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的桑葚都熟透了。”两人坐在草坡上,繁缕一转头看见那棵大树,看见上面的枝条垂了下来,高处有紫色的桑葚。
村里的孩子们都是熟悉这里的,早就都摘得差不多了,繁缕踮着脚伸手去够树上剩下的桑葚,卫衣走过来一抬手就够到了,手指勾下细长的枝条,让繁缕摘了放在帕子里。
等摘够了,才让卫衣松开手,繁缕特地挑了个大颗的,递到他嘴边:“嚐嚐,特别甜。”
卫衣张口含了一颗,果肉汁甜,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眼轻挑,温柔一笑,轻轻道:“嗯,娘子摘得都很甜。”
繁缕听他唤娘子,忽然道:“说起来,有件事忘记做了。”
卫衣以为她又想起什麽地方还没去,便说:“什麽事,今天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唉,你怎麽?”
“不是这里的事情,”繁缕说着,竟然抽出卫衣随身的匕首,抬手把一缕头发割了下来,说:“他们说,结发夫妻到白首,来吧。”
卫衣笑了笑,接过匕首,削下一缕发丝,说:“应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着,将两缕头发相系在一起。
繁缕将这头发塞进湘妃色的锦囊里,塞进衣服里,抬眼看见山下升起了炊烟,繁缕蓦然惊醒,跳了起来道:“哎呀,咱们该回去了。”
“上来,我背你。”卫衣屈下身来,蹲在她身前。
繁缕犹豫了一下,看着卫衣清瘦的腰身,便爬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趴在背上,卫衣就顺着路往山下走去。
清凉的风拂过脸颊,繁缕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凉凉的耳边忽而感觉到一抹温濡之意,卫衣後背僵了僵,咳了一声,清声道:“繁缕,别闹。”
“好好,我知道了。”繁缕牢牢的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後背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卫衣的手握着她的双腿,背後的人甚是轻盈。
“相公,你真好。”繁缕道,抬手捏了捏卫衣的脸,娇娇软软的。
卫衣突然问她:“绣雪,繁缕,你想听哪个名字?”
卫衣觉得,她仍然对这里有所留恋,因为无法舍弃过去,所以才会近乡情怯。
繁缕闻言思忖了一下,趴在他的肩上,说:“繁缕,就这个吧,是繁缕遇到了督主,嫁给了督主,以後就是繁缕了。”
繁缕想着白绣雪这个名字,笑得眼睛沁出了泪花,天高云淡,春日迟迟。
卫衣侧了侧脸,蹭了蹭她的侧颊,问道:“高兴吗?”
“高兴。”
“你欢喜吗?”卫衣轻声问她。
繁缕趴在他宽厚又安稳的背上,她说:“欢喜欢喜,一百个的欢喜,一千个的欢喜,数不尽的欢喜。”
卫衣便答:“对,你所有的喜欢,都是我给你的。”
“什麽都是你给的,哭是你,笑也是你,卫衣,我也是你的。”繁缕最後一句话,趴在他的耳边娇而柔软的说出来,一阵酥麻之意。
“你呀,尽会说好听的。”卫衣笑着摇头道,他听得心都快化了,所谓温柔乡,便是如此了吧。
繁缕搂着他的脖子,忽然问他:“那相公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卫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淡淡的回答:“不记得,兴许本就没有家人。”
“是人都应该有的,没关系,日後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等我们百年之後,我们就埋在一处,下辈子也在一起。”
“好,”卫衣握紧了她的双腿,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说:“都听你的。”
繁缕是生性柔软的,看似不经打击的,但面对困境与磨砺时,又出奇的坚韧,并非逞强,而是一种逆来顺受般的柔韧,只要有可令她牵挂的,她就经得起,过得去。
她很怕吃苦的,也很怕坎坷的,但她为了一些事情,总是能出乎意料的强悍。
山竹在暮色里看着他们,微圆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扬手大声道:“师父你们可算下来了,快来吃碗面罢,可好吃了。”
“下来吧。”卫衣停了下来,繁缕从他背上跳了下来,轻快的几步越过他,说:“我也饿了,快些来嚐嚐。”
“师父走快些,我已经让店家上了菜。”
卫衣走在後面,看着她和山竹回头招呼他,他的结发之妻,还有他的徒弟,他们身後是食肆微弱的烛火光色。
“来了。”
此时经年,江陵府的一处宅子里,正是春末夏初时节。
他摸了摸臂弯里繁缕的头发,如泼墨一般,柔滑丝润,庭院中传来雨打芭蕉声,那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安然度日,想要岁月静好。
那麽多的罪孽积身累累,早已然是罪无可赦,能有今时今日,乃是恩德备至。
窗外绿荫浓郁,春雨淋淋,白海棠花簇锦攒,卫衣穿着中衣中裤,打开窗子一股雨气扑面而来,清凉舒适。
她还在身边依旧好好的,年轻且貌美着,韶华正在,酣然沉眠,楼外箫声幽远,绵绵细雨。
