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莲娜对于苏菲亚的感恩是真心实意的。
她甚至不由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人只要死了，别说是预知梦，就连普通的梦都不会再做了。
她只要死了，就能结束无止无休的死亡轮回，不必再痛苦恐惧，不用再担心下一分下一秒，会不会突然被某个人给杀死。
苏菲亚说的是对的。
只要她死了……
只要死了……
恍惚之中，奥丽莲娜捡起了地板上的碎片。
她摊开手，看了看锋利的碎片，又看了看洁白柔弱的手腕。
奥丽莲娜在梦中被他人杀死了464次。
现在，该轮到她自己杀死自己了。
没有太多的迟疑，艳红的鲜血从手腕滑落，可就在这个时候……
奥丽莲娜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非得是我去死呢？”
“为什么呢？”
奥丽莲娜越想越不对劲。
皱着眉反复咀嚼了十几遍“为什么”之后——
她突然醍醐灌顶。
“对啊！去死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我自己啊！”
“只要把全世界的人杀掉，没有人能再杀死我，我就不会做噩梦啦！”
第7章
按照教会的教义，神职人员是绝对不被允许杀人的。
如果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刻，有专门的处刑者，他们承接了教会里所有的脏活。
至于奥丽莲娜为什么会在预知梦中被神职人员杀死？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不再被认定是人了，而是恶魔的化身，身为恶魔的化身，被杀死一百遍都嫌不够。
奥丽莲娜从小就在圣女殿长大，教会的每一条教义都仿佛篆刻在了她的血脉里。
所以当脑海里突然窜出了“杀死全世界所有人”的念头之后，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去到圣女殿内的教堂。
不过，她不是为自己邪恶的念头去忏悔赎罪的。
……
圣女殿内的玫瑰堂不及大神殿的圣大教堂恢宏繁复，但奥丽莲娜却更喜欢这里。
因为玫瑰堂里的父神雕像更让她感到亲切。
圣大教堂的父神雕像是眼望苍天、高举双手的造型，看上去庄严神圣，高贵不可触及。
但在这里，父神的雕像则是微微屈膝，左手握着权杖，右手则向下伸来，让站在地面的人也可以触碰到祂。
不过，只有奥丽莲娜会偷偷抓住祂伸下来的手。
便如同格洛莉亚和其他所有神职人员一样，称祂作父神。
只有奥丽莲娜，会在私底下偷偷叫祂父亲。
每日在玫瑰堂的例行祷告，对于他们来说是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对于奥丽莲娜而言，却是跟父亲倾诉、说心里话的时间。
毕竟，祂就像是她真正的父亲。
……
夜半时分的玫瑰堂只有奥丽莲娜一个人。
她可以自由地坐在神像的座台，倚靠着父神伸向人间的手。
石膏是冰冷的，却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
一如平常时候，她向敬爱的父亲倾诉心事。
“父亲，我现在有一个罪恶的想法。”
奥丽莲娜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飘散，那就像是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安静地聆听她的诉说。
奥丽莲娜没有接着“罪恶的想法”说下去，而是谈起了圣女的固有权能。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迷茫，又带着股小心翼翼，就像是突然被托付了重任的孩子，担心会辜负长辈对她的期望。
“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把权柄交给了我。”
“您是希望我能去做到些什么吗？”
“现在的我会不会让您失望了呢？”
玫瑰堂里依然只有神色悲悯的父神雕像。
祂慈祥地凝视她，而无法给她任何回音。
寂静之中，奥丽莲娜不禁抱住了父神雕像的手，悲伤地哭了起来。
“父亲，他们好可怕。”
“他们颠倒黑白，不问是非对错，梦中的我无论如何奋力挣扎，即便提前预知到了被杀的结局，却依然会被他们杀死。”
奥丽莲娜越哭越伤心。
晶莹的泪珠掉到了雕像的手腕，然后滑到了父神的掌心。
就像是祂正在用手去接她的泪水。
奥丽莲娜依然紧紧抱住父亲的手臂，脸庞则向上扬起，仿佛在外面受尽了欺负和委屈的小女儿，回到家里向最强大的靠山撒娇，想要得到祂的撑腰。
“父亲，我好怕。”
“我真的好害怕。”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杀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奥丽莲娜的语速变得急切起来，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可以杀死他们吗？”
