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有人来了,时聆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观南站在松柏下,面带不悦地看着他:“知心,你怎么在这?”
“这个……”知心心虚地挠挠头,将扔出的馒头又捡了回来,“我就是来看看小十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擦去馒头上的灰尘,眼神中带着疑惑:“那师兄,你怎么在这?”
观南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不安分,特意在这等着你呢。”
知心觉得有些奇怪,想绕到身后,却被他轻松躲开,知心双手叉腰,大声道:“师兄,你手怎么藏在身后啊,是不是藏了东西!”
“知心,你若再不回去,我就把你也一起关进去。”观南威胁他。
知心敢怒不敢言,跺着脚跑开了,还不忘对屋里的时聆道:“小十,我明天再来接你!”
脚步声渐远,时聆透过窗纸想去探外面的情况,却只窥见模糊的黑影。
下一瞬,伴随着“咔嗒”的轻声,木门稍开,一只清瘦的手伸了进来,掌心放着糯白的馒头,在夜色下格外显眼:“给你。”
时聆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多谢师兄。”
观南轻声道:“那我回去了,等天一亮我就放你出来。”
“嗯。”
观南刚准备锁门离开,突然间,震耳的“嗦嗦”声传来,他转身凝视,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飞快闪过,当即喝斥道:“谁?!”
眨眼间观南已经追了出去,时聆啃着馒头朝外张望,想看清是何情况,结果一个人影迅速钻了进来,她下意识“呀”了一声。
季陈辞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噤声,然后躲到案桌下,将自己藏了起来。
不多时观南便赶了回来,无可奈何地道:“知心这家伙,弄不过我就搞这些小把戏。”
时聆笑而不语。
观南低声道:“那我锁门了?”
时聆退开几步:“好。”
木门再度阖上,将月色隔断,戒堂瞬间被黑暗笼罩,时聆点亮案上香烛,漫不经心道:“出来吧。”
闻言季陈辞从案桌钻出来,抚平衣上的皱褶,吁着气道:“幸好我跑得快。”
烛火摇曳,照亮时聆的脸庞,她顺手将旁边的香烛也点上:“你去找知心了?”
想来知心弄那么大动静,就是为了引开观南,让他有时间溜进来,只是他平日与知心并不算热络,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的。
“嗯。”季陈辞不以为然,“找他帮了个忙,一说是给你送东西,他立马就答应了。”
时聆笑道:“他倒是热心。”
忆及当年,她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模糊的身影。
“你来得正好。”时聆放下香烛,抬眸注视着佛像,眼中墨色难晕,“我方才想到些事情,觉得有些古怪。”
作者有话说: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妙法莲华经》
第36章 撞钟
◎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什么?”
“你可还记得山上那尊佛像?膝边沙弥有四, 神态各异。”时聆肃然道,“当年的佛寺中,应该有四位沙弥, 而眼下除去我们,只有三位沙弥, 还少了一位。”
少了那个最小的沙弥。
季陈辞坐在蒲团上, 长睫垂下,掩去眸中神色:“这里的时间被提前了四年,许是他年岁尚小, 还未入寺。”
案上的佛像横眉怒目,掌中的大刀在烛光下泛着泠泠的白,时聆收回视线, 又拣了只未燃的蜡烛,蹲在地上比划。
烛底划过地面留下浅淡的痕迹,时聆细算道:“知心和如常彼时不过十岁,若是时间提前四年,那他们如今应该六岁?确实能够对上, 观南师兄……也能对上。”
时聆仔细回想那小沙弥的身形, 他当时的个子应该跟此时的知心差不多, 若知心现在六岁,那他……
“倘若他当时六岁, 那他现在……”时聆迟疑道,“不过才两岁?”
像是想到什么, 她猛然摇头:“不对!”
当年她再路过襄城时,杀戮已经结束, 她便转道去了乌山, 她路过伽和寺时, 那个叫传明的小沙弥已经在那了。
依住持所言,他是从襄城逃出去的,他是如何逃出的,又是何时来的寺庙?
而在不久前,他们才经历过屠城,并未见有人逃出来。
如果说幻境中的命运都是注定,无法改变,那为何他原本能逃出来,现在却不知所踪呢?
沉思片刻,时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她眸光微闪,嗓音发紧:“会不会……是我们夺了他的生路?”
原本从战乱中存活,留在伽和寺的人,是小沙弥传明。
而现在,逃离襄城,躲入寺中的,是她和季陈辞。
他死了,所以他们活了。
“以命换命?”
