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热汤就皱眉:“喝不下。”
我紧挨他坐下,当他的面吹热汤:“吹凉了,一小口一小口喝吧。”
他犹豫,我只好亲自喝一口,他才试探着喝下去。
郎中来了之后把过脉,从里屋出来时关上门才与我讲:“你家公子是喝太多酒中毒了,以后千万别让他贪杯,小酌都要节制。”
“那他现在还救的回来吗?”
“已经没事了,给他买点萝卜与甘蔗,熬煮一锅沆瀣浆,早晚服用,酒毒自会消解。”
我谢过大夫,让正好趁晚归家的张公公先别回侧房,过来把出诊金付了,张公公一边往怀里掏钱,一边担心道:“呦,该不会殿下喝酒出事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今儿在宫里遇到太子殿下,他说这几天郑家正好在办喜事,看到三殿下也在那儿混吃混喝,让我回来与他说一声以后不要再在郑家出现。”
张公公接着说这两天云音阁的案子刚刚结案,波曲静还差一点手续才能回宫,但是慈元殿这两天也有热闹事,他就被临时召回宫里筹备去了。
“说起来,殿下一饮酒就难受,从小到大我都看着他,好在他也听话。但这几天一时疏忽,他就饮到差点出事,哎,这段时间我怕每天要早出晚归,还请元喜小姐在殿下身边多担待。”
连这忠心耿耿的老太监都被随意抽调走,看来这个三皇子在皇上那儿还真是不受待见,对比起其他皇子,这会儿的赵方羡又是如此弱势与备受欺凌。
“知道了,我会管住他。”
我不情不愿应过,张公公放了心,进去里屋陪聊不久就让大家各自安好歇息。
第二天忙碌一早上,盯着赵方羡洗漱、用完早点,我背起竹筐又揣了点铜板步行去集市换萝卜与甘蔗。但是以前没换过,也不知多少钱,背了满满一筐回去,发现手里还有好多铜板剩下。
我心想是不是最近伙食太差,以致于这家伙要跑去郑家蹭招待宴,但两餐都是有鱼有肉的,不致于虐待他,难道是张公公不在,偷偷跑去蹭酒喝?
我便去酒铺打酒,他要是再跑出去想饮到烂醉,就让他抿口淡淡的米酒解瘾也好。
顺便我也可解解瘾,出事以来全靠我自己苦苦支撑,现在是时候犒劳下疲惫的身心。
眼看着酒罐子送到我手中,门外忽地闯进个醉汉,谁都不看,直直冲我过来又是调戏又是贴近,我急忙向酒铺老板求救,那老板一看这个带着酒气的彪形大汉,慌里慌张自己先逃了。
“嘿嘿,小妞哪家丫鬟来打酒?跟着我不是更好,天天给你好酒喝……嗝儿!”
醉汉撩拨我下巴,我背靠着柜台退无可退,警告他们光天化日不要太过分。
他虽然晃晃悠悠,但邪笑道:“有人出钱买你的命,对不住了,今天你一定要死!”
我怔住,一下被他拎起来拽到旁边的酒缸边,摁着我的脑袋浸到酒里。
这酒不比水浅薄,一泡进去,除了脸疼,更是呛鼻上脑,一下子把我浸醉了。
他好像又不想杀我,放弃挣扎就把我拉出来,等我呼吸过几回又立刻按回去,几次来回,实在比直接溺死我来得残忍。
幸好这时候老板领着几个官兵进店:“官爷,就是这个醉汉来闹事!”
醉汉被抓走了,有人用鞋尖顶着我从酒缸边落到地上,与门口的几个人影高声报道:“禀郑大人,有一女子被溺酿酒中,已奄奄一息。”
有人走过来搀我坐起身,拍我后背问道:“我见你眼熟,是不是三皇子家中姓赵的女婢?”
我呛出几口烈酒,拼命点头:“大人怎么认识我?”
“我昨晚来过府上找人。”
我赶紧用袖子擦几下眼睛,果然见到郑可麟,他目光忧虑,始终注视着我有话说不出。
他身后逆光而来另一人,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冷嘲道:“那醉汉为什么不调戏别人,就调戏你呢?赵元喜小姐?”
没想到秦音也在,我不免对这两人产生警惕,往后退缩一些距离:“郑公子与秦小姐怎么来得如此凑巧?”
秦音笑而不语,翻个白眼在酒铺里到处打量,很是嫌弃:“你就是在这样的酒铺里买酒的吗?给赵方羡,他喝得下去?”
“够了!秦音你非要我来这条街,莫不是这醉汉是你安排的?”
郑可麟追到她面前质问,秦音推他骂道:“你吵什么?心疼了?就算是我安排的又怎么样?她昨天在赵方羡家中那样羞辱我,你个呆子不仅上门讨不回公道,现在还要怪我的不是?”
“你自己非要送行,被人赶出来又有什么不妥?”
秦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点着郑可麟咬牙道:“你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我怎么不能这么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若不是与我定亲,你连这个小小的两京市署丞都够不到!”
郑可麟气馁,低下头咽了所有话语,满怀郁闷要走。
秦音仍旧不放过他,追着他到门口骂道:“你再给我想清楚,除了我,你还能娶到更好的千金吗?要是没有我,你只配娶那自尽的荡妇,做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秀才!”
