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拍了拍袖口的尘土起身,垂眸凝视着那一只随波逐流的栀子灯,神色有些恍惚,仿若透过那一盏栀子灯看到了粉面娇靥的女子,“这些日子她从未入本王的梦,不知是不是神魂散在了秦淮河里,里头是她的青丝,今日宫宴上,朕问过报国寺的慧元大师,带着青丝的河灯可以帮她招魂。”
李照玉出了宫宴,不知不觉也走到秦淮河来,凑巧听见了这句话,“皇上,连你也以为书晴去了?”
如今李照玉成了正四品的御史中臣,君臣二人时常碰面,倒是比从前要亲密不少,李照玉做东包了一条船请陆深喝茶赏景,陆深难得没有推辞。
两人从前是句句不离公事,今日却是默契地不去谈他,陆深想起李照玉比他还大几个月,如今依旧孑然一身,倒是过问了他一句,“李卿家这个年岁,怎地还不成婚?令堂便不着急?”
李照玉掀开船窗,往把那岸边的繁华街市一瞧,不乏恩爱夫妻携手路过,可形单影只才是寻常,“皇上九五之尊,朝臣成日里盯着都不着急,臣有甚么好急的?”
今日宫宴上,陆深虽借着陈国公躲了过去,只是那些老臣各自心中有一把算盘,只怕不肯善罢甘休,“充盈后宫之事,过一阵子,他们若是再提起,皇上打算如何应付。”
“他们的闺女既这般恨嫁,朕便做主给她们赐婚。”陆深浅抿了口茶,哪户人家哪个闺女想送进宫,他记得门清,“多来几回,他们便不敢了。”
李照玉相信陆深此刻的话,却不相信他往后能做到,毕竟身处在这个位置,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直到陆深沉吟片刻朝他开口,“再者说,他们无非是想要和皇家攀亲,皇家男子可不止我一个,还有遥儿呢。”
李照玉闻言难得一笑,“皇上倒是将主意打到太子身上了。”
“他作为朕的太子,难道不该替朕分忧?”
陆深晦暗的目光梭巡在宽阔的秦淮河上,他的妻怀着他的孩儿死得不明不白,是他这个作丈夫做父亲的失责,他又怎可能安安心心地续弦。
再者说,她这人并不大方,连个丫鬟的醋都有的吃,若是在天之灵知晓他要有很多女人,依她那个爱哭的性子,只怕忘川河皆要发大水。
更何况,他见惯了宫里的明争暗斗,他父皇的儿子一半皆是早夭,总是各有各的缘由,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皆心知肚明,他不想要叫她唯一的骨血承受这个风险。
思及此,陆深将视线收回来,自上而下审视了一番李照玉,探花郎出身,骑射俱佳,人品更是数一数二的贵重,更何况与遥儿有着一丝血缘关系在,最紧要的事他对沈书晴的那份心,总归是盼着遥儿好的。
斟酌再三便道:“不知李卿家可愿做遥儿的太子太傅?”
却说沈书晴这边,自三个月前跌落秦淮河后,被冲到一处岸边,被一个去河边洗草药的女大夫救起,也得亏命大,那是附近村落唯一的大夫,可即便如此,沈书晴依旧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恢复意识,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自己的肚子,赶巧肚子里的孩子正在踢她,这才放心下来。
又因她身处一个闭塞的村寨,沈书晴也是在今日才拜托烟娘去贤王府送信,听烟娘说这里就在金陵边上,她晨间进城,下晌就能归家,可如今夕阳西下,却为何她还没回来呢?