季陈辞指尖发凉,不愿相信,若真是这样,就是他们占了别人的生机,那小沙弥何其无辜?
良久无言,时聆持烛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可还记得,当时院中有年纪相符的孩童么?”
君府的庭院中聚着许多孩童,有抱在妇人手上的,也有能跑会跳的,但要说两岁左右的,那只有……
“上官明!”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想到那个孩子。
那个被上官明残忍杀害的孩子。
长戟刺入身体,鲜血浸透红缨,入眼只剩满目的红。
铺天盖地的内疚袭来,压得时聆喘不上气:“难怪过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他来,原来……”
原来他的生路已断。
季陈辞揉着眉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一直以为这里的命数已定,再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却不曾想会发生这种事。
高高的案台上突然掉下一只蜡烛,砸在时聆头上,她痛得眼泛泪花,捂住头顶不停“哎呦”。
沉重的氛围顿时消失,时聆捡起落在身边的蜡烛,竟发现掉的这只和她手上燃着的不一样。
燃烧的两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红烛,而从案台掉落的却十分精致,烛身上还雕刻着复杂难辨的古字。
时聆凑近烛光,眯着眼努力辨认上面刻的字样:“这是……什么烛?”
季陈辞凑过来看了眼,也没认出来:“这字好生奇怪,不像是字,更像是画的咒文。”
听他这么说,时聆又靠近了些,正欲深究,案台上又“咚咚”掉了几只,全砸在她头上,而后落在地上。
时聆抚额怒骂:“见鬼啊!”
真是奇怪,这戒堂里也没起风,这香烛怎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
她拿起地上的香烛反复打量,发现和刚才掉的那只一模一样,除了上面刻的字晦涩难懂,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卖烛的人故弄玄虚,刻意画的,时聆见这些蜡烛个个相同,便没放在心上,信手将地上的烛全都放回案台。
夜色愈深,时聆又点燃一只香烛,微烫的蜡滴在手背,她举烛的手晃了半分,连带着烛火也摇晃起来。
季陈辞起身帮她点上:“没事吧?”
手背有些红,时聆朝着吹了两口气:“没事。”
望着案上明灭的烛光,她呢喃道:“传明,灯。”
他便是那燃的第一盏灯。
替他们照亮前路。
…
次日清晨,光线透过门窗照了进来,隐约听见有微弱的脚步声,时聆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季陈辞蜷在角落中,模样甚是可怜。
在蒲团上坐久了,腰有些酸,她舒展着身子,接着起身将季陈辞摇醒:“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南师兄来了。”
季陈辞被她这么一晃,险些摔在地上,他缓过神看了眼周围,跺了跺微僵的双脚,跳上案台藏到佛像后面。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时聆站在门前,笑得温柔又和善:“师兄。”
“夜间可有冻着?”观南关切道,“话说我方才路过小七禅房,本想叫他起来用早斋,却不想他屋里竟半点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怎么了。”
时聆支支吾吾的,也不知如何解释:“兴许是……睡得太沉了……”
“可能吧。”
说着他便要往屋里走,时聆赶忙拦住他:“师兄……”
“怎么了?”观南满脸疑惑,指着蒲团上的缦衣,“我衣裳还在里面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蒲团上的缦衣被她盖得皱巴巴,时聆上前拾起并妥善叠好:“师兄,倒是我洗完了再还你。”
“也行。”
说完他继续往里走。
想到季陈辞还躲在后面,时聆又拦住他,紧张道:“师兄!”
她的反应着实奇怪,观南奇道:“小十,你这是怎么了?”
时聆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师兄可是要整理东西?还是让我来好了,如此麻烦师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行吧,那你记得把案台的香烛收拾了。”观南转着手中的佛珠,随口道,“出去后记得去向师父认个错,别忘了啊。”
“好。”时聆应道。
也没其他的事情叮嘱,观南便转身离开,时聆放下心来,悄悄地跑到佛像后,小声道:“他走了,我先出去,你看没人了再离开。”
季陈辞懒懒地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嗓音微哑:“知道了。”
他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落到这般地步,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个小贼一样在这东躲西藏。
时聆道:“那我先走了。”
不等季陈辞开口,她便飞快跑了出去。
屋外树影婆娑,小狸翻着肚皮躺在廊下,时聆蹲下'身摸了摸,它舒服地翻了个身,拍拍它的小脑袋,时聆道:“好了,我要找住持去了,你自己玩吧。”
小狸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晨钟还未响,这个时辰住持应该在树下坐禅,思及此,时聆穿过沿廊便朝前院走去。
果不其然,禅微在树下盘腿而坐,双手叠起,拇指相抵,时聆踌躇片刻,走上前嗫嚅道:“师父……”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他是装的,于是她提高音调,硬气道:“师父!”
