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怕给他留下坏印象。
就连此刻蹲在他面前,也要留开数寸的距离。
青轩回头看向先生,他这样悄无声息地过来,吓了他一跳。
因为在这位先生来之前,管他们的王老夫子,就严厉警告过他们,这位是很尊贵的人,而且也很可怕,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进大狱,大家便都有些畏惧,不过在青轩看来,无端地觉得亲切,他不怕他,所以昨天才敢在考核上面,喊他帮自己朝井里放竹竿,以至于娘昨天在饭桌上问他有没有想过人家不帮你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会帮他,虽然他都没见过他。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扶在课桌上问。
“嗯。”
“那你为什么不来先生身边背呢,嗯?”
青轩难得地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我等其他人背完,反正我又不急。”
严霁楼回头看了看旁边桌上的另一个小孩,他记得,他叫青庐,沈青庐。
这孩子还是他放进来的,他听说了她开出的条件,也迫不及待想见见他,他看了登记的花名册上面,这孩子比青轩小一岁,至于长相,他仔细比对过,也同他们父子很不一样,他想起来寡嫂的说法,她说自己成亲了,可是据他查到的消息,她来金陵三年,一直在故衣巷租住,始终都是单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个姓秦的老嬷嬷。
难道是之前她和别人……不可能,她如果肯将自己托付给男人,也不会在老家那面就一直守寡,自从哥哥去世,身边就有很多人一直游说,她从来没松过口,严霁楼了解她,她连自己这个同床共枕过的人都不肯交心,对于别人,恐怕就更防备了。
一个有秘密的人,连自己的梦话都不会信任的。
这一点,相信她和他都一样。
严霁楼这样想着,青轩已经快背完了,“月有三浣:初旬十日为上浣,中旬十日为中浣,下旬十日为下浣;学足三馀:夜春日之馀,冬春岁之馀,雨者睛之馀……”
很短的一截,他也确实背得很熟,刚开始学学问,主要是为一个熟字,不求他们懂得其中的意思,严霁楼听儿子的断句倒很准确,试着问了其中几句的意思,他一一对答如流,他再问下去,原来是昨天晚上,母亲为他提前温书了。
“你娘也会这些吗?”他印象中,她能识得字,但是都是常用的简单字眼,倒是画和算这两方面比较突出。
“娘读得比我们熟,百家姓千家诗,她都会。”
后面扎着双髻的小青庐说。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笑着问。
“嗯。”这孩子点点头。
偌大的室内,因为空荡而传来童稚的回音,背得虽然结结巴巴,也算勉强过关。
严霁楼合起书,还有未曾使用过的让孩子们胆寒的戒尺。
这孩子看着脸色苍白,先天不足,养育起来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无论是不是她的孩子,都让他替她觉得辛苦。
另一方面,他想起自己的幼年,也算是寄居在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家里长大的,对他来说,看痛苦重现绝对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比较幸运的是,他比眼前这个小家伙皮实多了。
因此,严霁楼不打算为难这孩子。
“好吧,你们可以回家了。”
严霁楼起身,蹲在地上这会儿,已经叫他腿脚有些酸麻。
外面传来人对话的声音,隐约像是王老夫子和谁,还是青轩敏锐,他很快跳起来,“娘。”
青庐也提起书包就要往外跑,一面喊着:“娘来了!”
是她吗?
