当场。
卫衣淡淡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繁缕瞬间觉得保下了一条小命,碎步快快的就走出来很远。
心里想着,她下次还是绕远路走算了,毕竟什麽都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卫衣眉间隐隐夹杂着疲倦之色,他一夜未眠,也与人厮杀了一夜,累极了。
这宫人若是不知好歹,敢碰了这些海棠花,就是剁了她的手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