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刘老三么?”有人认出男人身份,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他平时挺老实的,没想到手脚这么不干净……”
面对众人的指责,刘老三将头埋得更深。
适才认出他的人问道:“刘老三,光天化日之下,你偷这不值钱的东西做甚?”
刘老三眼眶湿润,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愧疚:“俺…俺娘卧病在床,钱都拿去买药了……”
他抹了把眼泪,小声道:“俺只是想拿一张放在床头,给俺娘保平安……”
听到这话,众人都沉默了。
原先他们只知刘老三家中拮据,每日只够吃上一顿,相貌又丑陋,至今还未娶上媳妇,更别说是要孩子了。
家中还有个年迈多病的老母需要人照顾,日子过得艰难潦倒。
如今他母亲染疾卧床,仅剩的钱都用去买药了,大家都不忍再斥责他,纷纷表示同情,甚至还想给点钱接济他。
生怕对上众人失望的目光,刘老三埋着脸把偷的佛咒取了出来,只是他的动作太急,佛咒被捻得皱皱巴巴的,刘老三想去将它铺平,却越弄越皱。
他手忙脚乱:“俺…俺不是故意的……”
“阿弥陀佛。”
人群后传出一声轻叹,观南走到他面前,按住他轻颤的手:“我佛慈悲,定会被你一番孝心打动。”
观南挑了几张经文和佛咒给他,语气轻缓:“这些你且拿着,放在你母亲枕边,希望能佑她平安。”
刘老三使劲推脱,狼狈道:“俺没钱……”
“不用钱。”观南轻声安慰他,“只是往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了。”
“老三你就收下吧。”有人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这钱我出了,你就回去好好照顾母亲。”
说完他便掏出钱给观南。
“我也帮他买一张……”
“我也买一张……”
转眼间地上的经文和佛咒都被买空,全都塞到刘老三的手上。
刘老三抱着满怀的佛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谢……大家……”
时聆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内心感叹这世上还是善人多啊,还有方才那善良的妇人,让她想起了君夫人。
季陈辞靠在树边默不作声,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刘老三身上的粗糙布衣,妇人的背影无端浮现在眼前,层层漾开的裙摆和腰间隐约的花纹。
突然想到什么,时聆顿时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将她浸漫,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想起来了,那是……
织花绫!
她攥住季陈辞的袖子,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是织花绫!”
季陈辞沉声道:“你是说,山上那些?”
魍离山上无故出现的尸体,有些便穿着织花绫的衣物,而织花绫,是四百年前时兴的料子。
妇人的织花绫、刘老三的粗布衣、殿前老妇的破旧补丁。
跟山上的尸体全部对上。
也就是说,那些尸体,全是四百多年前的,更有可能,死者就是眼前这些人!
“光溜溜!光溜溜!”
突然想起当时招魂阵中,那个女孩反复说的话,当时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当是胡言乱语,但现在想来,却是暗藏玄机。
想必女孩死的时候年纪尚小,只能记住显眼的东西。
那光溜溜的,不就是和尚的脑袋么!
在女孩眼中,光头的和尚跟别人长得都不一眼,所以她才会印象深刻,以至于死后都只会重复一句“光溜溜”。
时聆仰首望向深山,树影重重,古老庄严的佛寺掩于其中,难以窥见一角。
襄城的百姓死于屠城。
这里的人也会以惨烈的方式死去。
无一善终!
想到那慈祥的老人,时聆呢喃自语,语气苦涩:“鬼佛……”
第33章 云雾
◎“鬼佛鬼佛,他既是鬼,也是佛。”◎
襄城的灭城, 清河镇上百八具尸体。
究竟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的屠杀?
可如今他们困于幻境之中,只能被动地经历着这些, 看不清前路,也无力改变。
季陈辞正色道:“或许得等到幻境坍塌那日, 我们才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照当时君夫人所言, 五年屠城,十一年后坍塌,十六载一轮回。
可眼下他们在这不过一年多, 时聆皱着眉问:“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这待十几年?”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起来,原本五年后才会发生的屠城, 这次却提前了将近四年,才会使他们毫无防备。
这就意味着,因为他们的出现,幻境的时间被彻底打乱,下一场屠杀不知何时就会降临。
可能在十几年后, 也可能明天就会发生。
“他为何要杀这些人?”时聆百思不得其解, 觉得背后发凉, “又为何,要将这些尸体扔在魍离山上?”
