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世所皆知劲敌、是至亲至疏夫妻。
这场角逐她和他抵足厮磨。
似猎手亦似猎物。谁也分不清谁是搁浅之鱼,谁在拼力翕张。
似乎多年来的恼恨、猜疑、怨怼、憎恶,在这一刻都化做极尽疯狂的吻。
直到咸湿浸透唇舌,滚烫烫的,灼热得让长孙无妄微微一怔。
他停下攻势,发红的眼底一片昏聩。
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判断――这是泪水。
长孙无妄几乎是一瞬间丢盔弃甲。
萧望舒很少落泪。
无论是到如何险境,无论是有多么愤怒无助,她不会轻易在他面前暴露软弱。
顷刻潮落,退却的海域恢复清明。
他低下头。
本能地、温柔地吻去她泪珠。
萧望舒的眼泪却愈发汹涌。一串接一串,于无声中,打湿了她的脸庞。
黑暗中一声叹息消弭。
他攥紧掌心那只温凉的手。
臂弯微一用力,将她从椅子上拉起身,揽入怀中。
“玄玄。”他抚在她后颈,指腹摩挲。
长孙无妄没有再开口。
他太清楚也太明白,这片漆黑地牢是萧望舒留给自己近乎发泄地一切。
她不愿说破,他亦不会点破。
半晌。
萧望舒的声音犹带嘶哑。
“我要去青州……找阿衡。”她难以克制抽噎。
月光追上了暗影,地牢中清光徘徊。
他低头,吻了吻她濡湿侧脸。
“好。”
……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统共过了这么多个生日,长孙蛮第一次发现,生日愿望似乎有一点点用处。
具体可见――她爹娘之间像春日销雪,一夜之间迅速破冰。
自诩爱神丘比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就连魏山扶蹲院墙上观察好几日,也不得不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长孙蛮心中惭愧,几度推辞,勉勉强强虚心接受。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悄悄咪咪搞了什么小动作?”
“啥玩意?我是那种悄悄咪咪搞小动作的人吗?”
魏狗盯她好几眼,实诚点头:“是。”
长孙蛮气得在院墙底下哇哇大叫。
虽然不知道雅风她们为什么不让魏山扶进院,但长孙蛮大致可以猜出:绝壁是他太狗了。
她爹平生就不大喜欢狗,估摸着原因跟某位叔叔脱不了关系。
听说以前侯府还不允许狗狗入内呢。
至于为什么说是以前……长孙蛮瞪着魏山扶,叉腰:“你麻溜下来!”
魏狗挪挪屁股,老实巴交:“我不。”
“……你信不信我瞄你。”她撩开袖子,作势要上弩箭。
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手上路。
魏山扶吓得立刻翻身下墙。
他举起双手,以示投降:“我我我错了!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长孙蛮危险地眯起眼,手腕袖弩一摇一晃。
魏狗夹紧尾巴,再度告饶:“我以后绝对绝对不质疑你的人品!真的!我以人格做担保!”
长孙蛮好意纠正他:“是狗格。”
“……昂?”
雅风的声音又在呼唤。魏山扶撇撇嘴,上前替她上好弩箭。
他垂着眼睫,玉白脸上留下阴影,又密又长。
“喏,你看,从这里穿进去,箭就上好了。”他调开扳扣,捉住她的手往远处瞄去,“眼睛盯这里……对,这个位置。”
长孙蛮顺着他的话,一只眼睛盯住那个小凹槽。
再往前,似有一道模糊寻来的身影。
“诶,那是……”
她话没说完,被握住的手随魏山扶力道往下一按。
一支破云弩箭电射而去。
“嗖――”
雅风凌空翻身,再停下,二指间夹住一只小巧弩箭。
长孙蛮一颗心如过云霄。
她气得从小郎君怀里退出,抬腿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魏山扶躲得快,声儿里却带着笑:“我教你用袖弩,你却恩将仇报……阿蛮,你可真不厚道。”
长孙蛮差点气成河豚。
她跑去雅风那里,仔仔细细拉住她看了看,确认无伤后才松了口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雅风连连摆手:“郡主放心,一只弩箭罢了。属下要是这点功夫都没有……”
那方,小郎君慢悠悠接道:“要是躲不过去,她还能留你身边?”
