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关门声响起,裴珣看到守在门外的阿竹,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便恢复到平日里胆小的模样,裴珣的气量,阿竹这辈子可能都会惧怕。
她看到裴珣穿着与刚刚进门前不同的衣服,又看了里面一眼,赶紧低下头来,生怕惹了他不快。
“你进去,帮她。”裴珣并未看阿竹,在离开之前嘱咐了这样一句话。
大概过了两刻钟,太子的马车自宫道而来,守卫们随之放行,恭敬行礼。
黑沉沉的夜色,更深露重,守卫森严,这偌大的皇城,不知藏了多少尔虞我诈。
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苏婉禾心中的慌乱反而更甚,她不知道苏恪现在的情形如何,只能祈求现在还不晚。
上书房的事情未了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婉禾不相信苏恪会故意将十三皇子推下水,但赵贵人是晋帝的宠妃,只怕这件事还有的磨搓。
眼见就到了苏恪所在的地方,苏婉禾快步下了马车,正欲上前的时候,被门口的守卫拦在了外面。
“把门打开。”裴珣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侍卫面露难色,最终还是让开,不料这时,另一个守卫上前:“殿下有所不知,这里面关着谋害皇嗣的罪犯,眼下还没有调查清楚,任何人都不能与之相见。”
那守卫穿着铁甲,苏婉禾并不认识,但“罪犯”二字,还是深深刺痛了苏婉禾的心,她看向裴珣,眼中忍着泪意,手却紧紧捏在一起,指甲深陷在肉里,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出来。
裴珣瞥见她的拳头紧紧握着,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再看那侍卫的时候,宛若在看一个死人般:“罗统领,事情尚未调查清楚,未知全貌,怎可轻易就断定苏家的小公子是罪犯。”
“殿下有所不知,上书房的小宫女亲眼看见十三皇子与苏小公子起了争执,才会双双落水的。”罗统领说话的时候十分笃定,全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俯首向裴珣陈述。
“罗统领这样武断,听信他人之言,想必曾经这宫中禁军之事,都是道听途说就下了判断,也不知大晋何时有了这样的惯例,没有证据便随即给旁人定下罪名。”
罗统领的面色一难,看到面前十分迫人的未来储君,心中到底没了几分底气:“臣也是奉命行事......”
“不知道罗统领是奉了谁的命令!”裴珣看着罗统领的眸光微闪,定定看着他。
眼前的人大气也不敢喘:“是赵贵人见十三皇子落水,臣等刚好在上书房巡逻,便听从娘娘的命将人抓了过来。”
罗统领说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敢再与裴珣直视。
“孤倒是不知,罗统领如此行事,如今已经成了后宫里的人。”裴珣瞥了他一眼,说话的时候意味深长。
罗统领在宫中当值多年,最近才被调到御前来,也是看到赵贵人深得帝心,便开始揣测圣意,即便圣上此刻还在南巡,并未回宫。
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裴珣,他赶紧跪地求饶:“殿下,是臣僭越了,求殿下放过臣吧。”
裴珣并不言语,一旁的侍卫见状再不敢言语,将门打开,苏婉禾提着裙摆径直快步走了进去。
“取消统领职责,下去领五十大板,肆意扰乱宫中秩序,流放三千里。”
沉沉且极具威严的声音落下,也给罗统领下达了最后的审判。五十大板,即便人没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罗统领现在无比后悔自己为了攀附权势得罪了裴珣,他本以为赵贵人是宠妃,她的心意便是皇帝的意思,却终究还是自己僭越了,他怎么敢在宫中阻拦未来的储君!
没直接将他砍头,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只是流放三千里,此生恐怕再也不能活着回到上京了!
