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宋安荣眼底的笑意寡淡了许多,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轻叹了一口气,隐约透了些许惋惜:
“我此番是要去程府,原以为周大人今日闲暇,还准备邀请周大人一起。”
周渝祈倏然抬头,眼底神色不停闪烁,本是急奔回府的念头也不由得有一刹迟疑。
程府,程简严,任四品兵部侍郎,是真正的权臣,不是杨鞍这等只有家世却身担闲职可比。
周渝祈脑海中也顿时想起程简严和宋家的关系,程简严师从宋尚书,内阁有六位阁老,其中裴初愠为主,其余为辅,而宋尚书便是其中资历最低的一位,但亦然是入阁有两年,是真正的权臣者。
师徒犹如父子,徒弟甚至有给师父养老送终之责任,所以,宋府和程府有来往是最正常的事。
而宋安荣话中邀他入程府,瞧着只是简单,但言下之意却是将他引荐给程简严。
周渝祈不怀疑宋安华此话的分量,她是宋尚书惯来疼爱的嫡女,只这一点,她引荐的人,程简严也必然会高看一眼。
周渝祈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如果能够拜程简严为师,在这朝中便不再是孤身一人,当是入了宋党,后有靠山,便是终于扎根于朝堂。
周渝祈在这一刻才陡然意识到——宋安荣随意一言,就抵得上他数年努力。
如此鸿沟,让周渝祈有片刻呼吸困难。
周渝祈握紧了手,脑海中不断闪过夫人卧于床榻黛眉紧蹙的画面,艰难挣扎许久,他垂眸,温声稍哑:
“谢宋姑娘好意,只是如今夫人当真离不得我。”
宋安荣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油盐不进,不由得些许羞恼。
他对他那家中贫妻就真的这般看重么?!
但他越是如此,宋安荣越觉得难得,如果他真的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了她,宋安荣也难免会觉得失望。
想到这里,宋安荣一时觉得无言,她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想要周渝祈是什么态度了。
周渝祈到底是作揖离开,只一点,许是经过这事打岔,他的步伐不再显得急促,他低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晦暗神色。
柳莺见周渝祈这么不识好歹,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
“他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姑娘能够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倒是仗着姑娘心意拿乔起来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道一声心底话,柳莺压根看不上周渝祈这七品官职。
宋安荣冷冷瞥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
柳莺被训斥,陡然噤声。
宋安荣眯着眼眸,冷冽着声道:“此番科举,他也中有过小三元,如他的身份,便足够见其聪慧,如今不过二十有三,便是七品应奉,翰林院乃天子近臣,再近一步未尝不可,岂是简简单单七品官一言概之。”
宋安荣出身尚书府,自不如柳莺一般短视,周渝祈这般年龄能做七品京官,已然是了不得。
柳莺想说,虽中小三元,但后来会试和殿试也不见其中得解元。
宋安荣看出她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
“他一介白身,如何抵得过旁人世家百年的底蕴?”
周渝祈连寒门都算不上,他中得状元郎,叫其余世家脸面往哪里放?周渝祈能在殿试时中得探花,早说明了其能耐。
柳莺呐呐应声:“奴婢知道了,不敢再菲议周大人。”
是她愚笨了,姑娘既看上了周大人,怎么会允许其余人诋毁周大人?
许久,宋安荣敛了情绪,看向周渝祈消失的方向,她轻眯眼眸,忽然勾唇:
“走吧,咱们去程府。”
她左右瞧着周渝祈也不是没有意动,只到底过于在乎他那位夫人,才会摇摆不定,最终做出这般取舍。
能舍下利益也好。
日后若她和周渝祈当真成事,这般宽待后宅的人,才能叫她舒心。
但宋安荣自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能被舍下的利益,只能说明不够动人心,再加码便是,而她的身份对于周渝祈而言,最不缺的就是饵。
周渝祈在辰时三刻才回到周府。
府中静然,安玲许是心虚,再见到姑爷时,哪怕他昨日将姑娘一人扔在府中,也难以生出怨怼来。
她恭敬服身:“老爷回来了。”
周渝祈一路的神思全被他掩下,他扶额,声音透着疲倦:
“夫人如何了,可有醒来?”
他一边说,一边往寝室而去,安玲没有拦他,在姑爷回来前,她就仔细检查了一番,姑娘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至于姑娘腰际的玉佩,她在初见时,也觉得胆战心惊,早早地替姑娘收在香囊中,不会叫姑爷发现。
“早时醒了一次,烧也渐退了。”做了心虚事,安玲的态度不自觉地殷勤了点,“奴婢让厨房煮了米粥,老爷劳累一夜,可要食点?”