禅微松开手,长舒一口气,然后徐徐睁眼:“出来了?”
时聆绞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嗯,师父我错了…是我出言不当,惹师父生气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服,她有着千年的道行,山上的鬼怪见了都得绕着走,她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这禅微老头,着实可恶!
时聆在心中暗骂。
“小十。”禅微低声唤她,“你性子太急,做事太过冲动。”
时聆怂了,摸着耳朵,不敢出声。
禅微的目光落在远处,开始缓慢地转动佛珠:“小十,你可知,佛家讲究什么?”
又来?
一提到这些时聆就头疼,她回想之前看过的佛经,试探着开口:“无我之境?”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禅微摇头叹息:“是因果。”
他抬眼看她,漆黑的眸子宛若墨海:“世间万般,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
什么意思?
时聆不解,为何跟她说这些?
她想再问时,禅微已站起身,拿去蒲团掸去上面的尘埃:“该去撞钟了,小十,你也一块去吧。”
时聆犹豫片刻,小声道:“是。”
钟楼与鼓楼相对,分别立于寺院两侧,时聆登上钟楼,从高处眺望,寺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他将钟杵递到她手边,时聆将钟杵拉远,再撞到钟上,梵钟上露出细微裂痕,似乎历尽了百年沧桑。
“咚――”
悠扬的钟声响彻深山,禅微望向她,目光意味深长:“小十,你要记住,撞钟一百八,破人间百八烦恼。”
“咚――”
禅微的声音顺着钟声传入耳中:“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咚――”
深沉的钟声愈撞愈响,禅微走到她身后,声音低不可闻:“万物皆空,闻钟百下,可破境而出。”
时聆心中大惊,猛然回头。
禅微脸上依旧挂着慈祥和蔼的笑,他慢悠悠地转着佛珠,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她的错觉。
“继续。”
他笑眯眯地说道。
时聆压下惊动的情绪,继续撞着梵钟,心中隐隐期盼。
只是,百八声后,无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又是满课的一天我恨!
第37章 骤雪
◎地气乱,灾厄生。◎
眼前的景象如旧, 没有丝毫的变化,时聆放下钟杵,眼底划过一丝失望。
住持站在钟前, 苍老的手轻抚上细碎的裂痕,背影挺拔而孤寂:“殿中诸佛, 你为何不拜?”
一时间, 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四百多年的岁月。
不拜神佛的,不是幻境的孩童小十。
而是――
在幻境之外的, 山鬼时聆。
昔日伽和寺香火缭绕,梵音袅袅,殿外的信徒们俯首叩拜, 目光虔诚。
时聆褪去焰炽红裙,换上驼褐的朴素僧衣,站在门边,与殿内的佛像遥遥相望。
殿内的佛像宝相庄严,普度众生, 他高坐佛莲之上, 眼眸微阖, 指尖拈花,唇角含笑。
住持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身上染着淡淡檀香:“施主为何不拜?”
时聆并未转身,仍注视着佛像, 心下微哂:“我心无所求,为何要拜?”
住持闻声轻笑:“尘世诸般, 孰能无求?求佛问道, 不单是祈求庇佑, 更是追寻内心的无相之境。”
“若求佛是为了心有所向。”时聆撩眼望他,目光清冷,“那我便为神佛。”
…
“该走了。”住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谁。”
时聆蓦然回神,她是谁?
是魍离山的山鬼时聆?
还是襄城君府的小十?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眨了眨干涩的眼,语气微窒,“禅微法师,或者说,厄渡尊者?”
昨日他恍若不知,甚至还被气晕在地,此刻却跟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如此转变,她怎能不疑?
禅微置若罔闻,缓步迈下钟楼,背影如松:“待因缘和合,你自会知晓。”
钟声响后,便该去殿中诵经,但时聆并未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在钟楼上怔了许久。
…
寺里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可以在山腰坐候晨光破晓,可以在檐下看着一片树叶缓缓落下。
无事坐在院中与小狸相伴,等时辰到了就去听住持讲冗长枯燥的佛经,晨时在殿中坐禅冥思,暮时便在树下闲谈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