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既然能在官僚士绅、土司山匪各股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北,建立起如此巨大的一个票号,说明背后操控之人根基不浅,这条商路上,除了异域的驼队,还有每年来此收受棉花和羊毛,并且出口绸缎的南方客商,现金流一向不小,这些人来往过路,生意不发愁,发愁的是银子怎么平安带回去,有了这个票号,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令严霁楼感兴趣的是,倘若只做正经生意也罢了,不想竟然有胆子赌马开盘,又同蒙古王族打交道,由此可见,这股势力所图非小。
“好。”听了严霁楼的分析,周礼也打算跟投一股。
两个人光顾着说话,忘了火锅里面还炖着鹿肉呢。
“快吃,肉都煮老了。”周礼催促道。
重要的事解决,严霁楼放下心来,开始期盼二月份的会试了,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鹿肉。
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正要走,周礼一拍脑门,想起来个重要的事。
“我最近才从我爹手里接过当铺,就得了这么一件东西,怕被我爹说不上道,不敢叫老人家掌眼,偷偷拿出来你帮我看看。”
说着从桌子底拉出个小匣子,里面一打开,金光璀璨。
“据说是南方的,你在那边待过几年,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严霁楼捏着手里的金器,细细摩挲上面的纹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东西哪来的?”
“人家说这是从江城拉来的货。”
严霁楼摇头,“不对,这是正宗的北疆部落陪葬器皿。”
“好家伙,那人自称是从江底的沉船上打捞的,说是凫鱼古国的,要价还挺高,原来是个骗子。”
“恐怕是倒斗的,不方便明说,留了几分底细而已。”
“那这个值钱吗?”
“是金子就值钱,至于附加价值,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不敢乱给你参谋。”
周礼放下心来,足金的东西,横竖也不亏,算是没白收。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小楼你说,北疆的人还到咱们这儿来倒货吗?”
“挺多的,毕竟来路不正,当地不好销赃,再往东南走,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打草惊蛇,到时有嘴说不清。”
周礼同意这个说法,他近几年读书读昏了头,生意上已经不那么灵光了,幸亏东边不亮西边亮,如今还能落个功名,否则真是搏二兔不得一兔了。
严霁楼回到家,绿腰已经睡下了。
一窗暗影,冷风把门帘卷得东飞西荡。
按往常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画画或者绣唐卡,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大约是鹿肉的功劳,过于益气滋补了,严霁楼身上热得难受,洗干净迫不及待就爬到炕上,手刚伸到那馥郁胸前。
绿腰就蜷缩着躲开。
“怎么了?”严霁楼心里一沉,往日她虽不主动,却也纵着他,很少有这样推开他的时候。
“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早上出去扮社火着凉了?”
他为她准备了羊皮热水囊,没想到还是不顶用,早知道不该让她去,那些讨厌的村人,真是阴魂不散,这个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不着凉怪了。
“不是。”绿腰有气无力地说。
“我去给你煮点姜汤。”
“我不想喝。”
“不喝明天就要吃药了,更苦。”
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下了地,不由分说点上灯去了灶房,过了会儿,给她端来一碗姜汤,递到她嘴边。
绿腰没有胃口,奈何他执拗不肯变通,非要她喝,便小口抿了两口。
绿腰自己侧身睡着,能感到身后壮大的炽意,稍稍错开了些距离。
严霁楼察觉寡嫂的冷淡,只以为是生病的缘故,心中更加爱怜,要不是为了他,寡嫂也不会去当那个什么荒诞不经的神仙娘娘。
后面过了几天,绿腰这病却越来越不见好,每日无精打采,梅瓶里的花枝都枯败死了,也不见她修剪更替,仿佛突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针线笼也盖上一层灰尘,就连定期上交给昭觉寺的唐卡,也扔到一边。
她夜里总是半夜惊醒,为了避免被梦魇住,常在白日睡觉,这样昼夜颠倒,脸色就更不好,身体每况愈下,眼见着人瘦了大截。
严霁楼忙着筹备上京的考试,本就繁忙,帮她请了郎中来,却也寻不出什么病根,这时候,绿腰忽然提出要出去学琴。
严霁楼以为这是一个转机,自然同意。
第70章
清晨, 从炕上爬起来,静悄悄地下地,此时炉灶里的余炭未灭, 拂去昨日残灰,露出红色的芯子,扔上碎木屑,不消片刻,浓烟冒出,火苗就起来,按照往常一样, 灌上一壶水, 架到火炉上。
早上有拉炭进城里去卖的马车, 准时会从家门口经过。
上了车, 随着铃声铎铎,天色逐渐大亮, 将街坊四邻清晰照见。
这一带人烟比较荒芜, 房子建得都相距较远,蟹青色的晨光下, 地里远远望去一层白霜, 不知道谁家在烧秸秆, 浓烟滚滚,前面的那户人家,家里有开蒙的小孩, 每天天不亮就被爹娘拉起来念书, 一直重复着那几句, 毫无感情,隔一会儿就猛念几句, 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清对水秀,柳绿对桃红。”
再听下去,连她都会背了。
再往前,是一家麻油店,胡麻的香气铺天盖地,一直走出好几里还能闻见。
最前面是个收荏的小作坊,荏这种植物,种子可以榨油,老茎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提取芳香油,本地野田里都生得泛滥,除了自家往面食或者菜里加,提提味,基本都卖出去到东边和南边了,因为市场上价不错,所以收荏的麻袋堆得比院墙还高,直等着开春南下,卖个好价钱。
土路两边的丛丛树枝消失得越来越快,黄土冒起,一直走到石头路上,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咯吱声,就算进了正城了,各种鳞次栉比的小店铺开始出现。
车停在街边,主家就去卖炭了,绿腰自己下来,步行到骆驼坊一带,进入羊肠般曲折的小巷,在巷口久站半刻,深吸几口气,然后进去,到最里边的客栈,呆半个时辰,然后出来。
出来后,照例要静站半到一刻钟,方搭过路的牛车或者马车回去。