长孙蛮扭过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又爬上了院墙。
魏山扶骑在墙头,朝雅风一笑。
他舔了舔唇,精致眉眼里藏了不少轻狂。
雅风暗自叹气。
小郡主或许察觉不出这般撒气,可深知前因后果的她却清楚得很。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看好郡主。
她拉过长孙蛮,两人慢慢往回走。
雅风斟酌一会儿,轻声道:“郡主,接下来几日我们就待在院子里,好不好?”
长孙蛮不解。她这段时间也没去哪儿呀,除了无事往前院跑了跑,去看魏山扶打拳。
雅风缓缓解释道:“君侯和夫人刚刚出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属下等人照看好您。”
长孙蛮这时还没有反应出有什么不对。
她点点头,应着:“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阿娘不在,那午食我可以和阿胥一起吃吗?等晚上我再回院里。”
雅风停下步子。
这一次,她说得更细致些:“君侯他们是去青州办事了。可能会耽搁些时日。夫人交代,这些日子里要督促您完成落下的课业。从明日起,许军师会来院里给您授课。”
“…………?”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见人呆在原地,迟迟没应话。
雅风着急:“郡主,您怎么了?”
“我,我很好。”
“可、额……您确定?”
长孙蛮抹抹眼泪花。
完了完了,芭比Q了。到底是她爹娘先横着回来,还是她先猝死在课业前……
在还没想通这个命题的结果前,闻风而动的魏狗给出了答案。
他咬着一根青草,不假思索道:“跑啊。”
“跑、跑?”
长孙蛮有些愣。
魏山扶睨着她,懒洋洋说:“你不跟过去当他们的小棉袄和事佬,待在这里跟那老头儿学什么九章算术?你想想,你爹娘脾气都大,别看他们这两天和和气气的,这一路上能出的乱子多了去了,要是碰上个什么事儿……嘶。”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长孙蛮惴惴不安。
她问:“可你也说了路上乱子多。我跑去要是遇上什么,这不是给我爹娘招麻烦吗?”
“嘿,你怕什么。这不是有我吗?”
他从假山上翻身坐起,青绫随着乌发落在肩上。
魏山扶比划两招拳风,哼笑道:“怎么样?不是我说,我现在可是一日千里。再说了,咱们就出去租个马车,从幽州到青州就只有一条大路,怎么着也能追上你爹娘。这计划绝无遗漏,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魏山扶给的光环太过强烈,长孙蛮愣是点了点头。
杰克苏无往不胜,这次也一样。
他们如有欧皇降临,开挂般避过侯府守卫,从内院到外院,从外院到府门。
然后――
好运如泄了气的皮球,“噗”地一声,无影无踪。
长孙蛮看着马车里突然蹿出的面具人,吓得扯了个嗝儿。
魏山扶:“……。”
面具人一身青衣,乌发高束。
他半蹲在车座上,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有些闷闷的哑。
“两个小叫花子坐这么好的马车,不怕路上劫匪?”
长孙蛮一噎。
她心虚地看眼魏山扶,后者摸摸鼻尖,一点也不想承认穿得破烂些是他提出的高招。
面具人颇为嫌弃地拎起长孙蛮袖子。
他打量两人,慢吞吞道:“下人的小孩儿?细皮嫩肉,你们爹娘养的不错。怎么样,从幽州侯府跑出来好玩吗?”
这是――
长孙蛮眼里惊惧。
魏山扶脸色一变,他一把拉过长孙蛮。
满脸警惕:“是你在暗中帮助我们?”
面具人放下一只腿,吊儿郎当坐下来。
他点点头,好整以暇道:“看样子读过书。知恩图报这个美德听过吗?我不要求你们做什么,只需要给我说说最近侯府来了什么人。”
说着,他轻而易举把小姑娘从魏山扶手上夺过来。
他抱着她,笑声:“小妹妹,来给哥哥说说。”
哪料,魏山扶突然一拳砸了过来。
虎虎生威,直逼面具人松开长孙蛮。
“大叔,知道装嫩犯法,骗小孩儿遭雷劈吗。”
魏山扶冷笑:“我,她哥。”
第62章 参商
狭小的马车里,两人毫无顾忌地过起招来。
车夫似乎也被动了手脚。
这辆马车没有停下,反而速度平缓地继续行驶。从外看,丝毫看不出半点异常。
小姑娘在中间左摇右晃,一会儿被面具人牵住手,一会儿又被魏山扶扯过衣袖。
长孙蛮正打算扳开袖弩,魏狗一记铁砂掌钳住她手腕,力拔山兮……把人又拖了过去。
长孙蛮选择躺平放弃。
怪不得人家能当杰克苏呢。
这才在她爹手下练了几天呀,人家就能活学活用,拳拳生猛。跟当初在衡山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只是到底年纪小,魏狗渐有力竭之势。
面具人仍然单手操作,丝毫不慌。
他腕骨灵活倒翻,顺着魏山扶的手往上一模,后者手臂一麻,顿时卸下力来。
与此同时,面具人打出一记拳风,比之小郎君之前的招式更加迅猛。
长孙蛮惊声:“阿胥!”
