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宋谨垣心底怎么想,宋家还轮不到他做主,宋家主母也就是他的嫡母,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这个嫡女又生得艰难,平日中宠得无法无天,如今被宋安荣哭闹得一磨,态度也渐渐软了下来。
庶出的姑娘怎么能有她亲生的女儿重要呢?
宋谨垣心底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姨娘膝下只有他一个子嗣,ʝʂց他也懒得多管,也怕自己会管不住嘴出言讽刺,让姨娘在府中难过,还不如出来躲躲清静。
门从外面被敲响,宋谨垣态度懒散地回神:
“请进。”
门被推开,伙计站在外面,态度格外恭敬:“东家,您等的客人来了。”
宋谨垣满不在乎地抬头,在看见女子后倏地一怔,他喜欢美色,这一点在京城众人皆知,对于姜家这位少东家他也有过耳闻,在去衢州城时,也听说过姜家有女,乃倾城之色,他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
但如今真的见到了人,宋谨垣才恍然,原来传言不抵真相十分之一。
宋谨垣下意识地端正了身子,他轻咳了一声,站起来:“姜姑娘。”
姜姒妗抬起一双杏眸,她这双眸子生得过好,透彻干净,却也显得格外好欺负,只让人觉得她该是被捧在手心中千娇百宠,而不是抛头露面四处奔波。
姜姒妗在看见宋谨垣时也觉得惊讶,她听父亲说过宋谨垣,只道人年少有为,却不知道他居然这般年轻。
姜姒妗冲他点头:“宋公子。”
等二人都坐下后,宋谨垣转头吩咐:
“让人上一壶玉湖龙井。”
人是坐下了,但宋谨垣的心还没有收回来,他隐晦地瞥了眼女子挽起的乌发,心底暗道惋惜,也觉得有人暴殄天物,这般佳人娶回家不好好对待,居然舍得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真不怕被人欺负了?
姜姒妗不知道他心底想什么,她今日前来是有事,便也开门见山:
“宋公子,这门生意是你我两家早就商量好的,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宋公子忽然反悔?”
宋谨垣被问得有点哑声。
什么问题?生意来往,左右不过是个利字。
有人让的利益更多,他自然就选择了另一家,他在京城就有几家酒楼,更别说福满楼在全国各地开了数家分店,其中需要的粮食也不是小数目。
虽说是毁约,但宋谨垣一直不觉得有什么,颇觉得理所当然,但如今对上女子不解的视线,宋谨垣却一时半会儿有点说不出话。
他抿了口茶水,心道,毕竟是毁约,是他不道德在前。
宋谨垣摇了摇头,态度也算温和:“你我两家的交易是三年前定下的,这三年来,我也一直从姜家商行拿粮食,但如今有别的渠道找上门,我自然也要考虑一番。”
话说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够直白了。
至少姜姒妗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她轻蹙了蹙黛眉,宋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这也就代表了要满足宋家所需要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而能拿出这么多粮食的商行可不算多。
而这些商行,姜姒妗心底都有数,她很快有了答案,抬声问:
“宋公子接下来选择是商行难道是李家?”
宋谨垣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梢,他和李家的交谈没有公诸于世,但这位姜姑娘能从他三言两语中就察觉到真相,只能说明她对这方面的行情了然于心。
李家,也是做的粮食生意,这几年才冒出头,对于李家,姜姒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总挂在口头上的薄利多销。
薄利多销,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总得有渠道收粮,收粮需要钱,雇工需要钱,这南北之地的运输也需要钱,去掉这些,做生意的也得赚点利润,否则,何必辛辛苦苦地跑商?
如今国内安稳,外没有战事,内没有饥荒,这粮食的价格也没有居高不下,一斤粮食约是十个铜钱,这是卖出的价格。
但李家却是能够将粮食卖到一斤约五个铜钱。
陡然折半,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低价。
而且,收购粮食也得三钱到四钱左右,李家这般做生意根本没得赚,加上人力物力,马车等消耗,他甚至要赔不少在其中。
偏偏李家赚得盆满钵满。
谁都看出其中猫腻,在江南一带,除了家境过于拮据者,少有人在李家商行买粮食。
毕竟,李家卖的都是陈米,如果只是陈米也就罢了,甚至这些粮食放不了多久便会发霉,当初这件事在江南爆发出来时,闹得不小,只不过后来都被压了下去。
没办法,这世间总有人吃不起饭。
有些人和事务,哪怕再昧着良心,他也有存在的道理。
说话间,茶水和糕点被呈了上来,姜姒妗虽然是商户,但并非没有见识,只一眼,就看得出这福满楼是费劲心思经营的,做的根本不是寻常百姓的生意。
越是如此,越要讲究食材的品质。
姜家是做生意,而不是开慈善,她得赚钱,但价钱也向来地道,尤其是当初看在宋氏背后的尚书府份上,和福满楼签订合约时本就让了一分利。
在姜姒妗沉吟时,宋谨垣也没有再隐瞒,他坦率地点头:
“李家给我的价格相较于姜家,要低上三分利,姜姑娘,你和我都是生意人,应该明白这个时候该做什么选择。”
姜姒妗和他对视,她杏眸透彻却也没有半点退让,平静道:
“宋公子,这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李家给你让利三分,他又能赚到什么钱?”
