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生病,阿娘很担心。所以……”
面具人气息转冷。
长孙蛮乖乖闭上嘴。
这个怪阿姨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一会儿和蔼可亲,一会儿又像突如其来地西伯利亚冷空气。
也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戳中了她哪根肺管子。
“你怎么不说了?”
“……”
原来还能继续说吗……人生好难。
大概是海风有些大,海浪凶猛,船只猛地摇晃。
怪阿姨换只手抱她,嫌弃道:“看看你这一身膘。你学武了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只袖弩,不过还没用就被我打烂了。你连自己的武器都护不住,你会武?”
这几天才养了一点小肥膘的长孙蛮:……人生真的好难。
……
萧望舒跳入小船。长孙无妄紧随其后,战船上的士兵纷纷阻拦呼道:“君侯!”
乌金长刀一杵,男人回眸,无人再敢出声。
之前出发去青州,跟随萧望舒左右的林家士兵也寸步不离,如今得知郡主失踪,他们留在南渡口同幽州军把守,打算一有情况好做汇报。
公主府亲卫连同王野,跟在萧望舒身侧上了战船。
现下,萧望舒拦住王野,命他立刻回去传信。
“可是殿下在……”
“速传凉州。”她喝令,“告诉林将军,留下守城军力,请他立刻回京。”
长孙无妄眼里微有讶异。
得知真相的萧望舒会怎么做,其实他早就预料。只他没料想到,她会如此快召回林冰羽。丹阳能掌京畿军防,皆因有留守长安的林家军作势。若林冰羽回京,长安政权恐怕又会重洗。
不过现在不是过问这些的时候。
那方开始混战。
见此情况,长孙无妄有些头疼。
“我没有下令。”他出声解释。
萧望舒握紧剑鞘。
微微昂起下巴,颔下蓝紫经脉隐隐约约。
她轻声开口:“下令又如何?薛周殷长枪一开,底下人打得难舍难分。除非他自愿停下。”
这一句似意有所指。
幽州府的防守可以说密不透风,不然萧望舒也不会放心把人放下。
偏偏他们刚出侯府,薛周殷就调人巡察军营。
可以说他是无心之失。但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侯府里不同以往,还有一个刚来的小主子。
只是薛周殷低估了小孩子的行动力。
或者更为准确来说,对于长孙蛮这个郡主,他并没有看做真正的主子。
男人正色,“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打算杀了他?”萧望舒摇头,“杀死一个薛周殷,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轻轻一笑:“我当然不会杀他。对于常年领兵作战的将军来说,性命……无足轻重。”
萧望舒听出他言下之意。
薛周殷今日之后,恐将卸任幽州军主将之职。
她不由侧目:“他是老燕侯一手培养的将才。幽州虎狼之师,泰半是有他悍勇功劳。”
“是,他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但你也看出来了,他居功自傲。这些年幽州无战事,我放任不管。可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将开,他需要打磨一番。戒骄戒躁的将军,才可以无往不胜。否则……”
海浪推船,片刻间靠近混战一片的人。
长孙无妄眼一垂,一手提刀,一手揽住她腰。
他双腿发力,带人一跃入重围。
海风中,他淡声说道:“一心二主,难堪大用。”
……
长孙蛮也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出了怎样的变故,为什么――船上就只剩她、怪阿姨、还有撑船铁头。
被人一脚踹下海的薛周殷抹把脸,单手扯住魏山扶后领。
被人打断狗刨的魏狗不满嚷嚷:“你干啥呢干啥呢!别拦我去救人。”
薛周殷呸口海水,甩了甩头,另一只手扒拉自家船槛,大力一挥,把人甩上小船。
“得了吧,你这狗刨划了半天,全把水晡伊成稀N宜敌±删,你就安心待船上,别打扰我干活。这救人的活儿让我来行吗。”
没等魏山扶应话,他猛吸一口气,转头沉入海中。
得了军令的士兵纷纷上前,小船向来路飞快驶近,魏山扶被人摁住狗头,强行带回泉水续命。
长孙蛮眼看小伙伴离她越来越远,她爹娘离她越来越近。
啊这,啊这……阿姨我ballball你不要闪现。
这哪儿是拼刺刀啊。
这分明就是开挂啊开挂。
长孙蛮坐着移动挂逼,两眼泪汪汪。
面具人身形如魅,一会儿移到这艘船上,一会儿又移到那儿……要不是感知到她根本没使用什么魔法,长孙蛮简直就要怀疑人生误入了什么怪东西。
好在她爹也不是吃素的。
呼吸间追了上来。
似是在等什么时机,面具人突然发声:“铁头,撑船。”
一声令下,面具人刚抱着长孙蛮从另一艘船倒回来,铁头就猛地发力。
这会儿,一阵大海风吹过,海浪叠涌,小船瞬间滑出包围圈。
萧望舒目光一凝,“她刚刚周旋是在等这股海风。她这是改主意了……不行,不能让她走!快追!”