“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我可以杀光所有人吗？”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不变的安静。
得不到答案让奥丽莲娜有点气馁，不过她也已经习惯安静的父亲了。
于是她松开了父亲的手臂，站直了身体，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最后仰望着父亲慈蔼的脸，很认真地告诉祂：
“父亲，我要开始杀人了。”
“假如您不希望看到我那么做，就请您现在把赐予我的权柄收回去吧。我会将那视作您的回答，同时也会遵从您的指示。”
“如果要阻止我，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奥丽莲娜定定地注视着她父亲的脸庞有好一会。
当始终无法感知到任何变化，奥丽莲娜在父神雕像的脚边，挨着冰冷的座台和石膏，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蜷缩起身体的样子，像是一只金色的小猫。
“或许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能得知父亲您的答案了。”
——这是奥丽莲娜睡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而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奥丽莲娜又在预知梦中被杀死了88次。
……
第二天，奥丽莲娜是被修女总管叫醒的。
前去大神殿汇报工作的她于今晨归来，可能是听说了她昨晚的事情，四处找人，直到现在才在玫瑰堂的父神雕像脚边发现了她。
而睁眼看到修女总管的时候，奥丽莲娜很有一种梦与现实连接在了一起的感觉。
梦中的奥丽莲娜企图逃出只会带来死亡的圣女殿，寻人帮助却被背叛，被发现的时候，修女总管便像是这样，带着其他神父牧师修女们，神色冰冷地站在她的眼前。
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如此若出一辙。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奥丽莲娜的身体僵硬发麻，只能慢慢地从雕像的座台上坐了起来。
她一脸愧疚，柔弱的声色显得她毫无底气。
“对不起……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才会睡在这里。”
修女总管愣了愣，就差把“失望”“无语”“没用”写在脸上了。
不过她很快接受了奥丽莲娜的说法，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
修女总管：“……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一有什么事情就向父神撒娇，你也应该成长起来，像是格洛莉亚那样，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候选圣女。”
奥丽莲娜乖巧低头：“是的，我知道了，修女总管。”
她变回了所有人最熟悉的模样。
而明明她现在的这副模样，才是奥丽莲娜应有的姿态，站在人群最后方的苏菲亚，却莫名开始惊恐，不寒而栗的感觉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当奥丽莲娜的目光越过修女总管和其他人，朝她望来时……
“很抱歉苏菲亚……昨晚吓到你了吧？”
“我回去会自己把卧室收拾干净的，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苏菲亚觉得自己会被她杀死。
第8章
自从那天早上，苏菲亚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自己会被奥丽莲娜杀死”的念头后，这个想法就一直挥之不去了。
她当然有反复向修女总管报告奥丽莲娜的异常。
可因为好像没有亲眼见过她口中描述的景象，修女总管一脸无法想象的表情仿佛在听着天方夜谭。
她甚至无比笃定地笑谈道：
“杀人吗？”
“谁都有可能成为杀人犯，唯独奥丽莲娜不可能。”
见苏菲亚急得满脸通红，修女总管只好加以安慰：
“她是候选圣女，慈爱的父神不可能接受一个杀戮圣女成为祂在人间的代言人。”
“况且……柔弱的奥丽莲娜连拿起凶器都费劲。她去杀人？不觉得太为难她了吗？”
修女总管说的道理苏菲亚都明白，可是她依然极度不安。
她总觉得奥丽莲娜的一举一动……
都是在为了杀死她而做准备。
而更可怕的是……奥丽莲娜好像是刻意让她察觉到端倪，泄露出“看，我准备要杀死你了”的暗示。
她对她战战兢兢的反应感到刺激，想看她为了自保而垂死挣扎的样子。
就……
就像是老鼠和猫！
把她玩得奄奄一息之后……
最后直接吃掉。
……
身为奥丽莲娜的专属侍女，苏菲亚的工作比圣女殿的所有人都要清闲。
她的日常就是给奥丽莲娜送早中晚饭，打扫她的卧室。
打扫工作通常在送早饭和洗脸盆的时候一同结束，之后她有时会去马厩和容易害羞的马夫聊天，有时会去训练场瞻望格洛莉亚ʝʂց大人或者圣骑士们的英姿。
