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裴初愠进一步地送她,姜姒妗提心吊胆地回了府邸。
周府距离福满楼其实不近,马车也得走将近一个时辰,她回到府邸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但府中依旧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婢女窝在院子中,姜姒妗一眼就知道周渝祈还没有回府。
她可耻地松了口气。
意识到这一点,姜姒妗咬紧了唇,她很清楚,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这个念头浮上来后,姜姒妗不可抑制地有些恹然,杏眸些许黯淡地轻垂下来,却寻不到解决的办法。
奉延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他垂目隐晦提醒:
“自怨自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姜姒妗抿唇,咽下汹涌而上的苦涩,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但有些事,真的去做时才会发现要比想象中难得多了,谁能真的不在乎世俗眼光?
总归,姜姒妗觉得她不行。
而被姜姒妗觉得愧疚的对象,却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在翰林院当值。
周渝祈往日清隽的眉眼染上了些许紧绷,他转头看向一侧的宋安荣,宋安荣恰好也在看他,她扬起一抹笑,明媚骄阳:
“周大人不必紧张,程师兄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她是父亲老来得女,还是嫡出,府中便将她宠惯得厉害,尤其是她得父亲看重,父亲也不吝啬亲自教她,只她嫌苦,不爱跟着学,但即使如此,程简严师从她父亲,她便能叫程简严一声师兄。
程简严也向来不吝啬和这位被ʝʂց看重的小师妹打好交道。
哪怕程简严的年龄能够当宋安荣的伯父,但辈分却是不依着年龄划分。
闻言,周渝祈只是简单地笑了笑,宋安荣当然会觉得程侍郎好说话,毕竟她身份摆在那里,而他?只不过一个翰林院的小官,还当不得被程侍郎看在眼中。
只是他被宋安荣看重,程侍郎不得不多一份思量。
对于周渝祈来说,哪怕只是多了一点思量,也是难求的幸事了。
周渝祈偏头看向宋安荣,她出身高贵,对他更是难得一心一意,即使知晓他已有妻子,也肯费心费力地帮他,女子笑脸在暖阳下明媚得厉害,周渝祈再是心有所属,也很难不觉得动容。
许久,周渝祈哑声: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帮我。”
宋安荣有点意外,她其实见过很多讨好她的人,而且她也隐约知晓周渝祈和杨鞍之间的事情,她压根瞧不上杨鞍,也能猜到周渝祈想要做什么。
说好听点,叫有野心,想往上爬。
说难听的,就是攀炎附势。
但宋安荣不觉得这一点有什么好被攻讦的,都入朝为官了,还一副清高的模样,何不做个隐士?
不努力往上爬,何尝不是一种没出息的表现?
周渝祈要真的觉得窝在翰林院当个七品小官就够了,哪怕宋安荣觉得他是难得的深情人,也会生出一点嫌弃。
她未来的夫君,可不能只是一个七品小官。
宋安荣很自信,如果她和周渝祈当真有结果,只要周渝祈肯往上爬,便不会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官,这是家世给她带来的信心。
但叫宋安荣意外的是,周渝祈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点破,她还以为周渝祈会装作不知地利用她和程简严攀上关系。
宋安荣眼中一点点窜上笑意,周渝祈越是如此,不是越代表她没有看错人么?
知晓她对他的心意,哪怕想往上爬,也会觉得不忍,不肯辜负一片真心,换而言之,他是有被她打动的。
再而言之,有底线的人总是容易让人喜欢的。
宋安荣声音不由得放柔了些许:“周大人,我倾慕你的才华,才会将你引荐给程师兄,最终结果,还是要看你自己,我可没帮你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她们都清楚,她带去的人,程简严岂能不给薄面?
周渝祈眼中神采意动,他抿住了唇,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夫人,他和姜姒妗是一路夫妻,她也帮他良多。
但她的心思也多在姜家的产业上,对于他,她惯来是温柔,但也只在意他是否辛苦,又是否觉得读书劳累。
她很少看他的文章,不会读他的诗句,也不会觉得他才华出众。
她很忙,忙于主持中馈,忙于姜家商行,周渝祈体谅她辛苦,但有些时候不是不觉得失落。
他自傲于才情,偏偏姜姒妗不在意这些,如今有人说倾慕他才华,周渝祈不由得多看了宋安荣一眼。
幸好姜姒妗不知道他的想法,否则怕是只会觉得心凉。
谁不想无事一身轻地附庸风雅?
