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骑士卧在白马旁边,喝着奶酒,蝎尾辫垂落到胸前,他想知道徐渺会怎么做,如果她搞不定,他再帮忙收拾烂摊子。
徐渺没有讲那些丛林法则中不切实际的道理,她面朝忐忑的沙赫人,声音在月色下传播得很远:“如果每一个沙赫人都这么问,那么你们一辈子都只能问这个问题,赛先生让我指引你们,不要询问,要行动!在更多‘为什么不早一点’的悲剧发生前,行动!”
“天亮之前,战士们和我一起前往相邻的绿洲,那里的沙赫人仍被蒙在鼓中,他们诵念着假名,无法得到真神的庇佑,我们要‘早一点’,‘早一点’罢黜玩忽职守的‘神使’,传播神的真名,颂扬神的德行,以后每一场沙尘暴,每一次虫灾,每一个旱季,沙赫人的‘神使’护佑着沙赫人,不会再有‘为什么不早一点’。”
格林女士、沙棘果、胡杨、老镇长,每一个在场的沙赫人都站了起来,眼睛被篝火照得发亮,面庞在干燥的冷风中发热。
从这一夜起,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们在徐渺的带领下跑遍剩余六洲,以雷霆之势席卷所有神殿,七大绿洲的神使换了人,沙赫人自此开始诵念“赛先生”的名,只知道“圣者”,不知道什么“机械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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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骑士一路相随,直到徐渺走完最后一个绿洲。她白皙的肌肤被风沙吹成小麦色,海藻般的长发包裹在头巾中,脸颊更清瘦了,呈现出一种迫人的锋利。
“终于搞定了,”看了眼远处的沙赫人,血骑士牵着缰绳,白马小碎步疾跑到徐渺面前,他跨坐在马背上,“走吧,该上学去了。”
徐渺:“我还没有确认他们能够应付罗非家的人,需要进行更深入的培训,城市中有一些遗留的事情,必须要尽快去办……”
“这样下去你永远没办法去上学。”血骑士打断了她,“徐渺,你还太年轻,需要好好学习。”
“黑骑士也这么说。”
“智者总是说同样的话。”
“我也对学院很好奇,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的事太多了,你要学会放手。”
“……”
徐渺没再说话,血骑士只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放心不下绿洲里的沙赫人,也放不下城市里的同伴,她想为他们铺好路,等所有事情走上正轨再去学习。
但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辈子都没有时间提高自己。
两人相视而立。
下一秒,阿墨炸了毛。
他们同一时间朝彼此冲了过去!
“太慢!”眨眼间和徐渺过了几十招,血骑士的蝎子辫在空中飞舞,徐渺的头巾落地,雪亮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徐渺,你的敌人不止是区区病骑士,还有先知,甚至真神!你以为你这个状态打得过谁?”
“我不光是自己一个人,我还有无数同伴。”
“但你只能一个人挡住它们!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数量毫无意义。”
“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血骑士话语里无形的力量迸发,“方圆一公里是我们的角斗场,任何生物不得窥视,禁止第三方力量干涉。”
正要冲上前的阿墨被一股无形力量压制,软绵绵贴在沙地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正在格林女士组织下学习通用指令的沙赫人转头望向窗外,却见沙漠中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圣者大人已经离开了吗?”
“我们决不能辜负她的栽培。”
“不能怠惰,加紧学习。”
众人又把头转了回去。
“看见了吗?”血骑士的声音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尽全力,“他们甚至都看不见你,你可能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牺牲,到死也不会有人知道你为他们做过什么。”他攻速放缓,显然是希望徐渺已经得到教训,能够明白学习的重要性。
“继续。”徐渺却道,发丝在空中扬起,烈日映出她干裂的唇瓣,“为什么一定要进了学院才能开始上课?在实战中学习进步更快,血老师,别心软。”
血骑士:“?”