沈书晴扶着肚子坐起,正要出门到院子里去等,正这时门外传来烟娘的声音,“书晴,出大事了。”
“我之所以回来迟了,是因为贤王府被封了,我找人打听过后才知晓现在外面变了天,贤王已成了当今圣上,且如今正准备广纳后宫,听闻连皇后的人选皆已定下,是当今户部尚书董先河的嫡女董宛如。”
沈书晴是知晓董宛如的,这两年被推崇为京城第一才女,听闻样貌亦是不俗,三月份才刚刚及笄,正是花一般的年岁,顿时悲从中来,“怪道这么些时日了,也不见他找上门来,却原来人家正在准备娶新妇,早就将我这个旧人忘在脑后了。”
烟娘因问:“那皇上要娶新妇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当然是要回去当我的皇后娘娘啊?”她慧眼识珠扶持起来的男人,凭什么让别人摘桃子,只是她如今这个身子忒不争气,倒是不好立马上路,她取下发髻上的暖玉血红簪,递给烟娘,“烟娘,明日麻烦你再进城一趟,典了这根簪子,买一辆马车回来。”
烟娘盯着她的肚子,似有些为难,“书晴,你这身子,可经不得舟车劳顿,最好是生产之前皆卧榻修养。”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书晴抹了把心酸的眼泪,“再不回去,丈夫都被人家抢了。”
第155章 发丧
沈书晴这些日子以来,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也就这两日才好全,脑子一清醒便想着回去找人,本以为陆深一定担心死了,她以为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放不下彼此,哪想到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若是设身处地,她定会做一辈子的寡妇。
可他,才不过三个月,就忍不住要续弦,可见这人的真情也不过如此。
沈书晴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冷冰的现实,胸腔起伏不定,额尖不住地冒着细汗,烟娘见之,忙扶着她重新躺在床上,宽慰道:“不管如何,他是你两个孩子的爹,你总归还得回去他身边,不是么?”
若是从前,沈书晴大有来去自如的勇气,可如今为了两个孩子,为了陈家,她却是再也丢不开了,只得暗自叹息一声,“你说得对,即便他负心薄幸,可我已再也离不得他了。”
烟娘是个三十多的妇人,从前也嫁过人,后因三年无所出被夫家休弃,自此便回到娘家,成了这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他早不对任何男子有期望,因而劝她,“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女子总是艰难许多,你回去以后,也别同他闹,趁着他对你还有些愧疚之心,多捞一些好处才是正经。”
沈书晴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话。
自从中秋宫宴后,坊间便传闻新皇要广纳后宫,在有心人的渲染下,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即便是陈家人,也是信了几分。
陈国公府的家宴上,陈大爷再次提起这事,“父亲,上回儿子说的,送一个陈家女入宫的事,您老人家要不再考虑考虑?”
“现在外头都在传皇上要续弦,虽说近期不大可能完婚,但一旦定下人选,我们要在想安排人去后位就难了。”
这一回,连陈十七也不再反对,“大伯父说得对,现如今董尚书正大肆散布他女儿要做皇后的消息,我们若是不动作快一些,只怕到时候陈家女即便做了皇后,也要被世人议论。”
陆深至今不过二十二,要一个年轻的帝王当一辈子鳏夫,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陈行元思虑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交给你们去办。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须得当遥儿为亲生的,若是遥儿有个三长两短,即便她是陈家女,老朽也不会对她客气。”
几个人三言两语便定下来为陆深选皇后的事,唯有陈望舒这个做母亲的只顾着落泪,她苦命的女儿啊,好容易丈夫发达了可以妻凭夫贵,她却一尸两命走了,连骨头也找不到,真是造孽。
沈书晴在烟娘的搀扶下来到花厅,便听到这些对话,不止是陆深薄情寡义,便是连她自己的亲人,也已经放弃了她,正准备送另一个陈家女儿进宫去取代她的位置。
急怒攻心之下,沈书晴当即昏过去了。
因上一回的宫变,皇宫损毁严重,陆深除了上朝皆陪同陆遥居住在东宫。
这几日,陆深一反常态不再去秦淮河,只因三日前林墨从当铺取回来一根簪子,这簪子是昆仑暖玉所制,不算他当初摔坏的那一根暖玉簪,整个金陵再也找不出第二根。
只是距离这根簪子现世已经三日,为何她还是没有出现呢?
“林墨,你倒是说说看,为何她还在活着,却不肯来见朕?”