苏婉禾进了室内后,闻到了一丝发霉的味道,里面的摆设十分简陋,明明是寒冬,外面还下着雪,整个屋子里却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
她看到蜷缩在床榻上小小的一团,呼吸一滞。苏恪身边连个侍候的宫人都没有,窗户打开,上面已经断了几根横木,几乎抵挡不住寒冷。
苏婉禾快步上前,趴在床榻,一手抚着苏恪的面容,轻轻唤了一声:“恪儿,阿姐来了。”
她声音哽咽,为了不让苏恪担心,极力忍着,喉中有淡淡的腥甜溢出。
或许是昏迷着的苏恪感受到了苏婉禾召唤,在苏婉禾深深自责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
“阿——姐。”
苏恪虚弱的声音伴随着浅浅的咳嗽,苏婉禾赶紧摸了摸苏恪的额头和手心,发现已经一片滚烫,不仅如此,苏恪身上还穿着落水时的衣服,已经湿透。
“阿姐在这里,恪儿是不是很难受,阿姐这就带你回府,带你看大夫。”苏婉禾解开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将苏恪包起来,在看到苏恪苍白而痛苦的面容时,再也控制不住了。
有些情绪即便是极力隐忍,也是难以抵挡的,苏婉禾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落在枕边,落在苏恪的手边,在深冬寒夜中。
她慌乱地擦着,正欲抱起苏恪,便看到裴珣已经走了进来:“孤已经命人请来了太医,你这般将他带回府中,不但不会缓解他的病情,反而会加重。”
“娘子,还请将苏公子放下,臣这便给他诊治,已经耽误不得了。”
苏婉禾这才注意到裴珣身边的张太医,因在蘅芜苑曾为自己诊治,所以印象深刻,她也深知裴珣说的是对的,便小心翼翼给苏恪盖上了被子,退到床榻一旁,看着苏恪半是昏迷的模样,心中钝疼。
明明都落入水中,赵贵人却命人将苏恪关在此处,甚至在尚未查明真相的时候任苏恪自生自灭。
他尚且才六岁,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因此出现了什么意外,那谋杀皇嗣的罪责便再也脱不开干系了。
莫说苏恪,便是整个苏府都会因此而获罪,赵贵人这一招是想要斩草除根。
苏婉禾不知苏家何时与赵家有纠葛,才会惹来如此罹难,竟不惜赵贵人连十三皇子也算计在其中。
虎毒尚且不食子。
“苏娘子,小公子此番病症很是凶险。”张太医愁容满面,看到一旁守着的姑娘心中很是不忍,医者仁心,苏家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可惜这对姐弟,连个倚靠也没有。
苏婉禾掐着手心,先前掌中的伤口又裂开了,微微渗着血,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张太医,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我受得住。”
“小公子从娘胎中带着咳疾,恐是之前又受了什么刺激,臣看他身上还带着痊愈不久的伤痕,眼下又发着高热,若是这几日能撑过去,便还有的救,若是——”张太医看着苏婉禾暗下去的眸子,实在有些不忍心。
“娘子也不要过分担心,臣现在就给公子开药,今夜恐要辛苦娘子了。”张太医说完又看了裴珣一眼。
“你先下去吧。”裴珣的视线落在床榻边跪着的女子,今夜是他第一次在苏婉禾的面上看到如此痛心的神情,此刻她眼眶红红的,哀哀欲绝的模样让他想到另一个落水的孩子。
裴珣的眼中突然凌厉起来。
皇弟?
第24章
苏婉禾与苏恪被带到了东宫,张太医整夜守在此处,也便于为苏恪看诊。
苏恪才六岁,很多药性太烈的方子不能用,张太医斟酌再三,很快便拟出一剂药方来ʝʂց,裴珣吩咐宫人去熬煮,苏婉禾只身守在苏恪的榻前,一刻也不敢离开。
从小便没了娘亲,苏恪对苏婉禾也格外依赖,即便还在昏迷中,也紧紧握着苏婉禾的手不放,眼下梦中呓语,苏恪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仿佛被梦魇住,苏婉禾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用帕子一点点擦着苏恪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苏恪才面容舒缓,这让苏婉禾松了一口气,见苏恪已经熟睡,便想要起身,不知是不是因为蹲的太久,脚步浮空,眼前一阵昏沉,若不是裴珣赶到及时抱住她,只怕会摔倒。
“你便是如此这般不珍惜自己的。”裴珣的手并未移开,将苏婉禾牢牢箍在怀中,一双眼睛几不可查的怒气横生。
苏婉禾有些莫名,裴珣为何如此生气,可一想到姐弟两人自父亲去世后便被人视为累赘,心思也格外敏感。
“殿下,我阿弟痊愈后,我便会带他回府,断然不会打扰您太久的。”苏婉禾低下头,因为刚刚哭过,嗓音还带着微哑,她推拒着裴珣的手,企图挣脱出来。
裴珣的手放在苏婉禾的腰上一紧,察觉到苏婉禾的情绪,加重了力度。
一开始尚未明了,直到看见苏婉禾落寞的神色,心中顿时了然,不知该说她守礼还是迟钝,他要被气笑了。
可转念看到苏婉禾红红的眼睛,到底没忍住责备:“孤的意思是,你今夜在寒风中受了寒,又在床榻边守了许久,若不去休息片刻,苏恪没有醒来,你便要倒了。”
