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爹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暴怒,差点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他爹讨厌他,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害母亲难产的缘故。
恐怕连央拉雍措肯给他帮忙,也是看在一半族人血脉的份儿上。
“我不谢谢你救我,就像我不恨你这些年骗我,咱们两清了,我不欠你的。”
“还有,”严霁楼把自己小时候捡到的那把小刀插进桌面,“我告诉你,我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那刀当初是他在坟场捡到的,一把小巧的藏刀,现在看来,却是事先布置的恩赐,阴谋一样的恩赐。
严霁楼扔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他骑着马回到自己家中,大雪积满了半个院子。
家里寡嫂还没有回来。
他把从姓段的那儿拿到的小盒子,放到她的枕下。
他不知道这个人掌握了寡嫂的什么把柄,肯让她付出性命的代价相搏。
很奇怪,起初他用尽浑身解数靠近她,直到现在,两人肌肤之亲无数次了,好像她也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从不主动与他亲近,除了上一夜,她第一次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用他想象不到的力度。
他一方面感到深深的负罪,另一方面,很寡廉鲜耻地,推不开她,甚至想要更多、更深处。
永远可以不用同她抽离开来。
姓段的有一点说对了,他很卑鄙,也很无耻,尤其忘恩负义。
于是他杀了他。
严霁楼看向手里的小盒子,这是在姓段的身上翻出来的。
或许寡嫂的事,这个小盒子里面有答案。
但是他没有打开,也不想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下在她前半生的雪,他也不能全部看见。
归根到底,是他对不起她。
这是眼下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暮色中,严霁楼背上行囊,沿着大路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很快,不断落下的雪就覆盖了一切痕迹。
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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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磨了一天一夜,老族长终于肯跟她回来。
路上路过倒淌河村,她和严青的家。
绿腰目不斜视,倒是老族长,目光越过矮墙,看向那三座孤零零的瓦房,神情复杂。
“我知道您会救霁楼的。”绿腰打破沉寂的气氛。
老族长转过来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你们窑洞门上,贴着霁楼写的春联,到现在还没取下来。”
老族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花半辈子,养大了别人家的种,养到功成名就,把自己家孙媳妇拐跑了。”
绿腰阴阳怪气地笑道:“可见人有时候真的不能起坏心,当初把我关在雨神庙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后墙不是有个洞吗?”老族长幽幽道。
绿腰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到底是小辈,自己吃过的盐比他们走的路还多,自欺欺人就算了,谁看不出来他们那点事儿,大家只是迫于新科举人的官威,不敢明说而已,还不要提,在那之前,当初自己帮他们压了多少闲话。
“……你猜那洞哪来的?”
绿腰细想起来,确实,雨君庙那地方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偏偏在后院留下个兔子洞,而且洞口又刚刚能容她通过。
“原来你们希望我走。”
“是为了你们好。”
为了她,也为了那孩子。
这种关系中,妇人总是承担得更多,他还不想看着这个孙媳妇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霁楼那件事,他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
他既然当初敢把他从坟地里捡回来,敢叫他姓严,就有这个把握保他。
但是有一种东西他保不了,那就是一个人的负罪感,这孩子会不会被压垮,他也不好说。
那天,他跪在院里同他们决裂,他就预感到要出大事,所以他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一语成谶,后悔的却是他这个老东西,他十分后悔说了这句话。
只可惜覆水难收,现在再说这些,好像用处已经不大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镇上。
傍晚,镇口的打铁铺子,异常热闹,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打铁师傅手下,火星四溅,仿佛把夜色烫了些洞。
有人眼尖,看见这一老一少。
“老严头,你那个杂种孙子呢。”
绿腰一听这话,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要同人理论。
打铁匠把那人骂了一顿,又停下手,赶忙弯着腰出来给她端茶递水。
“劳烦沈二姑娘,代替我跟你那位小叔子说一声对不起,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冒犯了他,现在他马上要功成名就了,还请他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
“你说了什么?”沈绿腰目光咄咄走上前问。
“他曾经骂人家是个杂种娃,还逼人家钻□□。”有好事者嘻嘻哈哈地吐露。
沈绿腰听了,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铁炉里火星跃动,久久没有说话,忽然抓起旁边的炭渣,哗哗啦啦全砸到对面的脸上。
“那你可真该死。”她咬牙切齿地说。
围观的人都有些震惊,在他们印象里,这个严大媳妇,是出了名的娴静文雅,从来也没有见她跟谁红过脸,怎么突然如此失态?
老族长眼看要打起来,把她拦住,拉到一边,“十几年间,这种话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犯不着置气。”
“我是为霁楼不值。”
老族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进城里的马车过来了,两人上了车,绿腰才发现老族长抻着袖子,在抹眼泪。
她掀开帘子探出身去,望着路旁的风景,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路上都没有去打扰这位悲伤的老人。
搭车进了城,回到家里,大门虚掩着,掀开门帘,已经人去楼空。
伸手一摸,病榻上早没了人影,床褥寒凉。
整个冬天都不曾熄灭的火炉,第一次积满银灰。
房间冷得吓人。
“看样子已经走了。”
绿腰心中一阵失落,却又同时放下心来。
失落是因为他竟真的就这样,以抱病之身不告而别,放心又是因为,她怕他真要从此一蹶不振了,现在既然还有功名心,便证明他并未完全陷落。
九叔公走前,把曾经承诺过的路引放在她面前,“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以后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再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古董插嘴。”
“这回,我是真的再不掺和了。”
老人喃喃说着,一步一挪朝外面走去,雪落在他本就斑白的头发上,仿佛难承其重,那向来挺拔的脊背也如同骆驼一般,沉沉地垂坠下去。
“九叔公,你说他还会回来吗?”绿腰喃喃问道。
“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是她说给他的话,为什么她现在好像又后悔了?
