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捏紧手里的银剪,上面的铭文“罗麻子”,她认得,这是当地有名的做针剪刀具的老店,听说许多绣娘都用他家的套针,她连花梗剪下一朵白山茶,顺势滚落在竹篮里——她不忍心叫这么好的花儿都掉落在泥里,收集起来或许还能做香露。
过了良久,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我听说,越是对物,譬如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之类爱惜的人,越是容易对人薄情,沈娘子也觉得是这样吗?”
绿腰头也不回,头顶的烈日叫她有些晕,手臂上的小筐已经半满,全是肥硕娇艳的花盘,她提起来振了振,将里面的花朵都摇均匀,“没有道理的话,对人可以演,对物就不可以吗,本来不管是人和物,都是为自己所用,只要开心,怎么样都好,譬如大人剪这花,从中寻得喜悦,我拾它们,是为了拿它们做香牟利,并无高低区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娘子要是有孩子,不用送去上学了,自己便抵得上许多良师。”
绿腰手里的动作一停,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大人谬赞,我并无子嗣福德。”
花圃里的鲜花都剪得差不多,绿腰将最后一篮运上台阶,只见上面檐下,已经摆了十几堆粉粉绿绿的花筐。
太阳底下晒得久了,加上早上起得过早,又没吃东西,这会儿猛然一直腰,上台阶时眼前一阵眩晕,只好扶着旁边大红的梁柱。
这时她听见后面传来声音,“你袜子上的带没系。”
绿腰低头看,原来是上面丝带散着,怪不得刚才上台阶差点摔跤,正要弯下腰去,严霁楼远远地走过来,已经蹲下去了,“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灵巧,很快就将红绳绾成结,不过,只绾了一只左脚的。
他这时候抬头,因为下蹲的身姿,仰起脸的样子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我帮你,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不是吗?”
绿腰伸手轻轻在他的头顶乌木簪上碰了一下,“大人晒糊涂了。”
严霁楼眯了眯眼,直起身,“好。”
绿腰很快转入前方的松林之中,一只脚腕上的红色系带随着走动飘拂。
第84章
谢家书墅举行了考试, 青轩考得很好,严霁楼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天资。
除了偶尔在他的课上走神。
这些日子以来, 他也发现,这孩子总是心事很重的样子,看着他,经常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先生,沈青轩在桌子上乱刻!”有个谢家的小孩,穿着红锦袍,站起来告状, 样子十分神气, 严霁楼记得, 他是是谢家的嫡子, 年龄比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大几岁,很得谢府重视, 据说四岁就开蒙了, 现在已经在学《四书》,在青轩来之前, 是这群孩子里的佼佼者。
“对啊, 他为什么可以在这儿上学, 这里是我家又不是他家。”其余的小孩也跟着起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大人灌输的这种观念,或者, 纯粹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
严霁楼听底下童声吵成一片, 不禁有些头疼, 要不是为了儿子,他才不来这个地方, 应付这些小鬼。
衙门里的公务够他头疼的了。
“沈青轩。”严霁楼看向后排那张冷然的小脸。
小小的身躯从凳子上滑下来,站在地上,双手不服气地绞在身后。
他还是知礼的,虽然脸上不悦。
今天他弟弟青庐生病没来,因此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排,休息时分别人都在打闹,人声鼎沸中,他趴在桌前,那伶仃的小样子,真叫严霁楼这个做爹的心疼。
严霁楼缓缓走下来,看着满脸冷漠的儿子,又低头看向木桌右上方的刻痕,不知道刻了多久,上面的痕迹已经不算浅,大约是小人儿力气有限,各处受力不均,图案并不完美,不过整体能看出是个铜板的样子。
严霁楼蹲下,和青轩平视,轻声问:“为什么要刻这个呢?”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们最近很缺钱吗?
结果话到嘴边又改了话术,他不想当众冒犯这孩子的自尊心,就和他当年一样,身边同窗都是非富即贵,穿金戴银,虽然“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在静寂的寒夜,内心深处偶尔却也感到寂寥。
“你的小刀我看看。”严霁楼问。
青轩想了想,从腰间的口袋里面取出个铜色的细刃,细细一条,看着算不上多锋利,大约是从灶房或者针线笼里拿出来的,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听着再唬人,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莫名地让严霁楼有些心疼。
“这样不对你知道吗?”严霁楼把刀在手上掂了掂,拢进自己袖中。
青轩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单薄锋利的眼皮微微发红,露出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严霁楼从怀中取出一把银色的藏刀,“下次用这个。”
不像那根刃条没有刀鞘,容易割伤带它的人,这把藏刀外表很漂亮,刀柄上面镶着绿松石,体型也不大,适合孩子携带,记得幼年的他就是凭借这把刀获取勇气,战胜外界的种种恶意。
“你的手将来要题字书文,弯弓盖印,要是被小小的刃条伤了,如何跟着先生直上青云呢?”
青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被点亮了,他接过藏刀,红红的嘴角微微弯起,“谢谢先生。”
两人身后其他孩子们都被惊呆了。
严霁楼转身,“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学过《论语》,号称过目成诵,难道不知道,衣敝缰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因一己私欲中伤他人,小人之心,天下所耻。”
红色锦衣的领头揭发的小孩脸上有些羞赧,其余的孩子也都纷纷低下头去。
严霁楼沉声道:“这里是谢家不假,严先生,王老先生,赵先生,也都不姓谢,难道都教不了你们?”