这天回到家中,掀了帘,却见屋里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一架琴。
刚开始的时候,严霁楼就要给她买琴,她说不用,学的地方有,再加上琴师性子古怪,不喜欢徒弟擅作主张,所以拒绝了。
“买给我自己。”严霁楼如此道。
“君子四艺琴棋书画,我还不会弹琴呢。”
他眸子里面闪着期待的光,身体微微前倾,手背在身后,指尖轻轻绞着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流露出某种探究的意味,“等嫂嫂学会了教给我。”
现在等他叫她嫂嫂,一般都是有求于她的时候,而且多半是在床笫间,现在姿态放得这样软,绿腰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神情透着疲惫,推说自己现在只是初学者,尚未入门,等娴熟了以后才敢为人师。
到了夜间,照样早早歇在床上。
严霁楼小心翼翼靠过去,手刚碰到她被角,就被她推开来。
大约是察觉他有一瞬间的僵硬,绿腰的语气缓和下来,把脸颊放进他手心,像猫那样轻轻蹭了蹭,“早点睡吧,小叔叔,你快要会试了,休息好要紧。”
“好。”
两人各自都闭上眼睛。
第二日,严霁楼再去见周礼,处理完关于那家票号的事,顺口多问一句,“城里哪里有女先生教古琴的。”
周礼说:“咱们这个地方,会歌舞的有,但是古琴这种曲高和寡的东西,恐怕很少,只有那些被罚没的罪宦家眷,还有以色侍人的乐伎,能沾得到边,要不你去长歌坊问问吧。”
又问:“嫂子怎么能想起学这个的?”
严霁楼不再多问,他打算亲自走一趟。
来到长歌坊,果然是楼阁交错,飞瓦云集,作为当地最大的闹市,这里即使入夜,也保持着相当的繁华。
严霁楼托了个知道这地方底细的篾片相公,问起有没有姑娘会弹琴,这人还真的说出来几个,但是问她们最近是否新收了弟子,事情忽然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我所知,没有,”那人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哪有良家妇女来这种地方,还跟着这些人学的,好好的娘们儿,都要叫带坏了。”
他口中的这些人,当然都是被认为很不正经的乐伎官奴一类了。
“男的呢?有男的教人古琴吗?”
“怎么,小爷你要学?”此人露出一点很玩味的神情。
严霁楼想,自己也是慌不择路了,嫂嫂分明告诉他是跟女先生学的。
“有真本事的男的都给大户人家上门教,谁来这儿供人消遣呀……”
严霁楼想,或许是自己多心,说不定在其他私塾也未可知,某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倘若门第没落了,也是会收徒挣束脩来维持生计的,寡嫂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夜终究没有睡。
到了翌日清晨,听闻她下地的动静,衣服窸窣,火炉冒烟,水煮开,大门被虚掩住,马车来了,在那老马隔着院墙打了几个响鼻后,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走远。
他立即起来换好衣裳,乔装一番,后面跟上。
因为是运炭的马车,所以一路上都遗留有不少炭渣,草蛇灰线,慷慨地一直铺向目的地。
进了城,经过中间的坊市,路还算熟悉,可是过了前街就开始不一样了,这并不是去往长歌坊的方向。
她为什么说她在长歌坊呢?
马车停在当街,他眼见着寡嫂穿一身黑,从车上下来,进了一个住户繁多背景复杂的民居,这地方叫骆驼坊,很多异地做生意的人在此住店停留,巷子幽深,曲曲折折,严霁楼一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才算没有跟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巷子最深处的一家客栈。
这并不是上好的落脚处,门口酒幌磨旧不堪,磨盘看样子已经坏掉,门口的立柱也被风吹日晒得像是摇摇欲坠,上楼的阶梯做在砖楼两侧,看上去陈旧衰败,实在不像是个学琴的风雅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隐蔽。
一直目送寡嫂走上楼梯顶端,转进长廊,严霁楼才跟上去,循着脚步来到最里面的一间。
刚站定,就听见里面人说话。
“考虑好了吗?”
是个细细的男声,说话的腔调里除了一股风流,还透着阴沉毒辣。
良久没有答复。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快点给我答案。把我害成这个样子,难道打算这样就算了?”
“你想怎么办?”
是寡嫂的声音。
朝夕相对的人,他不可能认错,严霁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你讲一讲,怎么和你小叔子搞到一起去的?”
那人笑起来,“是不是你勾引的人家?”
“胡说八道!”
隔着窗纸,隐约可听见里面的怒气。
“我就知道,”男人冷笑道:“那小子不怀好意,大哥一死,就等不及爬上寡嫂的床,我看他是早就对你有意,要不怎么一回来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他花钱买通当地的沙匪,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躲到一个部落的墓坑,我恐怕早尸骨无存了。”
绿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办两件事,第一,跟我走,我手头的宝贝才卖了一笔钱,亏待不了你,我就不相信了,我段野哪点比不上严家这两兄弟,当年娶人输给大的,后面偷人又输给小的,你说一说,严家这一大一小,怎么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你为啥就非他们严家人不可?你这是乱.伦知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绿腰喝止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男人的语气陡然冷厉,散发出阵阵阴毒,“把那个姓严的小贱人杀了。”
“不。”
绿腰冷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狠,我下不去手。”
“绿腰,别跟我这么装,只有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要胡说!”
“反正你想好,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你小叔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