原来这一战也是徐渺主动策划的,这孩子对自己够狠,既然这样他也不用留手了,他血色的眸子更红了,简直像一汪鲜血汇聚而成的深潭:“如你所愿。”他说,“我以血骑士的名命令你体内的血,燃烧吧,焚毁吧。”
徐渺一瞬间感觉到血管内汩汩流动的血液被点燃了,仿佛有一簇簇火星在身体各处爆裂,血管中流动的已经不是鲜血而是岩浆,呼吸是滚烫的,皮肤充了血,整个人几乎像一颗熟过头的番茄,下一秒就要炸开。
贴着砂砾的黑猫呜咽一声,顶着无法抗衡的力量,死也要从地上爬起,额头却突然被人类的指节弹了一下,血骑士走到他身旁,懒洋洋坐下了:“她心里有数,这是在利用我的力量,想办法在实战中突破呢。”
阿墨爪子抓挠着地面,继续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相信老师不会故意害徐渺,也相信徐渺能够突破,她可是徐渺,可他还是不想看着徐渺一个人拼命,她或许会在痛苦中蜕变,可痛苦留下的伤痕再也无法抹去。
徐渺觉得自己就像架在火上烤的羊羔,皮肤在炙烤中皱起,焦黑,碳化,烈火焚身,恍如炼狱,她会死吗?死在这里,毫无意义。那么什么有意义,活着吗?太累了。好像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停下过脚步。明明说好的,等上大学就轻松了。
上大学。
她已经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了,这双眼眸烧得赤红,涣散的瞳仁却恢复了焦距,她要掀翻这个操蛋的世界,要揪出把她送到这里的幕后黑手,要劈开一条回家路。不要小看一个高三毕业生的怨念,如果一切都要凭实力说话,那就站到巅峰吧,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吧。
几乎就在她眼神聚焦的同一时刻,沸腾的鲜血停滞了,从某个遥远而又湿润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沉睡之国终将苏醒,福莱摩尔的宫殿中,静候吾王归来……”
干燥无比的沙漠中央,空气中的水分突然增多,水汽涌入血骑士的鼻腔,他先是欣慰一笑,旋即脸色一变,鼻腔、耳膜、嘴角、眼角同时流出鲜血。
他被自己的力量反噬了。
奋力直起身的黑猫突然感到身上一轻,一个趔趄站稳,正要冲上前,脚步一滞,嘴巴微张,愣在原地。
少女长发散落在身后,尖尖的耳鳍伸出发丛,色泽瑰丽的鱼尾半卷,违背牛顿力学地漂浮在半空,周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浪涛卷住,虽然身在沙漠,却仿佛已经回到大海,目之所及都是她的子民。
这是她的超凡能力,阿墨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浪涛颤颤巍巍摔在地上,徐渺也跟着落在了湿润的沙土上。
他几步跑上前,努力顶起徐渺半边身体,徐渺还有点懵,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尝试着复现那汹涌的浪涛,冥冥之中她有种感觉,她本应有能力召唤来大海。
然而现实时,一朵小浪花噗叽一声冒了个泡,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徐渺:“……”
血骑士抹干净满脸血:“事实证明,急功近利要不得,还是得好好学习。”
第105章 冥渊学院
现在也只有冥渊学院会教她怎么驯服自己的力量。
难不成未知的存在送她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换个地方上大学?
徐渺在心里讲了个冷笑话。
她想了想:“我可以提问吗?”
“问。”血骑士说, “我可以告诉你的,都会告诉你。”
徐渺提出三个疑问。
“为什么奥罗拉在荒野中来去自如,却放任沙赫人被罗非家族欺压?就算不为了沙赫人, 能给财团找点麻烦,也该是奥罗拉所乐见的吧?”
“为什么让先知组织暴力活动, 牺牲那么多成员?那几乎是无意义的牺牲,先知完全把他们当炮灰。”
“你和黑骑士是怎么知道我的位置, 这么快就找到我的?”
虽然已经倾向于前往冥渊学院, 徐渺还是得搞清楚,这些问题很关键。
“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财团的‘对等报复’原则,荒野种植基地是罗非家族的核心利益所在, 我们没有你的黑客技术, 无法在不触发报警的情况下捣毁基地, 如果他们发现是我们做的, 会不惜一切代价对荒野发射核弹洗地,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后果。”
“第二个问题,圣徒曾经降下指示,我们不能干涉先知,先知也不能干涉我们,小打小闹不要紧,一旦越界, 他能瞬间杀死不守规矩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我和黑骑士不知道你的位置,我们只是盯着先知, 我们知道它在找你, 找到了它, 就等于找到了你。”
徐渺收起鱼尾,血骑士掏出一条裙子,背过身去,奥罗拉有很多变异者,经常有人因为变身衣服损毁,他已经习惯随身多带几件衣服。
徐渺边穿裙子边问:“你们学院派和先知不对付?”
血骑士背对着她,用手梳着白马的鬃毛:“学院派?我和黑姐?确实可以这么说。那先知和病骑士算什么派?”他很感兴趣。
“女神派。”徐渺穿好了裙子,注视着血骑士的后背,他毫无防备,空门大开,就不怕她偷袭?“每天嘟哝着女神,也不知道女神会不会被他们烦死。”她收起尖锐的长甲,又问,“圣徒很强吗?”
“很强。”血骑士毫无察觉一般,“他能制衡你所说的学院派和女神派,是这个世界最接近神的存在,什么狗屁四骑士,撂一块都打不过他一个……换好了没?”
“好了。”徐渺扎起湿漉漉的头发,刚刚召唤出海浪时打湿了。
血骑士转过身,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他收起了所有武器,除了嘴:“我这个老师面试合格了吗?刚刚你没有动手,是不是说明你开始信任我了?”