但她不忙于种种琐事,周渝祈凭什么能够一心一意地读书,不为琐事困扰?
宋安荣明显察觉到在她那句话落后,周渝祈对她的态度好像是软化不少,不像从前,他总是自持,瞧着温润守礼,却是透着疏离。
宋安荣抵住唇,掩下唇角不着痕迹勾起的幅度。
果然,对付这种周渝祈这种人,要下对药才对,他只有才情拿得出手,她便投其所好就是。
至于宋安荣是否真的倾慕于他的才华?
她历来见过的都是什么人?裴氏未曾出事前,裴阁老才是京城中惊才艳艳的世家公子,得先帝数次称赞,谁不仰慕他?
且不论裴阁老,只说她兄长,被她父亲自幼教导,论才情,周渝祈也不能比。
但事情真相重要么?
不重要,结果是好的就够了。
暮色沉沉将要落下,姜姒妗瞧了眼外间天色,近来周渝祈都会早早回府,今日是有点晚了,在姜姒妗觉得周渝祈又要故态复萌时,外间终于传来声响。
姜姒妗抬头,周渝祈恰好踏进来,暮色将二人神情掩住大半,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但姜姒妗在看清周渝祈时,陡然一愣:
“这是怎么了?”
周渝祈浑身颇有点凌乱,衣袖也被染湿了些许,也不似落水,反倒是像去玩水嬉闹了一样。
周渝祈有点不自在,但很快被他掩饰住,他摇头否认:
“没事,不小心沾到的而已。”
周渝祈想起回来的时候,时辰还未太晚,如今恰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路过朱雀桥时,宋安荣一时兴起,邀请他乘画舫游湖,而湖中正盛开着莲花,宋安荣的欢喜之色遮掩不住,他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去摘了一朵莲花。
衣袖便是在那时沾染了水渍。
周渝祈告诉自己这只是感谢宋姑娘罢了,但他仍是心虚地不敢和夫人对视,他匆匆移开视线。
姜姒妗半信半疑,是怎么不小心才能沾染到水渍?这是朝服,周渝祈平日中格外看重。
但姜姒妗也没有追根究底,她声音很轻却是格外绵软温柔:
“我让厨房备了晚膳,特意备了莲子排骨汤。”
周渝祈很喜欢莲子排骨汤,夏日中时总是馋这一口,闻言,周渝祈眼神不由得闪了闪,他有点哑声。
夫人一心惦记他,而他呢,他在做什么?
他先是将夫人喜欢的兰花送给了宋安荣,今日又揽花只搏宋安荣一笑,他不由得想,在画舫上游湖时,他可有惦记夫人?
周渝祈不知道,正是不知道,愧疚才会不可阻止地汹涌而来。
女子着一身黛青色裙装,青丝些许凌乱地披在肩头,玉簪拢不住一头乌发,散落一缕在脸侧,周渝祈肉眼可见她有点疲倦,但她依旧撑着温柔待他,不叫他有一点烦心。
羞愧难安将周渝祈掩埋,他只觉得自己有点面目可憎。
他一时间都分不清他要做什么了,他有点慌乱,说不清原因,只想要做点什么,努力地想要维护府中平静:
“后日我休沐,正好是七巧节,到时候,我陪夫人去猜灯谜好不好?”
周渝祈比谁都清楚,他的夫人看似温柔,实则娇气得厉害,他不敢想,一旦她知道他和宋安荣走得那般近,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再不愿将心神费在他身上?
周渝祈脸色有点白,全部被他遮掩下去,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感激宋安荣,对宋安荣没有一点旖旎心思,他不会让宋安荣破坏他和夫人之间的情谊。
不会。
一定不会。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
姜姒妗闻言,她不着痕迹地握了下手帕,忍不住冒上来些许自我厌弃。
一切都在好转,周渝祈也意识到往日的不对,正也对将重心一点点偏移到家中,不再像往日一样疏忽她,他越是如此,姜姒妗越觉得不敢面对他。
许久,姜姒妗才轻声应下:
“好,我等着老爷。”
周渝祈松了口气,也因此,他疏忽了不知从何时起,姜姒妗对他的称呼许久都是老爷而不是夫君。
便是亲昵的名字,她也好久不曾唤过了。
姜姒妗看向周渝祈,她杏眸颤了又颤,心底忍不住地苦笑,不论有没有裴初愠,其实二人早有了隔阂。
但谁都没有说破,彼此都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她们刻意忽视心底的慌乱和不安,也都忘了破镜难以重圆。
皇宫。
裴初愠送完姜姒妗就进了宫,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时不时地探头朝一边望去,他好奇得厉害,往日亚父经常待在宫中,盯着他处理朝政,但今日却是很晚才进宫。
小皇帝偏头看了眼沙漏,确认是很晚了。
再晚一点,宫门都要落锁,京城内也得宵禁了。
小皇帝好奇:“亚……”
裴初愠漠然地瞥过来一眼,暗含警告之意,小皇帝立即改口:
“裴卿,今日大理寺很忙么?”