裴珣的声音难得地温和,他甚少会给别人解释,眼下竟然怕苏婉禾伤心,难得地多言语了几句。
果然,苏婉禾在听到裴珣的话后,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可是转瞬,察觉到两人如此的距离,还是有些不习惯:“殿下可否放手,今日的事情谢谢您,恪儿的身子不好,旁人照料我不放心。”
“孤让太医院的人守着,张太医也在此处,东宫守卫严苛,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孤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裴珣将人打横抱起,也不管苏婉禾是否同意。
周策本就守在门口,听到室内的争吵原先有些疑惑,直到看见殿下抱着苏娘子走了出来。
苏娘子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甘情愿的,可见自家殿下有多霸道,不过,这不是他能置喙的,只能在裴珣经过的时候低下了头。
直到将人放到榻上,苏婉禾寻了机会想要离开,被裴珣一把拉住,然后她看着裴珣蹲下身子,将苏婉禾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露出了狰狞的泛着血的伤痕。
苏婉禾疼得微微皱了皱眉,刚刚苏恪梦中抓紧了她的手,先前未察觉,眼下伤口火辣辣地疼,如同锥刺一般。
“不是铁打的身子吗?苏娘子还怕这点小伤口。”裴珣说着讽刺的话,手却没有放开苏婉禾,他差人拿了伤药,小心替她处理着伤口。
“疼不疼?”裴珣在处理的时候看了苏婉禾一眼,便见苏婉禾迟疑了一下,转瞬又摇了摇头。
“殿下,我来吧。”苏婉禾说着便要将手从裴珣的掌中挣脱开来,一不小心又牵动了伤口,秀气的眉蹙了又蹙,看得裴珣心中了然。
大概是知道苏婉禾口是心非的性子,也不多说,裴珣的力度又轻了些,把药粉覆在上面,嘴上却不饶人:“苏娘子的嘴可真硬,明明都疼得皱眉,却还是一声不吭,真是让孤开了眼界。”
旁人家的小娘子便是见血也要落下几滴泪来,更何况这伤口不止一处,若是他那个娇气的皇妹南康公主,不知要哭闹成什么样子。
裴珣见苏婉禾忍着不出声的样子,有些无奈,便顺着苏婉禾的伤口轻了又轻。
而苏婉禾被这样明目张胆地奚落,饶是脸皮再厚也禁不住,面上泛着些粉,咬着唇,撇了撇嘴。
“殿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也可以的,何故这般凶。”苏婉禾没控制住,一口气说了出来,今夜的事发生的太突然,将她平日里的小性子都激了出来,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裴珣已经用纱布将苏婉禾的手包了起来,唇角微勾,难得看见她使小性子的模样,笑着说:“孤怎么就凶你了,只是希望你爱惜自己的身子,这点小伤不注意,若是伤口感染,你是不要这只手了不成。”
“真有这般严重?明明只是些小伤口。”苏婉禾咬着唇,有些担忧却又半信半疑,小心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下一秒便不再属于自己。
“你当孤是骗你不成,孤曾经在外行军打仗,也遇到过士兵伤口感染的时候,轻则几日便好,重则需要剜肉剔骨。”裴珣说的时候看了一眼苏婉禾警惕疑惑的神色,继续道:“再严重的,那只手便保不住了。你若执意如此,将来——”
“殿下不要说了,我会好好上药的。”苏婉禾想象了剜肉剔骨的场景,亦或是其他,心便慌得厉害。她十分懂事地不再挣扎,看着裴珣最后将她的手处理好。
“记住了,最近几天不要沾水,惹了伤口发炎便得不偿失了。”裴珣目光极深,看到苏婉禾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策在门外守着,因为常年习武,听力也较常人更灵敏,尤其是听到裴珣诓吓苏婉禾的话,面上的肌肉一抽,忍不住腹诽起来。
行军打仗,受伤是难免的,若一点小伤小痛便如此惊师动众,还打什么仗。自家的太子殿下怎得回了上京之后,行事便如此小心翼翼。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苏婉禾看到自己包扎整齐的手,以及起身的男人,想不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竟然会处理伤口,且手法看起来十分娴熟。
裴珣放下药瓶,转身看到苏婉禾探究的神色,负手而立:“孤在战场上多年,非整日在东宫里养尊处优,这点小事难不倒孤。”
苏婉禾心中的腹诽被裴珣这样明晃晃的说了出来,转而捂着唇轻咳了几声,想要遮掩过去。
裴珣轻易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只是不再点破:“今夜你便宿在此处,苏恪会有人照料,你不用担心。”
“好。”苏婉禾这次没有再和裴珣争辩,和裴珣在相处之间,她渐渐也明白了这人的秉性,一贯的说一不二,再争辩下去,并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不如听从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