如今的朝廷,已经没有了西厂,更没了西厂提督,只有远在江陵陪妻还乡的卫衣。
西厂是燕朝开国帝王左暮省所设立,唯权柄重,煊赫一时,也曾令百官战战,却只存在了短短的十四年。
只有两任提督,前者在任时短,奠定了西厂的基底,後者倒是以狠辣着称,其名令人闻之丧胆,名为卫衣。
我有多少情意绵绵,说不出,道不尽,但我知,我心中有你。
有白头之约,岂能不赴,纵有地狱无边,而今,且安稳度日。
繁缕正坐在池边的亭子里,青石桌上摆着针线篓子,眉眼清晰,发间簪一朵胭脂海棠,乌发半挽,指尖被丝线缠绕,明晰婉然,柳眉秀长。
“繁缕。”
“过来坐吧。”繁缕抬起头,笑靥如花,卫衣在她旁边的栏杆坐下,看见池子里的金鱼悠闲自得,随手拿了鱼食碗来。
繁缕捏着绣棚的手指曲起,指骨关节处微微发白,低头淡笑着说:“相公,我和你说一件事吧。”
“怎麽?”卫衣正拈了鱼食,扬手洒向池子里,一簇簇的红鲤鱼扑了过来,宛若火焰在碧水中盛开,几簇荷花亭亭玉立,如诗如画。
“昨夜我梦见,”她笑容不变,抬起头认真的看向他,轻声道:“你死了。”
第64章 番外 ·萧均宁
许晏只记得初见那少女花腰平软, 妩媚天成, 她似是随风逐雾而来, 仿若雾里看花, 水中看月, 穿着白麻对襟夏衫, 绿罗长裙, 乌黑长发柔顺及腰。
“你叫什麽名字?”
“许晏。”十五岁的许晏看着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噢,许晏, 我叫李长歌,是这里的谷主。”李长歌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许晏只顾得看着脚底下的石头。
“来, 跟我走吧, 不然就会走丢了。”
许晏在後面看得心惊胆战,偏偏李长歌走得轻巧极了, 犹如一只灵巧活泼的兔子, 像是在水上翩翩起舞一样。
她走到那头, 看着小心翼翼的许晏, 笑着对他道:“不要怕, 这石头很稳的。”
许宴踟躇不前, 李长歌回过头来,退回了一步,说:“许晏, 我拉着你就不用怕了。”
“不, 不用了。”许宴连忙摇摇头拒绝了,他不习惯和别人这样相处,尤其是这样美丽的少女。
李长歌已经伸出手,回头笑吟吟地,一叠声唤他:“来吧,来吧,跟我来。”
许晏伸出去,又略有自卑的收回了手,面前那是怎样好看的一双手啊,白皙柔软,干干净净的。
不像他的手,满是冬日里冻疮留下的伤疤,粗糙,丑陋,不堪的。
李长歌可不管这些,径直拉过他往前走,边走边说:“你要跟紧了我,不然可是会在药谷里走丢的。”
许宴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一路进了山谷,这里可真是美,满山谷的小花,五彩斑斓,偶尔有兔子从其中蹿过。
路上碰见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男子,十八九岁的样子,高高大大的,身後背着一只竹筐,要往山上去。
“黄师兄,去采药啊。”
李长歌迎上前,一把拉过他来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许晏,日後就在咱们山谷里住下了。”
“许晏,这位是黄师兄。”
“日後还要多多叨扰了。”
“噢,没事没事,我们这里常常会有病人来。”
黄师兄说完,被李长歌瞪了一眼,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两人不知说了什麽,李长歌咯咯的笑个不停,清脆的像黄鹂鸟,抿着嘴笑时,右颊会旋出小小的梨涡。
许晏想,这个女孩子,怎麽这麽爱笑呢,其实有什麽好笑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却总忍不住去看少女明媚的笑容,一双弯成月牙的大眼睛,右颊之上旋出小巧的梨涡,好看,真好看。
山谷里的人对李长歌隐隐透露出些敬重,许晏看不太明白,这个李长歌看着顶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不知世事的年纪,怎麽会得到这麽多人的敬重呢。
在这里住了一点时间後才知道,李长歌的爹爹是前任谷主,死於一次采药的过程中。
出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李长歌再见到自己的爹爹时,已经是一具不会说不会笑,僵硬冰冷的屍体了。
所以,李长歌就成了下一任的药谷谷主,继承了她父亲一手绝妙的医术,唯一一个师兄就是父亲收养的孤儿,他们之前见过的黄师兄。
谷里的婶娘说:“我们长歌这麽好看,又心灵手巧,日後是要做娘娘的命。”
寨子里的小妹也说:“长歌姐姐的手巧人美,会绣好看的花,会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还会给人看病。”
李长歌对许晏极好,亲手织布纺线给他缝制衣袍,穿着舒适好看,许宴记事以来,还没得到过这样的温暖。
真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许宴突然觉得,生病也不是那麽难过的事情了。
许宴听她说:“我不喜欢做大夫,大夫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而且,见到的都是很悲伤和无奈的病人。”
“你若不喜欢,以後就不要做了。”
“怎麽可能呢,要维持生计的。”李长歌略带无奈的说,药谷里的人都是靠采药打猎为生。
“那长歌你喜欢什麽呢?”