严霁楼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赶紧躲在后窗,那里有一扇立柜。
目前还是不要叫她知道自己在接近孩子为妙。
外面传来声音,真的是她,似乎在和老夫子说话,“别人都下学了,等不见这两个孩子回来,怕他们惹了什么麻烦,我只好亲自进来看看,贸然打扰,实在抱歉。”
“那倒没有,是我们书墅的先生,在订背他们课文呢。”王老夫子笑吟吟地说。
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长得乖巧,性子也不胡闹,小的虽然不如大的聪明,却很会看人眼色,今天见到他们的母亲,秀美端庄,观之可亲,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于是,这个一向不苟言笑被视之为老古董的夫子,不由自主态度就变得和蔼起来。
“哦,原来如此,那倒是辛苦先生了,他们开蒙不久,就怕赶不上其他学子的进度。”
两个小孩一面一个,抱着绿腰的腿撒娇,一听见这话,都很不服,哼哼唧唧起来,王老夫子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表现甚好,我教他们算术,那算盘珠子打得,真是比我那几个十几岁的学徒都好。”
绿腰想,这恐怕是得益于她日积月累带着他们在灯下看账的经验,轻轻笑了一下,“是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想,自己做香料生意倒是对的,要天天在灯下做针线,叫孩子学去了,恐怕教书的先生也要头大。
又寒暄了几句,绿腰主动告辞,说要回家去了,两个孩子都同王老夫子打了招呼,正要走,青轩忽然挣脱绿腰的手,一个人又跑上台阶,从学堂进来,他向四周逡巡一遍,发现那个肯蹲着同他讲话的先生,竟然躲在立柜后面,他还是看见他的松绿色耳坠折射出的光,才找到他的。
“先生,再见!”
这小家伙,竟然特意跑进来同他道别。
“你为什么不出来?”
严霁楼眼里的沉痛一闪而过,同儿子开玩笑道:“叔叔长得不好看,怕吓着你娘亲。”
青轩的小脸皱起来,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那你还是躲着吧,我娘亲确实只喜欢漂亮的人。”
这孩子,真不客气。
第83章
孩子入学的问题解决, 绿腰心里的负担放下不少。
这天,她特意早起,避开那驾为她备好的马车, 独自来到城南的提督府里。
早晨雾气茫茫,园子里面葛藤纠缠,走到花园深处,假山上泉岩峻秀,亭台高低错落,洞壑回环,长廊飞渡, 到处都是奇芳异草, 花鸟被露水浸染, 连她的鞋袜都有些湿了。
昨天管家告诉她, 过几天在这个园子里面,将要举行一次盛宴, 请的人都是当地的达官显贵, 所以得提前准备周全。
负责园艺的匠人,已经将园林修理得美轮美奂, 现在只等她把各处点上香, 焚香净化, 就能迎人待客了。
绿腰想起老管家说,除了要香味缭绕,数日不散, 最好带上驱蚊的功效, 防止蚊虫蛇蚁作祟。
园林各处, 有不少鹤形的铜炉,她在里面点上香煤。
这香煤, 是当地一些人,特意拿来供奉神佛,祭祀祖先所用的。
绿腰手上的这块香煤,是按照古方,用杉木烰炭四两,硬羊胫炭二两,竹炭一两,黄丹四两,海金砂半两研成粉末,烧制而成,等它通体发红,香饼覆盖其上,可以持续燃烧一整天。
至于这块香饼,叫翠屏香,专意为花馆园林这种地方设计,里面除了檀香沉香,还有翻炒过的苏合香,香味尤其鲜秾,还有一味,叫作蝴蝶香,里面含了乳香和炼蜜,据说在花园中焚熏此香,可以招引蝴蝶,她自己倒没见识过,今日特意拿来此地一试。
把这几种香点上以后,味道很厚重,不过放在水雾深浓的花园里面,并不冲人,反而带来了奇特的香气。
因这座园林依山而建,地势半倾斜,跑完全程,也就相当于爬完了座山,虽然在过去爬惯深山密林的绿腰看来,充其量只能算个矮丘。
如今却不同了,最近孩子上学,她夜里跟着陪读,到底是年纪上去,白日需要操劳的东西又多,不比从前精力旺盛,才跟着抄写了两个晚上,就神思困倦、力有不怠了。
来之前,店里生意都交给了秦嬷嬷,两个孩子去了学堂,秦嬷嬷也终于能有工夫帮她看店了。
太阳出来了,雾气散尽,她的鞋袜却还是湿的,绿腰找了处向阳的大石头,将长袜晾在上面。
自己打算坐着休息会儿再回去,没想到这一下就睡过去。
照犀居里,严霁楼今天休沐,把公文都搬来府里处理,因闻见今天的香炉里还是昨日的残香,便叫来下面的小厮,“怎么,今天那位沈娘子没来吗?”