男人下颚收紧,他一眼瞄到刚爬上船的薛周殷。
长孙无妄不做他想,揽紧怀中人跃至他船上。
“撑船,追上他们!”
“啊?”薛周殷一愣。接收到君侯凉凉目光,“……哦哦哦!”
薛周殷手忙脚乱抱起竹竿,埋头划船。
两艘小船在海面上越行越远。
似是一场追逐的玩乐,也似一场亡命争渡。
天空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海浪凶猛,雷云攒聚。
薛周殷咬牙:“君侯!海不平静,不能再追了!”
他抬眸盯眼萧望舒,一口气闷在心口。可后者并没有说话。
正此时,前方小船面具人转过身,长孙蛮露出小脸。
一声电闪雷鸣,“轰”地一下照亮她菜色。
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道:“阿娘――”
只这一声,萧望舒再也握不紧手中的剑。
第65章 参商
大海一望无尽。
天空依然是沉沉暗色。雷电穿云,轰鸣声不绝于耳。
小船乘着海浪,高高抛起,顷刻落下。
一阵接一阵,直至视线中依稀出现错落暗礁。
这是到浅海域了……铁头握紧竹竿,奋力向前划去。
事情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浪潮如山,越积越高。排山倒海般猛地扑向船只――
“轰隆!!――”
紫电响彻云霄。
长孙蛮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
长孙蛮是被一声雕叫给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头,视线尚处迷离。
朦胧目光中,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他高抬手臂,似放逐了什么。
长孙蛮不自觉发出一声嘤咛。
她浑身酸痛,就连抬一只手揉眼都觉费力。
好在没过两秒,她看清了缓缓走近的那人……是铁头。
长孙蛮:“……。”
这还不如不看清。
长孙蛮咬牙爬起来。她腿肚子打颤,扶着一旁礁石就往后躲去。
铁头仍是高高壮壮的模样,只是脸上少了几分笑容,阴沉天色下,那张憨厚的脸也变得有几分沉郁。
长孙蛮有些慌了。
她清楚感知到,面前这个人同面具人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显露无疑的杀气。
“你、你不要过来!”她尖声道。小脸儿发白。
铁头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目光越过小姑娘,直直落在她身后。
身后……长孙蛮颤颤巍巍回过头。
两三暗礁之后,薛周殷撑着竹竿爬起身,脸上泥沙未干,风一吹落了不少,露出杀气腾腾的眉眼。
!!亲人!
长孙蛮拔腿就跑,一个俯冲窜入薛周殷保护范围,两眼泪汪汪。
“郡主莫怕。”薛周殷披风一卷,把她护入身后。
有这位幽州悍将在,长孙蛮的心好歹是定了定。
她小心掀开披风一角,眼睛不安分地来回张望。
三步开外,是正逐渐退却战意的壮汉铁头。
薛周殷手持竹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之后嘛……
长孙蛮眼前一亮。
她欣喜万分地朝后方呼唤:“阿爹!!”
长孙无妄浑身湿透,修长有力的双腿踩着礁石,从远处极快过来。
薛周殷杵竿大喝:“贼人休走!”
她回头,看见铁头凌空翻身化作一道残影,遁入岛上山林。
薛周殷紧追而上。
这时,长孙蛮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长孙无妄单手抱起她。
她靠在男人怀里,糯糯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知道错了?”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男人收回远眺山林的视线。
他眼一垂,正待安抚两声。
却突然顿住。
长孙蛮只感觉脖间刺刺的疼。
她忍不住瑟缩下脖子,躲过她爹的手。
长孙无妄面沉如水,“……谁弄的?”
原来海里浪花一冲,她脖子上的布条松散开,露出一圈青紫可怖的淤痕。
“那个戴面具的怪阿姨。”说起来长孙蛮犹有后怕。她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不过她不是故意的。是、是阿胥不小心刺激了她,然后她就没控制住自己……”
她抬起小脑袋,看见她爹绷紧下颚,没再说话。
小姑娘乖乖低下头,倚在他肩上。
“我阿娘呢?”