安玲顾着心虚,却没发现周渝祈在听说夫人烧渐退时,沉默了片刻,才又重新开口:
“端来吧。”
周渝祈走近看了夫人,女子躺在床榻上,她面上仍透着病容,脸很白,唇也很白,无一处不让人觉得怜惜。
周渝祈伸手探了她额头,在发现她情况当真好转时,既觉得松了口气,也有点难以言说的悔意。
等安玲送粥进来时,周渝祈才苦笑一声。
明明夫人病情好转是一件好事,他却很难不后悔,如果早知道夫人不再病重,也许他就应了宋姑娘的邀请,如今也见到了程侍郎。
周渝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断地告诉自己,夫人病愈是一件好事。
即使夫人没事,他早点回来陪夫人也是应该的,他昨日已经是失责,怎还能一直在夫人病重时不归府?
一碗米粥下肚,周渝祈只觉得没什么滋味,腹中仍是空空,但周渝祈却是放下木箸,没有再进食的欲望。
安玲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老爷在翰林院吃过早膳了?
姜姒妗是在午时左右才清醒的,她眼睫轻颤,一点点艰难地睁开杏眸,眸中些许茫然,须臾,才逐渐恢复清醒,烧热时的记忆也跟着一点点回拢,她脸色先是绯红,再陡然是一片惨白。
姜姒妗咬住发颤的唇。
她不是做梦。
裴初愠当真来过周府,也当真和她行过那般孟浪之事。
唇侧仍是余疼,是他俯身时不慎磕破所致,如今一咬唇,唇内就隐隐传来疼意,让姜姒妗难以忽视。
在姜姒妗胡思乱想时,陡然一声“夫人终于醒了”打断了她。
姜姒妗蓦然回神,不论脑海中再乱,在听见周渝祈的声音时,尤其是他的语气时,姜姒妗便意识到他什么都不知道。
姜姒妗不知他昨日去了何处,为何不在府中,以至于裴初愠来了,他却半点不知。
但几乎是刹那间,理智便促使她做了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她抬起一双杏眸,堪声:
“……老爷。”
她到底是病了一场,嗓音微哑,越显娇气绵软。
她终究是装作无事发生。
姜姒妗轻扯唇,她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清真相,也不知她说出真相时,得到的是厌弃,还是怜惜包容?
她不敢赌,只消一想后果,便觉得浑身冰凉。
周渝祈心底的那点悔意,在对上夫人的视线时,终究是一点点褪去。
他长呼出一口气,坐到了床前,握住夫人的手,他心底藏了事,没注意到夫人的异样,也没注意到夫人一刹间的涩缩,他低声道:
“夫人睡了好久。”
他声音有些疲倦,话中的温柔疼惜也被这些倦意衬得浅淡了许多。
姜姒妗听出来了,她杏眸轻颤,某些令人彷徨的心事在沉默许久后,终究是被无声咽下,情绪汹涌而至,闷涩堵得人格外难受,却难与人言。
昔日如梦不可追忆,白首之约竟也成了一句妄言。
第22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姜姒妗也是如此,这一病便是卧床数日,周渝祈许是惦记着她的病情,不似往日那么晚地回府了。
七日后,姜姒妗的病终于痊愈,不再觉得浑身乏力,也不顾安玲劝阻地下了床。
她觑了眼安玲,安玲有点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姜姒妗心底轻叹:
“不躲着我了?”
安玲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险些哭出来,这些时日,她常觉得愧疚难安,自作主张地给姑娘请来裴大人,却不知这种结果是福是祸,所以,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伺候,她都不敢往姑娘面前凑。
她自小就入府伺候姑娘,这些时日的躲藏,简直是在她心头割刀子。
安玲抽噎:“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用。”
姜姒妗在醒来后就得知当时她昏迷的情况,她感念安玲的好意,也的确对此番情景觉得为难,但能怎么办?
她能怨怼安玲么?不能。
安玲一心救她,岂能叫她受累后还寒了心?
姜姒妗:“你心心念念救我,我若怪你,我成什么人了?”
安玲忙ʝʂց忙摇头:
“姑娘心善,都是奴婢的不是。”
姜姒妗拦住她的话,她轻垂眸,掩下眸中情绪:“事已至此,再追究责任也无济于事。”
安玲呐声:“可是……”
她观姑爷最近作态有回心转意之迹,待姑娘也和往日在衢州时相同,一切都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偏偏其中混了个裴大人进来,隐患尚存,且无法根除,让安玲如何能心安?