林墨想说,这簪子虽是王妃的,可却未必是王妃拿来当的,大有可能是旁人捡的,毕竟三个月了,王妃但凡还有口气,就不可能没个声响,但这话他不能说,没瞧见陆深满眼的希冀,只得顺着他的心意道:“或许娘娘是故意的呢,毕竟外面都在传,皇上您要续娶董先河的女儿董宛如,王妃娘娘兴许听见了,不高兴见皇上。”
林墨不过随口一敷衍,没想到陆深还真信了,这是几个月来唯一的希望,除了相信他又能如何呢,天知道林墨拿来这个簪子,他颤着手端详了多久。
“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这会子她准是躲在哪里,偷偷抹眼泪呢。”
翘头案上,摆着沈书晴从前惯用的绣篮,里头有一只做了一半的婴孩红肚兜,看大小该是为他的第二个孩儿准备的,陆深急忙将视线偏开,却依旧刹那间便红了眼眶,“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至于孩儿,他们还有遥儿,这就够了。
却说陈家,因为沈书晴的回来,一扫先前的阴霾,尤其是陈望舒,拉着沈书晴不住地问长问短,这才明白这些日子她得了烟娘的帮助,便是连腹中的孩儿都一并好好的,当即对着四面八方阿弥陀佛了一番,“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
可靠在缠枝纹丁香色迎枕上的沈书晴,却是耷拉着一张脸,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娘,我听烟娘说,他要续娶了,这是真的吗?”
这事儿陈望舒也说不准,毕竟也都是传闻,可听她爹说陆深在中秋宫宴上也提及此事,又不知到底这传闻几分真几分假了,然不管是真还是假,现如今她闺女回来了,哪里还轮得到甚么董宛如及陈氏女?
“好闺女,你放心,这不是大家都以为你......了吗?”陈望舒同沈钰情比金坚,她其实分外理解女儿的心情,便是她对陆深也不是没有微词。
在民间,妻子去世,也有那情深的汉子守孝三年的,这才三个月呢,可看在两个外孙的份上,又不得不说陆深的好话,“皇上一登基就将遥儿封为了太子,还给你外祖封了个国公爷做,陈十七更是年纪轻轻就成了柱国大将军。这满朝上下,还能有那户人家,有咱们这个殊荣?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哪有这个面子?这不过是论功行赏罢了。没有陈家,他哪能如此这般顺利登位。”说到这里,倒是又想起从前的事来,沈书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也是我傻,当初他本就是看中外祖,才将我娶为妻,否则只怕现在我还是葫芦巷那个外室,我的孩儿也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哪里能够当得了甚么太子......”
陈望舒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忙换了个话头,“你昏迷的时候,祖父已准备好了车马,等你一醒来,他便亲自将你送回宫。你一回去,外头那些传闻自然不攻而破。”
“娘,我现在还不想见他!”沈书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负心薄幸,“你容我缓一缓,等我自己想通了,再将我送回去成不?”
自那日李照玉应下了当陆遥太子太傅一事,每日便会去一趟东宫,尽管如今陆遥才一岁半,可他每日皆要给他念上几篇策论,陆遥倒是也乖,竟也肯安静地听他针砭时弊,可若是陆深不小心闯入视线,他便会闹着要找爹爹,是以陆深从不打搅李照玉的讲授。
这一日,李照玉正同陆遥念着一份邸报,正这时陆深偶然从门外走过,陆遥又被吸引了目光,若是寻常,陆深会直接无视,可今日竟然好脾性陪着陆遥玩闹了好一阵子。
李照玉剪手在背后,望着庭院中嬉笑的父子,就仿若他们从未失去过母亲或者妻子,遥儿还小不懂事便罢,可陆深呢?
他不是自诩对表妹深情吗?
正这个时候,一个身着藕色缠枝纹宽袖窄腰衣裙的女子陡然闯入了他的视线,她梳恭顺的坠马鬓,腰肢掐得极细,娇娇怯怯的仿若风中飘零的玉兰花,不堪承受世间一丁点的风霜,只等着这世上最英武的男子的爱护。
她正旋裙往陆深的方向走去,从李照玉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陆深的背影,但他大抵是喜欢的吧,否则哪怕她董宛如是董先河的闺女,也没办法随意进出东宫。
她此刻能够出现在这里,便能够说明一切。
书晴啊书晴,这便是你放弃我,也要选择的男人啊!
李照玉叹了口气,踢着庭院中吹到廊下的枯叶,剪手在背后往外走去,却这个时候听得陆深高声地斥责:“你是谁?谁放你进来的?”
陆深并非不知她是谁,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听这意思,似是并不认识董宛如,李照玉顿了步子,堪堪转眸,便瞧见董宛如婉约清丽的脸上,两行热泪簌簌流下,她本就生得弱柳扶风,被陆深这般一吓唬,连话都忘记讲了,只垂着头不住地绞着手中的帕子,从李照玉这个角度瞧过去,却是委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