李长歌捧着腮,沉吟了一下,说:“我呀,我喜欢绫罗绸缎,喜欢锦衣玉食。”
许宴想了想,等他回了那个家,这些他都可以给李长歌。
李长歌常常与外面的村民打交道,性子淳朴,许宴每天都跟在她後面,帮她做一些体力上的活计,挑水,采药,劈柴,烧火。
对於许宴的熟练,他们有些吃惊,许宴之所以能被千里迢迢的送进药谷来,也是因为送他来的家人很有些家世的,许宴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如何做起粗活来这般熟练。
但药谷中的人从不会多嘴问这些,许宴便觉得很自在,他过得比从前要自在快活,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朴实。
夜里,李长歌和许宴坐在竹楼顶上乘凉,李长歌指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说:“这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旁边的是他们的儿女,我觉得他们太可怜了。”
许宴就看向李长歌,对她深情款款地道:“长歌,幸好你不是仙女,不然我这个凡夫俗子一定遇不上你。”
李长歌当时就轻轻打了他的手背一下,转身站了起来,就要爬着梯子下去:“说什麽呢你,我要下去了。”
许宴急忙叫住她,说:“哎,长歌,明天我陪你去采药吧。”
“嗯。”
他激动不已,说出了蕴藏在心中很久的话:“长歌,我喜欢你。”
“嗯。”
“啊,长歌,你听清我说什麽了吗?”许宴瞬间就懵了,他听见了什麽。
“我听清楚了。”李长歌丢下这一句,急忙就下去了。
回去後,许宴折腾的半夜睡不着,黄师兄被他吵得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打晕算了。
最後,乐极生悲,他从床上栽下去了。
许宴跟着她出谷去给人看病,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折腾,进入药谷的,李长歌在外面的一家医馆坐诊,专治疑难杂症。
听说从长安来了位生了重疾的病人,来药谷来求医,李长歌带着许宴一起去,是一位看起来长相清俊的贵公子。
李长歌感觉到对方手指冰凉,随口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左,名为沐白。”那身子不大好的公子病歪歪的说。
许晏想,这名字起得很奇怪,不过这人看起来十分像长安城来的,千里迢迢来这里求医问药的不在少数。
李长歌诊治了一番後,看着他怜悯的说:“公子之病,我也无法根除,公子想必也知道的,这是天生的心疾。”
“是,根治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多活几年。”沐白点了点头,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了,语气平平,没有什麽期待。
“但看公子家世不错,保养得宜也不是不能长久。”
李长歌给他施针完毕後,左公子一身微汗,对李长歌抬手施礼道:“多谢姑娘。”
李长歌收拾起要用的东西,微微一笑道:“左公子客气。”
“李大夫笑起来很好看。”左公子赞美说。
“多谢公子美言。”李长歌并不羞涩,反而朗然一笑,她和其他女子很不同,听到有人夸她好看就更高兴了,更爱笑了。
许宴站在旁边看着,却神游天外了,他想着左沐白的名字,沐白,去水,而木白合,则为柏。
左为大燕皇姓,而当今柏贤王的名字,也是单名一个柏字。
许晏瞬间瞳孔骤缩,这名字是?
左柏。
李长歌不知道,他却懂得这名字背後的含义和身份,他为了回到那个家里,一直在默默地努力着,而且,这个姓氏他想不知道都难。
变故突生,因为许宴要医治的缘故,这日,李长歌独自下山去,整整一天,到了夜幕降临时,才一身疲倦的回来。
回来後,众人就听说了,那左公子竟然来提亲了,要娶李长歌。
许宴没有听完,黄师兄才为他拔下最後一根针,他就跳起来蹿下地,穿上衣服,赤着脚跑到李长歌的房间,推开门就见李长歌正坐在妆台前,背对着他。
许宴慢慢的走近了她,看着她镜子里模糊的容颜,问道:“长歌,你这是在做什麽?”
李长歌回头嫣然一笑,说:“许宴,你看不懂吗,我要嫁人了。”
他没想到,李长歌这麽快就要嫁人了,还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他站在门口,手指紧紧的扣住门扇,嗓音哑涩道:“你能不能,不要嫁给他?”
李长歌眨了眨眼,又有些好笑似得,翘了翘唇角道:“不嫁给左公子,难道嫁给你吗,许宴,你不如他。”
“就因为他的身份吗,还是说,是荣华富贵?”许宴哑了嗓子,他们明明说好了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