那道拳生生停在魏山扶面门前。
面具人轻轻慢慢笑了一声,“你叫阿胥?刚刚那套拳打得不错,是个练武的料。你从几岁练得,练了几年了?”
魏山扶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抬起手,警惕万分地盯着他。
面具人继续说道:“你看,我用一只手你都打不赢我。你如果想要活命,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膝头点了点,“当然,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可以成全你。”
魏山扶眯起眼。
他注意到这个人的手很粗糙,特别是虎口那层厚茧,这是常年惯握刀剑才会留下的。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魏山扶沉着声回到:“七岁习武。至今两三年。”
这是实话。刚刚一番过招,他已经被试探出深浅。
哪料面具人突然发难。
他一把拉过小姑娘,扶住她腋窝,把她放在膝头安坐。
“你!”魏山扶下意识想把人拽回来。
半路手臂一麻,他又被人打了麻穴。
“陪你们闹了一阵也够了。小兄弟,我看你这妹妹生得模样甚好,家里一定是宠得不行。”他搂着长孙蛮,话里意味深长,“可惜我那儿只有一个弟弟,他跟你差不多大,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娃娃。你说我如果把她带走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瑟瑟发抖。
她就知道跟男主沾边的剧情不是在KO人就是在寻找KO对象的路上。
光出个门租个车就被掳了这河狸吗?这根本不河狸啊。
而且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怪叔叔。
长孙蛮被他抱在怀里,清楚感觉到身后胸膛坚硬如铁――谁平时没事还穿个贴身软甲啊摔!
她颤颤巍巍抬起头,盯了一眼那张十分滑稽的面具。
遂又默默低下头。
……咱换个霸气威武一点的面具撑撑场面好吗。
实在不行蒙面也成啊。
为什么要选择戴庙会上跳大神的娃娃头。
长孙蛮不能理解。
这时,魏山扶握紧拳,眼神凶恶:“你敢!”
“我当然不敢。我只想知道侯府来了什么人。”
面具人把长孙蛮挪了个位置。
接着,他翘起二郎腿,姿态随意从容,丝毫不介意魏山扶再有其他动作。
……
说来也巧。
他今天刚到幽州府,正打算好好观望观望。没想到蹲树上一瞄,就瞄到两个小身影在外院躲来躲去。
他们这种躲猫猫小孩儿过家家般,技术实在拙劣,看样子平时是个不怎么闹学堂的乖孩子。
彼时面具人蹲在树枝上,小石子儿唰唰齐发,声东击西的招数玩得不亦乐乎。
这小子也确实机灵,逮着机会就往外跑,有两把刷子。
就是不知道是幽州府里哪个管事的孩子。看衣着也算不上穷苦,特别是这小姑娘,眼睛太干净,一看就知没吃过苦头。
……
魏山扶抿唇。
他手上的劲儿松了又紧,一双眼睛逡巡着面前这个不怀好意的人。
待触及到小姑娘微微发白的脸,他心里的气劲儿一松。
魏山扶第一次清楚认知到,他还太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保护同伴。
他只是一个刚刚十岁的半大孩子。
他卸下力气,微微垂下脑袋。
密密的眼睫耷拉下来,“前段时间府里确实来了人。”
长孙蛮眨眨眼。她没想到魏山扶这么快就妥协了。
她蹬蹬双腿,在面具人手上挣扎起来,并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魏山扶站在原地未动。
他瞪了一眼小姑娘,让她安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青年相信都是真话。他,在害怕――
“那些人直接就到内院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去那里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来了什么人。”
“唔。”面具人点点头,像认可了这套说辞,“小孩子,进不去侯府后院……你这么说似乎没有问题。”
魏山扶收紧掌心。
下一刻,面具人却突然卡住长孙蛮的脖子。
他声音有些冷:“你继续编。让我看看你妹妹的命有多长。”
“不要!――”魏山扶伸出手去夺人。
后者却闪得更快。
他身影如魅,一脚便将小郎君蹬在车厢上。
面具人微俯下身。
天光忽暗,似是马车在越过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