这时,门被从外敲响,传来奉延的声音:
“姑娘,是我。”
安玲忙擦了泪,姜姒妗也深呼吸一口气,府中婢女不多,主要是在她的院落和厨房,裴初愠来那日,安玲屏退下人,院中的婢女根本不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除此外,只一个守门的林三,还是奉延带来的人,卖身契也在姜家,让其守口如瓶也不是难事。
府邸牌匾挂着周氏,周渝祈也是一家之主,但在这个府宅中真正有话语权其实只有姜姒妗一人罢了。
姜姒妗染病这些时日没有和奉延见面,如今病愈却是躲不掉了。
她轻咬唇,些许窘迫和难堪掩在心间,她其实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知道她和裴初愠这等事的奉延。
许久,姜姒妗方才轻声:
“进来。”
她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清,但奉延已经踏门而入了,二人对视的一刹,他瞧见姑娘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奉延心底叹气,猜到姑娘在想什么,只觉得无奈。
他如今只得庆幸那日没有对安玲打破砂锅问到底,安玲说得对,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和信任与否无关。
奉延只当作没发生那日的事,恭敬地公事公办:
“陈管事传来消息,和颂雅楼的契约已经签了。”
早些时日便在商讨此事,契约是昨日正式签订的,陈管事也知道姑娘最近染病,今日一早才报上来。
姜姒妗听见颂雅楼三字,颇些不自在地偏开头,去看楹窗外的糯米条,糯米条恰是花开时候,粉粉白白地攒在一起,勾人眼球,她仿若被这糯米条勾引住心神。
见状,奉延沉默下来。
安玲都有点看不下去这场面,室内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半晌,奉延无奈:
“姑娘。”
三人一同长大,情谊不比其他人,又都是她的陪嫁,在现时,说句难听的,奉延和安玲对于她来说,是比周渝祈还要能够亲近信任的人。
无他,某种程度上来说,奉延和安玲是属于她的财产。
姜姒妗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
只一时逃避,她很快又移回视线,她低低闷声:“知道了。”
奉延要说的事不止这一件:
“福满楼的东家要见姑娘。”
姜姒妗强迫自己忽视掉某些难为情的情绪,她一点点正色,杏眸轻抬:“宋谨垣?”
姜姒妗陡然想起裴初愠和她说过的话——一旦你拒绝了颂雅楼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再有人敢和姜家接触——不是恐吓,与之相反,她和颂雅楼定下生意来往的契约,宋谨垣得知消息后,会不会生出想法?
昨日才签下契约,就传来宋谨垣要见她的消息,姜姒妗就知道答案了。
看来,宋谨垣是隐约知道颂雅楼的背景的,否则,他的动作不会这么快。
姜姒妗轻呼了一口气,她是个商人,不会过于清高,能拿下的好处,她当然不会让出去,她眸底闪过一抹神色:
“让陈管事告诉他,我明日午时有闲暇。”
见姑娘终于恢复正常,奉延心底松了口气,姑娘许多日没出门了,她或许没有察觉,但安玲和他都意识到姑娘最近的颓废和恹然。
奉延也不知道怎么帮姑娘化解情绪,但一时想不明白,便不如不想。
忙起来,应该就能忘了吧?
奉延:“我听说宋氏派人去了江南调查李家,但是调查的人还没有回来。”
李家当然是有一层遮羞布的,江南和京城颇有距离,这一来一回便需要时间,再有调查事情真伪,不可能这个时候宋谨垣就知晓李家作风。
姜姒妗心底清楚,她这次是乘了颂雅楼的东风。
定下时间,姜姒妗就忙碌了起来,周渝祈当日回来时,就见她一直在看账本,时不时地拨弄算盘,偶而转过头询问奉延些什么,安玲也一旁替其帮忙,三人忙得有条不紊,根本不是其余人能插足的气氛。
周渝祈脚步停顿了片刻,不由得想起今日在翰林院发生的事。
此番科举,他得探花,前还有一个状元郎,同在翰林院当值,但他和这位同僚却彼此间不是很和睦。
状元郎身出孔家,名叫孔清兹,孔家也是言情书网,满门清贵,在文臣中颇有一席之地,虽说现如今孔家已有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背后根基和能力也不是周渝祈能堪比的。
但偏偏学识、家世都不如他的周渝祈,却在殿试后凭着一张好相貌和手中闲钱出尽了风头。
和吏部侍郎家中嫡子相交,也得了宋尚书家嫡女的青睐,只这人分明一心贪欲,还要故作拿乔,在翰林院中将孔清兹的风头盖得干净。
孔清兹瞧不上他,他出身良好,自觉清高,有些目中无人,却是难得言行如一,也的确懒得和杨鞍此等人同流合污。
有人觉得不喜他,自也有人觉得佩服他。
周渝祈早知道孔清兹不喜他,也没有往上贴,但没有想到,今日孔清兹会在大庭广众下和他起了冲突。
杨鞍又来寻他,他只得放下手中事去见杨鞍,回来时,就听孔清兹冷嘲道:
“阿谀奉承之辈,不堪入目。”
彼时,翰林院当场安静下来,四周众人都面面相觑,周渝祈是不想惹事,但也不是泥性子,被人打了脸人,若不还回去,日后在官场便是要难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