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寡人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寡人安静一下。”挥手秉退了宁润等人,左淩轩一个人坐在营帐里。
依照目前来看,现在的问题是,他应不应该伤心,他咂了咂嘴,想,对,他没有了母後。
既然要以孝治国,那麽他身为儿子,应当是很伤心的。
至於卢玉采,他根本无须放在心上,这个女人乃是罪臣之女,没有活着废了她的皇後之位,就已经说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宁润退出去後,并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又与卫衣见面,详细讲述了皇宫里的情形。
卫衣对於此事并没有很惊讶,虽然不在意料之中,但也不是那麽令人惊讶,卢玉采这样的女子,纵然再有心计,也是依附於夫君与家族的。
被皇帝厌弃,家族又被抄斩,而这一切的灾难都源於卢太後,因为她,卢玉采才会入宫为後。
也是因为卢太後为了自己的地位,养育了这样的一个皇帝,而造成这样的後果。
等待她的,除了终老一生,就是自尽了,她又恨算计失策的卢太後,一己私欲,害了她的一辈子,死也是愿意带上她的。
夜半三更,皓月凉凉,卫衣带人到了皇帝的营帐前,低言吩咐了两声,侍卫见是卫督主亲自前来,无有疑问便退下了。
左淩轩抬起头,那男子看着分外熟悉,他头痛不止,左辞没有理会他。
以至於令左淩轩误会,是自己做了梦,又一次梦见了摄政王来找他复仇,一直到看着左辞熄灭了绿烛,当即忍不住惊叫起来。
那不能熄灭,哪怕只是在梦里。
他惊声道:“你在干什麽,四皇叔!”
“错了。”
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落在耳边,左淩轩浑然一震,这太真实,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麽错了?”
“我并非你的皇叔,而你也非左氏子嗣。”左辞说出令他惊涛骇浪的一句话,不可能,卢太後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可能透露出去。
“什麽意思,来人,林怀,林怀,来人……”左淩轩被人戳破心魔,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拚命的大叫他的侍卫。
卫衣听见了,看了看空旷的四周,这里的人早已被驱赶干净,只剩下殷斯带来的乌衣骑众人。
左辞上前一步,不多不少,不远不近,他说:“陛下是在呼唤你忠诚的臣子吗,不,这就不需要了,臣在这里,不需要别人。”
他的臣,是为不臣。
左淩轩很疲倦的,永远也无法舒缓的倦怠,他喃喃道:“不可能,不,你早死了,你在梦里也不能胡作非为,寡人是皇帝,你只能是臣子。”
风吹开帘子,一点点的香味飘散出去,营帐里的暖意也渐渐消散,左淩轩只觉得浑身莫名的疼了起来,皮肤下面似乎有一层密密的针尖紮着他,额头慢慢渗出汗来。
左辞踱步走了过来,抽出剑来,说:“这不是梦,你看,这剑是凉的。”
冰冷的剑刃抵着他的下颌,左淩轩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这是真实的,瞬间窜了起来,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嘶哑声音。
“鬼,鬼……”
真的,真的,这不是噩梦,而是真的,摄政王回来了,左淩轩瞬间犹如惊雷霹雳,浑身寒冷彻骨。
左辞听他大喊大叫的折腾着头疼,慢条斯理的随手打开桌案上的军情案卷,一列列的看过去,局势并不算太好。
左淩轩一味求进,反而做出了许多错误的抉择,这其中的意思,也不是没有与死去的摄政王相比的意味。
饶是当初的他,也是在边地待了许多年才磨砺出来的,总有人觉得,别人的荣耀是那麽的轻而易举。
“陛下是不是想说,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麽能出现在这里?”
左淩轩看向他半掩在阴影中的眉眼,其实不用左辞说,他也隐隐明白了。
但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麽。
杀他夺位麽?不然还能是什麽。
左辞合上卷宗,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没关系,陛下也无需为此烦恼了,过了今夜,你什麽都不需要再想了。”
左辞像是幼年教授他文章的时候一样,态度清和平缓,话也不肯多说,偏偏每一句话中都有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麽厉害的皇叔,就死在他和庆山王极为简单的阴谋下,这令左淩轩不安又兴奋,他终於超越了左辞,甚至还杀了他。
但终究,他还是一败涂地。
左淩轩此时已经逐渐清醒过来,没有错,一点都没错,这人就是摄政王,应该死了的摄政王,摄政王妃还向他请了旨意,去迎摄政王。
摄政王妃也掀帘而进,步伐轻缓,明眸皓齿,问道:“夫君,他如何了?”