他怎么没听说大理寺接手了什么大案件?小皇帝八卦的眼神都快贴到裴初愠脸上了,要搁往日,他不敢这么肆意的,但谁叫他今日隐约察觉到亚父心情好像不错,也敢大胆一点了。
外人都说裴阁老把持朝政,不许当今圣上临政,但小皇帝自己清楚自己事。
父皇在时,他生母只是个小宫女,他是酒后迷情的产物,自然得不到父皇的关注,尤其是在父皇膝下子嗣丰满的情况下,小皇帝其实很少去回忆年幼时的遭遇。
父皇不待见,宫人也看碟下菜,被冷待只是平常。
他生母生他时难产,ʝʂց坏了身子,父皇对她根本没有情谊,若非醉酒也不会看上她,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优待,诞下皇嗣也只得了个美人的位份,对于一个小宫女来说,这个位份已经足够惊喜,但可惜,这个位份还是不能抚养皇嗣。
他于当时宫中的主位娘娘抚养,挂了个名罢了,父皇都不在意他,况且主位娘娘膝下也有她的子嗣,自然不会对他另眼相待。
残羹冷炙,兄长欺辱,在他年幼时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他的那位生母在享了三年主子生活后,很快香消玉损在这个宫廷中,他还记得他当时知道生母后,期盼地去寻生母,但生母不见他。
他还记得生母当时说的话,她不敢和他对视:
“你别怪我,娘娘要是知道你我有来往,只怕会怀疑你我别有用心,你还是别来了,就当娘娘是你生母,对你我都好。”
他生下来后,生母就未曾亲自带过他一日,没有相处,自然也没有情谊,为了自己的安稳生活,舍弃他,仿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其实,他也听见了她的抱怨:“谁让你不争气,不讨你父皇喜欢,没让我当上娘娘,否则你我骨肉也不会分离……”
小皇帝不愿去想生母是在抱怨她们骨肉分离,还是在抱怨他没能让她当上娘娘。
后来被主位娘娘知道这件事后,娘娘没说什么,却是时不时地冷嘲热讽,道他不过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惹了主位娘娘不喜,宫中人也跟着见风使舵,他越发过得艰难了,莫说残羹冷炙,饿肚子也变成了平常。
直到六岁那年,按规矩,他也该去皇子所学习,偏偏无人记得此事。
主位娘娘故意疏忽,底下的人自然也不会提醒,他也逐渐被忘却在宫廷中。
小皇子是不愿意回想往事的,他所有的凄苦和狼狈都在记忆中,但他又时常想起少时,想起他落魄时遇见了亚父。
想起所有人在逗弄他,让他跳水去捡蹴鞠,在他彷徨无助时,只有亚父替他披了件外衫。
说来可笑,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见到善意。
他一出现,甚至话都没有多说,便没人敢再胡闹下去,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裴氏。
简单的两个字,让当时皇子也不敢过于放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小皇帝至今都记得,亚父在注视他片刻后,问他:
“十二皇子?”
他序齿十二,是当时的十二皇子,但他没想到会有人记得这件事。
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扫了他两眼,没有温情,冷淡道:“所有皇子六岁后都要去上书房听课。”
这是规矩,往日被人故意遗忘,但在少年提起后,众人好像也很快想起,翌日,就有人替他收拾了物品,将他完好地送到了上书房。
他从那一日起,仿佛才变成了真正的皇子。
宫人在见到他后屈膝行礼,尚衣局送来贴身舒适的衣袍,御膳房也送来可口热乎的膳食,主位娘娘也替他准备好纸砚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