宋谨垣神色没什么变化,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提前验过了一批粮食,的确是没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姜姒妗摇头:“我在江南时,曾听过李家的一些传闻,宋公子如果执意要和李家做这门生意,不妨先打听打听李家的生意是如何做起来的。”
见她信誓旦旦没有一点担心的神情,宋谨垣眼底闪过一抹光彩,他见过许多女子,有冷清有柔弱,有对他不假颜色,也有对他谄媚献殷勤的,但很少在一女子身上见到这般神色,她在这一刻自内而外的自信,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茶水在白玉色的杯盏荡漾开,姜姒妗没有再停留,她站起身:
“我要和宋公子说得事情已经说完了,便不打扰宋公子的清净,希望下次还能有和宋公子合作的机会。”
宋谨垣眯了眯眼眸,在女子快要踏出门时,他忽然开口,低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
“姜姑娘,生意都是你来我往,你一点价都不还,让我很难做啊。”
姜姒妗从他的话音听出了什么,谈生意不必一味的强势,她停了下来,再转身脸上也带着笑意,她垂眸声音轻了下来:
“姜家商行本就给宋公子让了一分利,您张口便是再让三分,让我也很为难。”
女子声音一放软,便仿佛示弱了三分,让人不自觉想答应她的要求。
宋谨垣低笑了一声,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姜姑娘坐下谈。”
“你我两家合作已久,如果可以,我当然是希望能够和姜姑娘一直合作下去。”
姜姒妗和宋谨垣对视一眼,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宋公子是个难啃的骨头,接下来要费一番心思了。
福满楼中还在讨论,而颂雅楼的某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耷拉着眼皮,浑身气压却是越来越低。
倏地,他掀眸,不咸不淡地问:
“颂雅楼难道不需要粮食?”
卫柏扯了扯唇,他能有别的回答么?
“需要,属下这就去安排。”
主子自然不会让宋谨垣在京城一家独大,这颂雅楼就是主子名下的产业,只是主子不张扬,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罢了。
第14章
姜姒妗回到府中时,只觉得筋疲力尽,宋谨垣不是个好相与的,表现得再和善,面对利益时也半点不松口。
虽然这笔交易目前依旧稳固,但姜姒妗心底还是有了再寻找其他合作伙伴的念头。
福满楼的胃口大,姜家在京城便只做了宋家一门生意,今日一事,让姜姒妗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她的选择性太少时,便得由着买家拿捏。
心底有了想法,姜姒妗便开始付诸于行,在某些方面,她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京城到底不是宋氏一家独大,但和宋氏不同,在衢州,姜家便是最大的商行,衢州百姓若是要卖粮买粮首选的便是姜家,和姜家商行合作,最有利的一点便是粮食供应稳定。
想要做到一点,看似容易,实则却是艰难,便是她姜家,在前期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的。
姜姒妗黛眉轻蹙,看向一旁的奉延:
“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奉延摇头,不喜欢听姑娘说这些客套话:“替姑娘做事,是奉延分内之事。”
姜姒妗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反倒是周渝祈,许是那日将兰花送了出去,对夫人心有愧疚,这些时日经常早早回府,但二人时间总是错开,依旧见不了几面。
傍晚,姜姒妗一脸倦意归府,周渝祈在府门口等她,见到她,便将披风替她穿上,忍不住疼惜道:
“你这样早出晚归得来回奔波,迟早要累坏身子。”
姜姒妗抬手扶额,恹恹地摇头:“来京城后,府中花销比往常ʝʂց高出了许多,加上宋氏这单生意至今没给准话,我心底总觉得不稳妥。”
闻言,周渝祈有点尴尬,觉得夫人是在隐晦地指责他花销过多。
他沉默了片刻,科考中举的得意在这一刹间褪了大半,往日被人暗中嘲讽是吃白食、靠人养活的窘迫感又涌上来,他不是不在意旁人的言论,只是装聋作哑。
他的确是受了姜家恩惠,他也一直记得,但他有时也会觉得恼怒。
这些恩情,就一定要时刻挂在嘴边么?
他又并非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姜姒妗明明没说什么,但周渝祈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甚至觉得姜姒妗是在暗暗提醒他,他如今能有今日全靠姜家的栽培,否则,她为什么一定要提起府中的花销?