“你来看看,清微。”左辞声色微沉,看向妻子的目光和煦。
摄政王妃微笑着颔首,说:“该来看看的,毕竟也曾是乌衣骑名义上的主子。”
“你们什麽意思?”左淩轩不解的问出声,这女子看上去与从前不同的,他见过一次摄政王妃的,那时分明就是个清冷寡言的端雅女子。
“看来陛下还是不明白,也对,瞧,是我忘记说了,在下乌衣骑楚玄衣。”摄政王妃乌衣持剑,冲他微微颔首拱手道。
“乌衣骑,你,玄衣?”左淩轩伏在塌上剧烈的颤抖着,他仰起头,看着身形颀长的左辞,那永远是压抑在他头上的阴影,让他喘息不得。
便是再傻,此时此刻也应该想明白了,他说:“你们,早就设计好了。”
“是,”楚敛站直了身形,手持乌鞘长剑,漠然道:“身为玄衣,自然是扶持真正的正统明主,乌衣骑从前错了的,今日由我来全部更正。”
左淩轩往床榻里面缩回去,目光落在左辞的身上,惊慌失措的摇头道:“你不能,你不能这麽做,你这是谋逆大罪,弑君,祖宗亲族不会原谅你。”
左辞看着他长大,从年仅八岁的胆怯孩童,渐渐长成了不择手段的青年,但他的兄长没有子嗣。
“今日,我来拿回我的东西,而你,从哪里,回哪去。”
“不,不,我才是皇帝,你这是造反,谋逆。”左淩轩骤然站了起来,正视着皇叔,他将所有的心虚都遮掩下去,面前这个人,只是臣。
“来人,来人,来人啊……”
左辞从袖中抽住一卷黄绸,直接铺陈展开在他眼前,徐徐地说:“你以为呢,倘不是不忍皇兄逝後蒙羞,你又如何能活到今天,我左氏的江山,怎容得旁人来鸠占鹊巢。”
左淩轩顾不得什麽尊仪了,痛苦地挣紮着过来朝他大吼道:“什麽不忍蒙羞,你不过是,不过是掩耳盗铃,你想要这皇权,便直说好了。”
左辞不置可否,这里只有他们,没什麽可遮掩的了,遂点点头说:“对,我要这九五之尊,我要这万里江山,所以,你记住,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与你毫无瓜葛的东西。”
拿?多麽轻易的一个字,左淩轩笑了一笑,又伏在塌上痛哭出来,他为了这个位子,失去那麽多。
他的溧阳,他的母後,他的血脉,甚至是尊严。
可是,到最後,那麽轻易、那麽可怜的失去了,他呜咽着出声:“溧阳……”
左辞听见他念出这个名字,与身边的楚敛对视一眼,哑然冷笑,谁也没想到,这个左淩轩,对溧阳郡主到底还是有情意在。
此时此刻,对陛下寸步不离的卫衣就在门外,他耳力不错,里面的争论听得一清二楚,左淩轩单方面的被摄政王步步碾压。
他也算是看着左淩轩长大的了,茕茕而立的孩童,起初他看见这小小的皇长孙,也是极为惊愕的。
就那样瑟瑟缩缩的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反而当初同样心虚不已的卢太後更为淡定。
他牵着年幼的左淩轩,一步一步的走上丹墀,那时节,有谁会想过,这天下也会为因这长大後的孩童搅乱。
寡人有何错焉?他曾在最苦闷之时发出这样的问题。
也不知死前有没有想通,他种种行为於他自身而言本是无错,只是谁让他挡了摄政王的路,这怪得了谁。
卫衣满不在乎的想,他只是个供人驱使的奴才,不需要有什麽忠心罢。
真是让人好生感慨,看着一位皇帝的成长与陨落,看着这王朝的更迭起伏,於动荡中随波逐流。
贪心吗,无论在那边看来,平心而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倘他是左淩轩,既然已经拥有了的东西,就是死也不会撒手的。
他这般想着,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噩梦,今夜过後,他想要什麽都会有,可是,会不会,真的有那一天。
他曾经说过,人的贪欲,是不可解的。
这句话,放在他自己身上也是极应景,他也很贪婪。
但今时今日,抽身而出,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不管它曾经是谁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
营帐内,左淩轩大吼一声,抽起枕头下的长剑,赤红着双眼,霍然起身双手持剑朝左辞劈砍而来。
左辞手中的剑压着他的脖子,左淩轩僵直了身体,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楚敛见状,就要上前迫使他跪下,左辞却朝她摇了摇头,说:“清微你不要来,这是我与他的事情,由本王来解决。”
卫衣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说是他不想看见的人。
但即便再不想看见,卫衣还是泰然自若的寒暄道:“林大人,这里的动静吵醒你了?”
林怀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了看营帐里的人影,紧抿着唇,手中的剑出了鞘,他想杀了卫衣。
为何呢,谁让他是宦官,是西厂提督,是奸佞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他看向陛下的营帐,听见里面传出的嘶吼,问:“这里面,发生了什麽?”