他们知晓的线索太少, 根本无法拼凑出真相,季陈辞凝神沉思, 又顾及她的脾性,忍不住叮嘱:“你且先装作没发现, 别上去就找他要说法, 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时聆不置可否, 拢紧身上的缦衣:“你先前不还说,他不是鬼佛么?”
“他身上并无鬼气。”季陈辞肯定道,“但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时聆心烦意乱。
不得不承认,住持平日里待她极好,每顿准备的都是她爱吃的素菜,她随口抱怨青葱难吃,之后的菜里再不见青葱。
她无法想象,慈悲如他,会将这么多百姓残忍杀害。
掌心微痛,时聆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握着拳,指甲陷在手心,被掐得通红。
人群还未散去,大家不停安慰着张老三,观南站在他面前,像是在开解他。
望着观南略显清瘦的背影,时聆心里登时有个荒唐的念头。
寺里不仅有住持,还有四位沙弥,他们都是光头,万一那女孩话中所指并非住持,而是其他人呢?
“如果说…这些人不是住持杀的……”时聆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想法告诉季陈辞,“会不会…是观南师兄?”
季陈辞垂下眼,认真地想了想:“说实话,我觉得他做不出这些事。”
他竟会为观南辩驳?
时聆看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原先还是乞丐时,你不挺讨厌他的么?怎么现在对他印象这么好了?”
季陈辞略微撇开眼:“他没有理由做这些。”
其实最开始他看观南很不顺眼,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因为那人是时聆在雪夜中遇见的乞丐。
一想到她整日往外跑,就为了给那乞丐送吃的,他心里就酸得厉害,以至于后来听说那乞丐不知所踪时,他竟生出一丝卑劣的庆幸来。
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人对谁都一样,眼神清澈明净,没有半分杂念。
有时他在树下发呆,观南还会问他是不是有心事,用不知所云地佛经开解他,观南虽比同龄人更加沉稳,但到底还是个少年。
想到自己之前的反应,季陈辞不禁摇头自嘲,难得为他说了几句话:“先前他受人欺辱,也没见他报复过谁,想来不会做出这种事。”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知心和如常吗?”
时聆有些烦躁,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谁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季陈辞揣度道:“莫不是受到了打击?”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他杀这么多人?”谜团难解,时聆仿佛坠入云雾之中,“再说,这上百具尸体死法各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啊!”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都反应过来,能做出这种事的,好像只有……
鬼佛。
良久无言,直到观南背着竹篓走来,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俩在发什么愣呢?东西都卖完了,可以早些回去了。”
时聆盯着鞋尖,故作镇定道:“回去?不是说要还要买点菜么?”
“差点忘了。”观南道,“你们应该不知道去哪买,不如就先回寺里,我去买就行……”
时聆打断他:“我去吧。”
不等观南再说什么,时聆提着衣服飞快跑开,生怕他们跟上来。
观南想跟上去,但时聆已跑出很远,观南惊叹她速度之快时,还不忘问季陈辞:“就让她一个人去?”
“随她去。”
季陈辞将目光从她的身影上收回,淡淡道:“等会我在山下接她就是。”
见观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季陈辞有些困惑:“怎么了?”
观南指着她离去的方向,迟疑道:“小十她,跑反了。”
…
时聆徐徐走在街上,任由清风拂面,耳边传来人们的交谈声,不禁让她想起襄城的长街。
清河虽不及襄城繁华,但这里的百姓也是成百上千,为何死者只有百八之数?
时聆想得头疼,便想着先把菜买了再说,但她走得急,也没问菜市在哪。
四处看了看,她选了位面善的卖鞋小贩,上前询问道:“敢问这附近可有菜市?”
小贩打量她几眼,给她指出方向:“往南两三里便是。”
时聆轻声道谢,刚准备离开就被小贩叫住:“可是伽和寺的小师父?”