徐渺:“不信任也没办法,你拳头硬。”她伸手,让黑猫跳肩上来。
阿墨跳到徐渺肩头,“喵”了一声,附和徐渺。
就是就是。
血骑士干笑一声:“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黑姐从先知那打听到你在搞什么,照你现在的路走下去非得弑神不可,你要是挡不住神,跟着你混的那些人全都得完蛋。”
“那你们还要教我?”徐渺神色古怪,“你们应该也知道,我讨厌财团,并不代表就喜欢奥罗拉。”
“不需要喜欢。”血骑士卷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形状可怖的紫红色血管,能清晰看到血管中长满瘤状物,仿佛是活的,起起伏伏,偶尔还会突然跳动,“这就是力量的代价,信仰是手段,不是目标,我和黑姐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必这样,这就是学院派和女神派最大的区别。”
徐渺注视着那些突起的、游动的瘤,血骑士面色如常放下衣袖,他已经习惯了这玩意儿,有点疼,但相比他获得的不算什么。
“我必须上个网。”徐渺说,“至少给我的同伴留个言,不然……”
“也顺便给财团留点线索吗?”血骑士正色道,“你该学会放手,而且,并不只有网络这么一种远程联络方法。”他敲了敲太阳穴,“学会使用自己本身的力量,而不是借助外力。”
他的意思是……能和其他人联系上,又不需要使用任何设备的手段……
集体潜意识。
这个词蹦出来。她想起那道漆黑的深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气泡,气泡中看到的景象,可以通过那些潜意识气泡联系他们吗?目前似乎只是单向的。
“课上完没?”
引擎声突兀响起,烟雾缭绕的外骨骼装甲跨坐在机车上从远方疾驰而至,黄沙被轮胎卷起,飞到半空狂乱舞动,血骑士抬手挡了挡眼,转头询问徐渺:“跟我们走吗?”
“不走也不行了。”黑骑士说,“先知又追过来了。”
“阴魂不散。”血骑士跳上白马后背,一抖缰绳,白马前蹄扬起,嘶鸣一声,“先离开这里。”
黑骑士朝徐渺伸出手:“来。”
余光瞥见沙漠边缘出现的藤蔓,犹如潮水般气势汹汹,徐渺收回视线,回握住黑骑士的手——外骨骼装甲坚硬的五指,一股大力带得她腾空而起,眼前景物扭曲变形,视野里晕开一圈圈五彩光轮,仿佛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一阵天旋地转。
血骑士骑着白马冲进光轮,黑猫晕头转向从肩头滚落,眼冒金星地“喵”了一声,徐渺反手抓住他,黑猫把头埋进她怀里,她也紧紧闭上眼睛,忍受着强烈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太阳晒在薄薄的眼睑上,迷离的色彩已经远去,徐渺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出现这段日子见惯了的景色,一望无际的沙海,此起彼伏的丘峦,偶尔有些灌木,几只秃鹫飞过,投下硕大的阴影。
还以为会直接跳跃到学院,这个能力果然有距离限制,徐渺默默想,黑猫甩了甩脑袋,翻身而起,顽强地爬到徐渺肩头,他是哨兵,是警卫,永远都要保持清醒。
“我好像认识你。”旁边的血骑士拍了拍马头,打量着黑猫若有所思,白马歪了歪头,“嘶”了一声,反正它不认识。黑猫“喵”了一声,血骑士血红的眸子凝住,认真思索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想起,“算了。”他很快就放弃。
阿墨:“……”
徐渺:“……”
黑骑士用外骨骼装甲的臂膀环住徐渺,烟雾飘荡到徐渺和血骑士面前,变化成一张简洁易懂的地图:“还剩一千二百公里,这个方向。”
机车引擎与烈马齐鸣,沙尘四起,几人身影转眼消失在天际。
暮色四合,昼伏夜出的沙漠生物正是活跃的时候,几条响尾蛇与沙丘猫缠斗不分输赢,突然一道黑影蹿出,两巴掌拍晕了响尾蛇,沙丘猫一呆,听到一声“喵”,连忙回了声“咪”,叼起晕死过去的响尾蛇蹿进灌木丛,钻进洞穴里。
紧随其后地,两束灯光刺破黑暗,机车轮胎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圆,帮了沙丘猫一把的黑猫跳回圈里,接着又跳进徐渺怀抱,徐渺抱着猫下了车,黑骑士和血骑士没一会儿生起了火,支起了帐篷,今天一天赶不到学院,他们得在野外过一夜。
血骑士见过徐渺的鱼尾,知道她的基因里有水生动物,对水的需求一定比正常人大,但现在情况特殊,实在没办法找到大量水:“你还能坚持多久?”
“两天。”徐渺接过他递来的水壶,抿了一小口,递给阿墨,阿墨推开了。
我不渴,你喝吧。
徐渺拧紧盖子,将水壶还给血骑士,银发青年烤着肉,摇头:“留着吧,我们都不需要。”
篝火堆噼啪作响,时不时爆出几粒火星,在漆黑的夜里像小时候玩过的仙女棒,徐渺抱着膝盖,和黑猫贴得紧紧的,黑骑士把围巾罩在她身上,两手撑着地面,仰头看满天繁星。
没有光污染的荒野万籁俱寂,偶尔有动静,牙齿咬进血肉里的沉闷声响,沙鼠吱吱叫,蜥蜴爬过小土堆,窸窸窣窣。
血骑士把烤肉翻了个面,撒了点孜然,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他把肉递给徐渺,接着烤下一块,像个带学生野炊、操碎了心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