如果修女总管不在圣女殿，她甚至可以偷偷溜到街上去。
但从那一天起，苏菲亚哪里都没有再去过，她就紧紧跟在奥丽莲娜身边，寸步不离。
她认为修女总管有一句话是对的。
“让柔弱的奥丽莲娜去杀人？那样不是太难为她了吗？”
苏菲亚有自信，只要她心存警惕，奥丽莲娜不可能会得手。
所以她现在……是想要抓住奥丽莲娜的马脚，把她从候选圣女的位置上拽下来。
如果她成功了，别说格洛莉亚大人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她也终于可以从“见习”修女的身份毕业了！
最初的时候，苏菲亚很勇，甚至可以说是自信心爆棚，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她只想从奥丽莲娜的身边逃离。
……
奥丽莲娜似乎一点都不避忌她的存在。
当着她的面，她可以若无其事地摊开一本《快速屠宰母猪指南》阅读。
每天都会在训练场练习并不擅长的攻击类神术，甚至主动和圣骑士交谈，而对话的内容则是……
奥丽莲娜：“您杀过人吗？”
圣骑士：“当然没有，那是只有处刑者才会做的事情。”
“那或许您杀过野兽吗？”
“是的，我确实处理过发狂失控的野兽。”
“恩……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发狂的野兽虽然对人类产生了攻击性，但终究是一条生命，为了不让它受到多余的痛苦，我们通常会攻击弱点，争取一击致命。”
“弱点？”
“像是脖子和大脑，还有心脏，这些都是脆弱的地方，能够让它迅速失去行动力。”
苏菲亚对奥丽莲娜接下来的反应记得很清楚。
因为当结束了和圣骑士的对话，奥丽莲娜不是继续练习神术，而是四处张望，最后朝她所在的位置望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冲她笑了笑——
便让苏菲亚如坠冰窟。
之后事情愈演愈烈。
奥丽莲娜毫不顾忌地出入工具房，挑选趁手的工具。
不经意和她擦肩而过时，忽然传到耳畔的轻飘飘的声音犹如恶魔的低语。
“逃跑的话就要趁现在了哦。”
“晚了的话……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苏菲亚的神经一日比一日紧绷，就当快要到达极限，即将绷断的时候——
她决定明天就向修女总管提出调职申请。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苏菲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殊不知旁边的奥丽莲娜将她的神情尽收眼中。
于是，就在苏菲亚准备回房间收拾东西、背过身的时候……
她的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彻底晕过去之前，最后在苏菲亚心头浮现的一句话是……
“她完蛋了”
第9章
奥丽莲娜反锁上了房门。
用从书上学到的打结法把苏菲亚捆了起来之后，奥丽莲娜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被她一锤子敲晕的苏菲亚，陷入了沉思。
坦白说，直到现在，奥丽莲娜依然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苏菲亚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她。
扪心自问，苏菲亚成为她专属侍女的这十几年间，她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所以奥丽莲娜想，一定是她在不经意间做了什么，伤到了苏菲亚的心。
会是什么呢？
也许她在一无所知的时候抢走了苏菲亚最心爱的东西？
抑或是她过往说的哪一句话让苏菲亚感到屈辱？
奥丽莲娜真的很想知道。
可梦中的她不能控制身体，无法开口，于是只能找现实中的苏菲亚要一个答案了。
奥丽莲娜：“既然已经清醒了，那我们来聊聊天吧，苏菲亚。”
……
其实奥丽莲娜也不知道苏菲亚是不是装昏迷，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说一遍同样的话，直到重复到了第五次——
苏菲亚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见她似乎在迟疑着要不要呼救，奥丽莲娜的语气就跟她的神情一样，平静得让人害怕。
“你可以放肆尖叫。”
“但别人赶来救你之前，我保证一定会砸烂你的脸。”
于是苏菲亚立马抿紧了嘴巴。
——看来是可以对话了。
……
苏菲亚：“……你想聊什么呢？”
奥丽莲娜从来没有见过苏菲亚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走在了悬崖边上，每迈出一小步都要反复思索，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奥丽莲娜觉得很新鲜。
苏菲亚明明这般畏惧死亡，却能轻易送她去死。
想到这里，奥丽莲娜微微笑了，苏菲亚的身体则因此而不住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