周渝祈情绪一下子淡了下来,原本想说的让夫人休息几日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他松了替夫人拢衣襟的手,依旧温声却是有些冷淡:
“嗯,我知道了。”
姜姒妗察觉到异样,她不解地抬眸看向周渝祈,但周渝祈已经松了手,转身朝府中去了。
姜姒妗不着痕迹地握住了手,她说错了什么嘛?
姜姒妗看着周渝祈头都没回一次,径直踏过月洞门,她轻闭了闭眼,她很难忽视她和周渝祈越来越疏离的这一事实。
蓦然,姜姒妗忽然想起临来京城前,娘亲和她说的话——
“淼淼,女婿虽待你一片赤诚,但人得势前和得势后是不同的,往常越是拮据潦倒,在得势后,人便会越发想遗忘过去,甚至会逐渐厌恶曾陪他一起吃苦的人。”
人性如此,不想露出狼狈的一面,也不想有人看见他狼狈的一面。
姜姒妗还记得她当时对娘亲说——夫君不会的。
毕竟,周渝祈曾经那般喜欢她,会牵着她在衢州城大街小巷地走,会记得她的喜好,会不惜走遍衢州城也要替她买一分小食,哪怕上京赶考,也想将她一起带入京城。
这样周渝祈,那般姜姒妗曾经不喜欢他,也不得不被他打动。
但如今……
姜姒妗抿紧了唇,按住了心底的那抹情绪,她不知道周渝祈为何忽然不高兴,但她现在很累。
没心情去安抚周渝祈。
而且,她也有些说不出的苦闷委屈情绪,他明知她很累,却是真的将她扔在了这里,不管不问。
安玲看了看姑爷的背影,又见姑娘怔然的模样,心疼之下,难免对姑爷有点抱怨:
“姑爷这又是闹什么!”
要不是姑爷现在要大量用银钱,姑娘何至于这般辛苦?不体贴一点姑娘也就罢了,还要给姑娘添麻烦!
姜姒妗握住了安玲的手,低声:“别说了。”
安玲气闷地跺了跺脚。
在她看来,姑爷就是当上官后,心就飘了,对姑娘肉眼可见地敷衍,哪怕不是他有意为之,但事实就摆在这里。
如果是往日在衢州城的时候,姑爷敢如此么?
他再有上进心,也不敢忽视姑娘。
为什么?
可不就怕姜家不再拿出银钱供他读书赶考么!
现在好了,姑爷得势了,姑娘和姜家也不再那么重要了,于是有些事情便要摆在姑娘前面了,甚至,他的情绪也得摆在姑娘前面!
正因看透了这些本质,安玲头一次这般气结,甚至被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奉延和安玲不同,他只是担忧地看向姑娘,安玲都这么气愤,那么被姑爷这般对待的姑娘呢?
姑娘向来有一颗玲珑心,安玲能看透的事情,难道姑娘看不出来么?
姜姒妗杏眸一颤一颤的,她什么都没说,自己拢紧了披风的衣襟,踏入了府中。
今日的周府格外安静了一点,甚至有点沉闷。
府中是给周渝祈安置了书房的,晚膳后,周渝祈道要去书房待一会儿,姜姒妗也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对着铜镜继续擦拭青丝。
周渝祈脸色越发淡了点,他转身就要走,但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
姜姒妗一心待他时,他偶尔会忽视她,但姜姒妗的态度一冷,周渝祈就控制不住地关注她。
他总会想,夫人当真欢喜他么?
要是真的欢喜他,为何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情绪,明知他如今是在故意和她置气,她却是能够依旧保持冷静。
女子对着铜镜,周渝祈回头,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见她单薄的肩,湿漉漉的乌发似乎有些重量,让她颇有点不堪负重。
周渝祈一腔的情绪在这一刻忽然就散了。
他明知道她的,她被家中一直娇惯着,很难低头,她向来这般傲气,他往日明明喜爱她的这种傲气,为何今日要和她争出个高下?
他说过,要爱护她的。
周渝祈再迈不出步子,许久,他低叹了一口气,转身,搂住了夫人的肩膀,闷声道:
“夫人……”
他低下声唤她,姜姒妗的情绪倏然绷不住了。
她宁愿周渝祈一直和她置气,也不要周渝祈这样,仿佛先前赌气一事不存在一般。
姜姒妗的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周渝祈慌得不行,他不停地替她擦拭泪珠,忍不住地懊悔和心疼:“夫人,你别哭,你心里有气,骂我就是!”
姜姒妗伸手推搡他,半晌推不开他,便也不再忍着情绪,哭着道:
“你口口声声说心疼我,明知我奔波辛苦,却还是要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