“正是。”她闻声点头。
他挠着头,笑得害羞又腼腆:“先前小人潦倒落魄时,幸得住持施饭之恩,后来日子好起来了,总想去寺中当面言谢,但去了好些次都未见到住持他老人家。”
时聆应和道:“许是不凑巧吧。”
小贩从竹筐中取出一双麝褐色僧鞋:“这罗汉鞋乃小人亲手所做,一番心意,还请小师父代为转交。”
这僧鞋缝缀整齐,鞋边不见半根杂线,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犹豫再三,时聆将小贩的手推开:“行善事怎可求回报?若我此时收了东西,回去怕是要被师父责罚。”
“这……”小贩面露难色,但还是坚持,“这是小人心意,还望小师父能收下。”
思索片刻,时聆道:“这几日师父都在寺中并未外出,若有时间,可以当面道谢。”
小贩像听到什么古怪的话,猛地睁大了眼:“可小人前日才去过,并未见到他老人家。”
“前日?”时聆这才察觉出不对,拧眉追问道,“其他日子可去过?”
“隔两三日就会去一趟,说来也奇怪,小人连着去了好几个月,从未见到过住持。”小贩道,“也问过其他香客,大家都说没见过住持,害得小人以为师父是云游去了。”
说话间,那小贩也起了疑心:“你真是伽和寺的小师父么?”
时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脸色有些难看:“我是…才来不久……”
小贩收起鞋,眼里满是戒备:“算了,还是等我亲自送给住持好了。”
无暇再顾及其他,时聆转身便匆匆离去,留下小贩在后面小声念叨,但她只当没听见。
这些日子,住持明明就在寺中,经常会出现在寺院各处,但为何那小贩和香客都说没见过?
难不成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她、季陈辞还有几个沙弥能看见?
时聆站在风中,浑身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绝非常人。
只有特定的几人能看见,而其他人都看不见,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若是法术所为,也只能将身影完全隐藏,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
如果不是法术,那又会是什么?
沉思之间,时聆已走到菜市,人声嘈杂,她没心思细挑,随手拿了些菜,留下铜板就走。
时聆一路奔至山下,看见树下熟悉的人影,她直接扑了上去,死死抓着他的衣服。
季陈辞接住她,感觉到她双手在发抖,眼中划过担忧:“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时聆嗓音微颤:“他就是鬼佛……”
时聆将小贩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季陈辞听完脸色一沉:“可是他身上,没有半分鬼气。”
“鬼佛鬼佛,他既是鬼,也是佛。”时聆冷静强迫自己下来,“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将身上的鬼气掩住。”
寻常的法术做不到,但不意味着佛法不行,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只是这禅微法师,装得未免太像了些,若不是那小贩,她恐怕还被蒙在鼓里,还会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高僧。
而季陈辞默了良久才道:“可这里是他的幻境,倘若他有心欺瞒,如何能让你知晓?”
闻言时聆身影又是一僵。
是啊,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巧合,全是他的刻意安排。
时聆松手,恢复了从容淡定的神情,眼中一片清明:“是啊,他就是想让我知道。”
时聆走上石阶,一步步往上,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他让我听到这些,不就是想让我去找他吗?”
季陈辞跟在后面,语气紧张:“你想做什么?”
时聆漫不经心:“当然是,找他问个清楚。”
禅微若是想杀她,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下手,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甚至还教她佛经,为她做饭烧菜。
这不就说明,禅微根本不想杀她吗?
既然不想杀她,又为何要将他们困在这幻境中?
第34章 砸殿
◎“你若不说,我便砸了你这观音殿。”◎
山路崎岖难行, 时聆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到前面有个泥坑,直接踩了下去, 布鞋瞬间被浸湿,衣摆处也沾了泥块。
时聆瞧着脏兮兮的鞋, 气急败坏道:“走个路都要被溅一身泥, 他是不是故意刁难我?”
季陈辞的声音从后飘来:“这山上有点坑不是很正常么?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的确是她走神,时聆无法反驳,冷哼两声便接着往前走。
观南坐在半山腰处, 无聊地扒拉着菜园中的菜苗,余光瞥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他微讶:“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还以为要等上好几个时辰呢。
将背上的竹篓卸下, 时聆把菜都扔给观南,淡淡道:“给你。”
感觉到她情绪低沉,观南瞄了她好几眼,此时后头的季陈辞姗姗而来,观南向他投去目光, 比着口型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季陈辞双手一摊, 表示不知道。
观南问不出什么, 便低头翻着时聆买回来的菜,翻完他拿着菜愁眉苦脸道:“小十, 被偷的是荠菜啊,你买这么多蕨做甚?”
“师兄。”时聆忍不住打断他, “你真当师父是傻的么?都这么多天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观南望着篓子里绿油油的菜, 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每日都要下来摘菜, 他当然知道瞒不住,只想着买些菜埋进去,再跟师父说这是别人还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