“她在那边等你。”她爹抚了抚她背,又道:“一会儿见着你娘,不许再胡闹了。”
长孙蛮叠声应下。
长孙无妄踩上礁石,一步一跨,向来路奔回。
行走如风间,长孙蛮听得他嘱咐:“岛上危险没有扫清之前,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这里不比幽州府,没有那么多的死士环卫。还有你娘,她最近……”
男人嗓音猛顿。
长孙蛮不明所以扭头,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林中。而一处空地上燃着将尽火堆,无人踪迹。
“阿爹,怎么了?阿娘她……”她慢慢停住话。
危机瞬间笼罩在上空。
长孙蛮意识到,萧望舒失踪了。
……
将行青州,为便于出行,萧望舒并没有穿常裙,而是衣着胡服。
现在,这套衣装给了她极大便利――她能无所顾忌地奔跑起来,追向那个扑朔迷离的身影。
在瞥见司青衡的一刹,萧望舒心头猛跳。
虽然只是丛林中遥遥一瞥,她消失得极快,但萧望舒不得不去想,长孙蛮是否仍在她手里。
她没有再迟疑。
或许是暌隔八年的思念,也或许是母亲的本能。
萧望舒疯魔一般,提着剑狂奔而去。
丛林枝节盘绕,不断阻挠她的步伐。可依旧拦不住她濒临溃堤的渴求。
风过林梢,吹起萧望舒湿漉漉的长发,吹过她冰冷发白的脸庞,最后轻轻落在微尘里。
如同现在拼命追逐的她,在司青衡眼中早已一文不值。
“阿衡!”
她用尽力气唤她。
出人意料地,司青衡停下步子。
她戴着那张娃娃头,静静立在树下,身姿挺拔,像潇潇不折的青竹。
天空昏暗,洒露一点天光。
司青衡背着一片光线,面具滑稽古怪,又透着几分诡谲。
她们之间不过三丈之距。
萧望舒喘着粗气,额头上尽是细密汗珠。
“阿衡。”她又唤了一声。
远处,寂静林间惊起一片飞声鸟鸣。
片刻。
司青衡轻轻笑了一声。
周遭阒然安静,她这一声十分突兀,低哑得犹如黑夜鸦啼。
萧望舒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她眼里少有无措愧悔,这一刻悉数暴露在人前。
她收紧手心,那把剑硌着软肉。
萧望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想问阿蛮下落,想问她为何会来幽州,更想问一问司青衡这些年是怎么过得。
太多的话堵在咽喉。
萧望舒只能轻轻地重复唤着:“阿衡……”
司青衡慢慢往回走。
这一举动,让萧望舒瞳孔一张。
天光隐隐淡淡,勾勒出高挑纤细的身形。司青衡高束的马尾很长,几乎及腰。
恍惚还是少年时初上战场的前夕,她站在穿衣镜前,剪下青丝。
那会儿,司青衡笑吟吟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珠。
她说,玄玄不哭。
萧望舒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幼年时,司青衡还不是谣言盛传的国公府小郎君。
她同一般闺阁女孩儿一样,会为一朵宫花高兴,会穿起新衣转着圈儿,逢人就问一句好不好看。
她俩年纪相仿,又都是白净模样。每逢宴会打扮一致后,就连她母亲司后也有眼花认错的时候。
司青衡总会笑眯眯躲她身后,下巴搁她肩上,古灵精怪地辩驳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都怪姑姑给玄玄做的小裙子太好看啦!”
再然后……
“啪!――”
回忆戛然而止。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萧望舒瞳孔一缩,耳鸣嗡嗡,她终于回过了神智。
司青衡狠狠扇来的一巴掌,几乎是瞬间,萧望舒嘴角洇出血痕。
“殿下。”司青衡的声音嘶哑。
“这是我的答案,您还要追吗?”
萧望舒闷不做声。
她仍偏着头,未动分毫。
似乎耳鸣依旧,听不见什么。
司青衡笑起来,轻轻慢慢说:“这只是一个巴掌,殿下就受不住了。天子白玉京,长安富贵人,您是萧氏长公主,大权在握,目无下尘。世人诸如蝼蚁,为你前赴后继,为你舍生忘死。殿下这些年高枕无忧,可曾记得尸横遍野的瀚海荒漠。不,这天下人世疾苦……您怎甘愿轻尝?”
“我不知你还活着。”萧望舒哑哑开口。
“知道又如何?殿下是还想同你父亲一样,对我斩草除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