绿腰手心里紧紧捏着在枕下翻到的小盒子,那么小的一个,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是因为他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吗?
还是像姓段的说的那样,她心生虚荣,想做官太太了,舍不得那即将到手的安逸富贵的生活?
抑或是,美貌文雅的小叔,连同这种悖德刺激的日子,都叫她完全陷落其中……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为了我们,不会,为了你,说不定。”老族长已经走远了,却又淡漠道了这么一句。
绿腰望着桌子上的梅瓶,里面有新换的梅花,枝条清减,却生机盎然。
“或许吧。”
不过她会等着他的。
第72章
最后一场积雪消融后, 春天就来了。
绿腰在去昭觉寺的路上,在田埂上捡到一个萝卜,半露在地里, 被冻成了透明的粉红色。
她捏着把玩了一路,然后扔出去给道旁刨土的老母鸡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轻快了。
天上的阳光,终于能透过厚实的衣服和肌肤,照到她骨头里面。
她现在重新开始攒钱了,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水汽充沛杏花烟雨的江南,开上一家自己的铺子。
实在不行, 给旁人打零工也行。
从最小的活开始干, 就像婴儿也需要骨骼坚实, 适应大地, 才能站稳脚跟。
什么都要慢慢来。
对,急不得。
她背紧身上包裹, 里面装着新绣的唐卡。
最近她还开始画画了。
之前说学琴是假的, 现在学画却是真的。
雍州城繁华阜盛,她托人在一个清幽的巷子里, 找到个教丹青的老夫人。
现在没有严霁楼帮她描底稿, 她也可以自己流畅地完成。
“沈娘子绣得越来越好了。”老喇嘛在看过唐卡后说。
顺便又给了她一本拓印的图案, 说是敦煌的佛窟里面,正在雇募人来绘制壁画,他愿意为她引荐。
绿腰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里, 现在接下这笔活, 到时候恐怕会走得不容易。
老喇嘛露出惋惜的神情。
她不好说太多,只将话题引向别处, “我想去到往生殿里看看,可以吗?”
由小沙弥引领到后山的殿里,绿腰朝那个由严青为母亲供奉的长明灯,拜了一拜,又添满香油。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严青会把她娘供奉在此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事情原委,所以选了昭觉寺这个藏传佛寺,他是为他娘考虑的。
面对老喇嘛,绿腰很想问关于严霁楼生父出家的事,但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候穿藏袍长鬈发的大巫马从殿里走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走到她面前说。
绿腰有些惊诧,却还是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她记起,这就是当时给她家难产的母马接生的恩人。
她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小叔叔能请动这个人呢?大巫马虽然是兽医,但在藏族里面却很有声誉,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的。
两人来到一间寂静的偏殿,青稞茶的气息在空中浮动。
“你想问的那个人早都死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绿腰尚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对面又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就像你看上你小叔子一样,你的婆母也被此人蛊惑。”
见不得光的关系忽然被这么个陌生人一语道出,就像被人在大街上猝不及防揭开遮羞布,绿腰瞬间面红耳赤。
“我没有。”她小声道。
对于这个人所谓的她看上小叔子这种说法,绿腰并不肯认。
这话说得好像她勾引了他似的。
她不傻,在山上洞房之前,她早就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欲望。
予取予求那么多回,她唯一的主动,也就是他离开前的那晚上,就那一次。
作为答谢的回报,而已。
怎么别人的口气,听着好像都以为是她勾引的他,而且甚至是害了他呢?
仿佛她占了多大的便宜。
她不用想也知道,村里人围坐在一起说闲话时,多半都是在骂她,对于小叔子,肯定是同情极了。
或许是看她面色难堪,男人道:“你不必这样,在我们藏人看来,这只是很普通的一种关系。”
绿腰知道,某些藏人家庭是有兄弟共妻的习俗的,但这在宗族林立讲究孝道尊卑的汉人圈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举,传开了要喊打喊杀的,这可能也是在这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为什么汉人和藏人特别容易起冲突的原因吧。
当地人尤其不喜欢这些民族间杂交生的孩子,叫他们杂种。
绿腰忽然意识到,大约正是因此,严霁楼便要特别承受额外的指责,好像他的行为正是由于他的血统引起的,而他又是受了人家的恩惠才长大,这样更显得他罪过之深。
如同那种寄居在别人窝里的鸟,长大以后却顶替了人家的亲生骨肉的位置。
千夫所指。
不过,更令她震惊的,还是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婆母。
她以为她应该是个贤惠持家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敢做出如此违逆世俗之举,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她扪心自问,没有那种勇气,为情爱做到如此地步。
大约她骨子里是个生意人吧。
她权衡利弊,而非孤注一掷。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在一起算了,我真不明白,世上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们汉人就是扭扭捏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当汉人有啥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