“管家说叫她去熏园子里的草木,现在还没回来。”
严霁楼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已经日上三竿,一轮圆日在空中高挂,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无,外面树上的蝉嘶叫得厉害。
他搁下手中的笔,径直朝后花园去了。
一路上分花拂柳,远远地就闻见各种异香,每换一处地方,便有不同的味道,景物还是同从前一样,却仿佛繁密远胜从前,似乎连绿意都多出不少,可知这是她用心的结果。
终于到了花园深处,在那一丛牡丹和月季之下,青霭霭的大石上,妇人正枕臂侧睡在上面,浅色的罗袜搭在一旁的石棱上,还有红色的绣鞋,各自提起来倒扣着。
严霁楼拿手抚上去,石头倒是热的,可见已经在此地睡了好一会儿了。
他顺势也坐在石头上,见她头顶挽着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交领中露出长颈,一点项链也没带,倒是不知何时有几片花瓣落在上面,看着那点点粉色,他忍不住低下头,一一替她拭去。
“嫂嫂。”他忍不住叫她。
“小叔叔。”她忽然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很小,他差点就没听清。
等反应过来还是惊住了。
这个善变的妇人,难道是又想起了什么折磨人的招数,他倒期望她利用他,也比这样故作陌路强,他凑近看去,她还在睡呢,大约不是好梦,眉头攒成一团。
脸上的倦意不是假的,昨天听青轩说,晚上在灯下,她会陪他们一块儿温书习字,白天又要看店,还要到这边来焚香烧炉,这样想,确实劳累。
可是,她原本是不需要这么累的。
见路不走,什么道理?
“沈绿腰,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他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走到旁边的立石上,伸手把石棱上晾晒的罗袜取下来,蹲在地上替她穿上。
她的脚还是这么冰凉,微微抬起来,倒是看不见冻疮的疤了,看来这些年她确实过得很好,起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玉色的纱罗袜子经纬细腻,最上面用红丝线绾,他怕吵醒她,粗粗替她穿上鞋袜,就沿着小径离开了。
绿腰自己醒来,腿上罗袜绣鞋竟然完好无缺,真奇怪,明明记得之前被露水打湿,她专程在石棱上晾晒的。
她四下看,不见人的半点踪影。
难道也是梦中所想吗?
方才,不知为何,她竟然梦见在雍州那个山村里,她和严二一块骑马,跑进一片深绿的密林之中,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片湖,马不见了,人也跟着下沉,慌张之中,她只好揽紧他的脖子,一声声叫他。
那三个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叫出过口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去跟老管家通知一声,就打算回去了。
结果半路遇上严霁楼,他正在庭前拿把剪刀剪花枝,身上穿着月白色纱衫,这本是本地士人的常见休闲服,只是因为他身材格外高大,穿在身上便有些奇怪,精壮的肌底若隐若现,显得倒不如绯色官袍顺眼,又或许是她从前见惯了他一副清瘦少年的样子,现在看故人忽然变得陌生,一时不适应,想到这里,绿腰特地移开眼睛。
严霁楼头也不抬,“今天早上怎么没见你过来。”
一朵肥硕艳丽的花头应声而落,滚在绿腰面前。
“我去花园了。”恐怕力度不够,绿腰又补充一句,“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管家说你睡着了。”
严霁楼提着剪子走到她面前,银色的剪刀刃缘,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干完才睡的。”绿腰看着那个不断靠近的影子,忍不住解释道。
“那也不行,行有行规,家有家法。”
“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不,用不着,提督府不缺那点钱,你帮我把这些花都剪了就成。”
严霁楼说着把剪刀递给绿腰,握缘向她,尖头那面朝向自己。
他的目光灼灼,绿腰便低下头,专心看明明是递给她,她要从他手上拿,没想到却这么费劲。
他低头似笑非笑,“看来你还没睡醒。”
然后慷慨地用一只戴满金玉戒指的手,执起她的手腕,绿腰被那戒指冷硬的边缘有些膈到,忍不住缩手,严霁楼郑重地将剪刀交接给她,并嘱咐:“拿稳。”
看着庭前这方盛放的山茶和月季的花池,绿腰不由得疑心,真要将它们全都剪除吗?
看出她的疑问,“没错,剪你的,我这个养花人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严霁楼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将翻页的书夹在指间,一面悠闲地摇晃,一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