谢家家规讲究孝道仁义,学堂里极讲尊师重道,这样的指责自然是极重的,一时学堂里的大中小孩子都纷纷站了起来。
不要说他这话说得太重,也不要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堂堂朝廷命官,同这群小崽子较劲太掉身价,这话他非说不可。
不只是说给沈青轩听,还有曾经窘迫的自己。
没错,他就是想偏袒,毫无底线地偏袒。
他的儿子不会再吃自己当年吃过的苦,哪怕只有一滴、一点。
“从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找个小刀来,在桌角刻上你们喜欢的图或者字,以此砥砺你们前行,也算弥补先天的部分不足,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目前还是不想儿子太过扎眼,等事情转圜,他就接儿子回家,他亲自教养,再也不寄人篱下,听别人唧唧歪歪。
严霁楼重新回到书案前,看见青轩拿着他新给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个铜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好”字。
这是打算好好学习?还是在夸他“好”?
今日严霁楼打算带儿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课。
见室内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轩身边问:“沈青轩,你考了魁首,想要什么奖励?”
青轩摇了摇头,不说话,大约觉得同自己的西席亲近是很奇怪的事。
严霁楼弯下腰问他,“我带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选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
“你已经给我这个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说。
“那个不算。”
严霁楼跟负责管私塾事务的王老先生说了一声,就带着沈青轩出了门,到前边最热闹的城中心去。
夕阳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错,江水里桨橹声声,画舫在湖心荡漾,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又被岸上和桥边的叫卖吆喝声所掩盖,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里面了。
一路上,这孩子异常乖静,总是什么都不要,倒是严霁楼,颇不淡定,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譬如吃食,无论是糖葫芦还是热气腾腾的烧卖,亦或者是新鲜出炉的烧鸭,他都想买来给孩子尝尝,又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难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加上青轩同他生分,保持着师生之礼,就算一路上被他牵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递到他唇边,他也只是使劲地吞咽口水,然后很快把头扭开,强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严霁楼无法,见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欢,以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边的东西,连着走了几条街,最后反应过来,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虑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时候的馋虫来揣测儿子的喜好。
当年他爱吃的东西,孩子不一定喜欢,他不是在考虑儿子,而是补偿当年那个生活贫瘠的自己,可是青轩终究不是他,这样对儿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
思来想去,“青轩,你想不想去金鸣楼?”
金鸣楼是当地最大的一个酒楼,里面价格不菲,随便的一道菜,都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
青轩只在和秦嬷嬷出门买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大名鼎鼎的金鸣楼一眼,这会儿听先生要带他去,心中不禁十分向往,倒不是馋里面的饭菜,而是他早听说这楼里的师傅,在人吃饭的时候会表演变脸,谢家的那群小少爷聚在一起,说那有多好多好,他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样弄的,好像很神奇的样子。
严霁楼见儿子难得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机立断,带他上了金鸣楼上。
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专意开了个雅间,青轩四处打量,见那梅兰竹菊四扇紫檀木屏风,皱起秀丽的眉头,他觉得外间热闹,怕坐在这里面一会儿看不到变脸表演。
严霁楼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趁伙计上茶水的时候,除了点一大桌子珍馐佳肴之外,暗中嘱咐他,叫变脸师傅过来一趟。
上菜竟然快得很,不到一刻钟,就有仆婢鱼贯而入,将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蜜汁火方、蟹酿橙、盐水鸭、莲房鱼包,再就是几样汤汁和点心,他之前和同僚来过这地方几次,因为每次都有公务在身,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就算吃东西也难以尽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儿子一块来,似乎就连茶水的味道都变好了不少。
最后上来的一道菜,是一个圆形青花瓷碟,以弧形被分两隔,像是个太极八卦图,左右分别盛着鱼块和虾油,鱼块煎成焦黄,虾油呈深褐色。
青轩提着竹箸,望菜兴叹,他没吃过也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严霁楼帮他夹了一块鱼段,蘸上虾油,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这种鱼叫大黄鱼。”
青轩嚼了两口,睁圆眼睛,嘴里被烫得一直在吸溜,还是忍不住吞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好吃。”
严霁楼忽然紧张起来,“小心鱼刺。”
他还记得那年,他和寡嫂刚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一次吃鱼就被鱼刺卡到了,半夜跑过来敲他的门,求他帮忙。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他不禁低头看向旁边的青轩,这孩子眉眼像他,五官的排布却像他母亲,那种线条的勾连极有韵致,一点淡淡的表情,都会给观者以极深的感受。
快吃到末尾,小二上来撤菜,朝严霁楼询问,得到首肯后,向外面使了个眼色,屏风后面闪出个身披彩袍,脸画油彩的人来。
原来这便是表演变脸的人,堂中有鼓声铙钹胡弦依次登场,将个包厢变得跟戏台子一样热闹。
青轩眼中闪烁着神采,被那变脸艺人靠近挑逗也不见他退缩,严霁楼见儿子如此勇敢大方,心中很是自豪,赏了艺人们不少彩头。
青轩吃完饭,还要含着白水漱口再吐了,严霁楼帮他用杯子接,青轩小心翼翼地说:“多谢严先生。”
听见这句称呼的时候,严霁楼真有冲动一下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告诉他我不是谢家的西席,也不是你的教书先生,我是你的爹爹,你是我的儿子,亲儿子。
严霁楼去账上付钱,青轩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不由得主动牵过他的手,两个人下了台阶,走在灯笼底下,青轩忽然仰面问:“你的钱够吗?”
严霁楼被他逗得直乐,“怎么了?”
“我们都没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