卫衣撇嘴一笑,淡淡的说:“发生了什麽都不重要,很快就会结束了。”
“不,你们不能这麽做,我得杀了你。”
卫衣也抽出一把短剑,握紧了剑柄,不甘示弱,问了他一句:“敢问林大人,为公为私?”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为公。”林怀持剑对他冲了过来。
卫衣笑叹一声,随手调转了一下手中的短剑,寒光锐利,尚且算得顺手,说:“这又何必,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话你去对鬼说吧。”林怀不屑於此,招式淩厉,卫衣拧腰错身,转脚跨步,避开了他的攻势,随即手如鹰爪,反手嵌住林怀的左臂,短剑朝对方的背心刺去。
林怀步伐灵敏,借着打开卫衣的力顺势避开,两人激烈的缠斗在一起,也许是心里憋着一口气。
两人之间的力量并没有了从前那麽悬殊,比之从前更加觉得彼此难缠,卫衣虽被他步步紧逼,但也未曾落到下风去,只是在耗费彼此的精力。
行动间,衣料摩擦着右肩,被繁缕咬过的那一处,略略刺痒了起来,卫衣动了动右边肩膀,心想,索性就地解决了他,一劳永逸。
其实为公为私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卫衣眸子微眯,杀机毕现,剑势挟裹着淩厉的杀气向对方的眉心刺去,正待得手之时。
“你敢……弑君。”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喝从营帐里豁然破出。
卫衣等人应声回过头,收敛了手中的杀招,恰见白色的营帐上蓦然喷薄一片血色,而投在上面的高瘦人影,渐渐脱力屈身最後跌倒,左淩轩死不瞑目。
“陛下……”站在他面前的林怀,脸色瞬间颓败,惨白一片,手中剑铮然落地,瞬间悲鸣一声,砰然跪了下去。
宁润肩膀猛地一颤,卫衣在旁边抬手扶住他的肩头,宁润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去,再抬起头就是平静无波了。
卫衣转回头,装作什麽都没看见的样子,镇定自若,他低着头,瞟了一眼颓丧失去愤怒的林怀,又摩挲着手中的短剑,嗟叹一声,心里寻思着,看来是杀不得了。
明月朗朗,夜凉如水,远黛青山连绵起伏,真是好景致,好景致,花好月正圆,迤逦无边。
今夜过後,将是崭新的一天,也将是,燕朝新的篇章,这一段将会如何记叙,又是何等风貌,自有後人评说。
“卫督主,辛苦。”左辞掀帘出来,随意地将剑插回剑鞘里,对他这样说。
卫衣知道什麽意思,这里面的由他来收拾,撩袍跪下,连声低首道:“不敢。”
到了摄政王面前,卫衣再浓重的戾气也被压得一干二净,低着头收敛起所有的算计心思,异常乖觉。
他们这种人,惯是会看脸色的。
摄政王妃随後阔步而出,殷斯对其施礼,这样的女子,怕是整个燕朝也绝无仅有,扶持了一位帝王,这虽然是他们的本职,但她真实的做到了。
左辞多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怀,笑了一声,说:“好臣子。”
林怀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他不识得面前之人,但是,那一袭蟒袍,还有方才卫衣的反应,都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
迄今为止的燕朝,能着蟒袍的也不过是那几位皇室亲王了,柏贤王死,逆王也死,只剩下一位未见屍骨的摄政王。
“留着。”
“是,卫衣遵命。”卫衣瞥了一眼林怀,心道这人的运气委实太好,颇有几分遗憾方才没有立即取了他的性命。
左辞看着手里的遗旨,想起他彻夜不眠赶回长安的那一夜,满城的白笼灯火,重华殿中,父皇的遗体已经盖棺,满身的疲倦抵不过的悲恸与愤怒。
他所要的,从来都只是名正言顺罢了。
“恭送王爷。”
进入到营帐里,卫衣没有去看里面的左淩轩,而是看了眼打开的香炉,这里面的香料必是要收拾了的,卫衣不着痕迹的划过香炉,果真已经干干净净的了。
卫衣袖中手微紧,殷斯送走了两位,走到他面前,说:“卫督主,此举大成,你想要什麽,都是易如反掌了,前途似锦啊。”
哪知卫衣摇了摇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殷斯有些莫名其妙,这话还不爱听了吗?这太监,阴晴不定。
多日之後,传来消息说陛下战败,左淩轩被人拖行於战场,屍骨无存。
最终江郡王倒是带人找到了屍骨,只不过是挖了一片泥泞沼泽地中,拢着的衣袍颇像是左淩轩失踪前的战袍,再无证明。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的屍骨,真的往皇城运,若埋错了,那就是千古之罪。
最终,左淩轩反而成为了唯一一个没能葬入皇陵的皇帝,他在位年份不算少,但贡献着实是说不上来,反倒是民不聊生。
第62章 还乡
容华长公主离开了长安一段时日, 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 长公主也回来了。
自此之後, 长公主府的人紧闭门户, 世家夫人发现长公主容颜憔悴, 数日缠绵病榻, 转好之後也沉默寡言, 常常唉声叹气。
然而这些事情,对比帝王更迭,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