郑可麟收回跨出门槛的脚步,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我也哐的一下晕晕乎乎,她没有指名道姓,却口铸利剑猛地将我刺穿。
我实在没想到光天化日下,这个疯女人不光雇人欺侮折磨我,还要如此羞辱已经死去的元安,连带着破落的元家,也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手里的酒罐子越来越沉,我爬起来朝她走去,攥紧酒瓶子时,我一度做好一了百了的准备,但还没接近她,就被护卫她的几个官兵拦截住,只好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郑可麟跟在最后,我观他也是无奈,只道:“郑公子赶紧回去吧,我没事了。”
“我送你回去。”
他执意要送,我怕再被那女人暗害,便与他一起回到门前柳树下。
他叩门无人应答,也并不急着喊人或是离开,心事始终沉重地观我面貌,我有些不舒服,直接问他:“我的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你的脸很干净……就是赵姑娘,你能摘下丝巾让我再看一眼你的模样吗?我始终觉得你与我一位错过的故人非常相像。”
第三十三章 海上月是天上月
我在风中凌乱又诧异,看他殷切无邪的眼神里注满紧张不安,又带点期待,想了想,还是将面纱摘下。
在阳光底下总算能让他好好看清我的模样,我察他神情逐渐明亮,心情也放松下来,跟着松了一口气:“郑公子如何呢?有什么发现?”
“没……没什么,对了,你家主不在吗?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会儿?”
郑可麟局促地邀请我,也不再敲门,调转脚步等待我点头同意就立刻出发一般。
我婉拒他,他遗憾地点头:“也是……我现在又有婚约在身……”
“秦小姐背后可是通天的家族,娶了她,比娶元二姐还来得荣华富贵。”
“话不是这么说,元家也有元家的好,特别是娶亲成家这样的大事里,不能光只盯着别人家的富贵,我还是想与自己中意的女子成婚。”
他说时眸光锃亮,让我感觉到他坚定的信念,我因此有些惭愧:“那么说来,如果我要嫁人,也不应该只盯着对方的身家看?”
也许没意料到我的问题,他愣一下,紧急思索片刻后回道:“那赵小姐你现在有没有意中人呢?没有的话,就不必在意这些,可以先看看眼前人。”
意中人?眼前人?
我思绪又游移到四海八荒,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除了赵方羡,还有哪个男人的面貌可以称之为「意中人」。
但我又不想承认心里面都是他的影子,明明是让我如此想逃离的一个坏人,我又凭什么要中意他?
“中意的……目前倒是没有,眼前人……三皇子吗?不不不,这我可不敢想。”
我摆手否认,谈到赵方羡时,不由地也变得与郑可麟一样羞赧。
“那……如果我没有婚约……”
他结结巴巴还没说完,身边的门忽地被打开,家丁在门口朝我们尴尬笑道:“三爷说让你们在门口讲话轻点,他听了很吵。”
郑可麟赶紧作揖道歉,家丁也与他作揖:“郑公子来得正好,三爷说今晚不能去郑家饮宴了,想邀请你到家中一坐。”
他看看我,立马随我们走进小院里,没想到院中的枣树下已经摆了矮桌与小火炉,桌上放了围棋,赵方羡精神奕奕地从屋里出来,把郑可麟迎到桌前面对面坐下。
我不知他何时准备迎客,拽着一箩筐的萝卜和甘蔗怨他:“三爷自有准备吗?怎么不早与我讲有客人要来?”
赵方羡冷哼一声:“郑公子是贵客,不一定愿意来,我说了有什么用?”
我碎碎念着,拎出框里的米酒放到桌上:“幸亏我买好了酒,你少喝点知道吗?”
赵方羡扫开我的手,当场倒了半壶米酒到陶罐里,并送上小火炉温煮,他闻到酒香甚是开心,似乎忘记自己昨晚差点因中酒毒出事。
等他要从罐中倒米酒啜饮,我端来熬煮好的沆瀣浆塞到他手中,并抢走小酒杯与郑可麟讲:“郑公子抱歉,三爷的酒我帮他喝。”
赵方羡嗅了嗅萝卜甘蔗汤,皱紧眉头很是嫌弃,想放下但被我推回嘴边,一边与我拌嘴一边咕咚咕咚喝下去。
我总算放心,从怀中抽出手帕给他擦擦嘴边的水渍:“你等半个时辰后再小酌一杯,就一杯不能再多了,听见没有?”
赵方羡气呼呼的不搭理我,我知他受我管教本就不乐意,又是贵客在前,更加放不下男人的架子,便也不理他,转去嘱咐郑可麟:“郑公子也少饮点,家中没有马车可代步,要烦请你步行回家。”
“我知道,既然三殿下不能多饮,我也不喝了罢。”
郑可麟放下酒杯,就当我以为他这是觉得不受尊敬而生气,他执子到棋盘上,主动邀请赵方羡对弈:“自从攀上这小小八品的两京市属丞,我才发觉自己读万卷书,却只能跨出短短的一小步,难得三殿下不嫌弃我郑可麟懦弱无能,还邀我到家中对弈对饮。”
赵方羡执起白棋随他落子:“郑公子也并未嫌弃我愚笨,在夜宴上替我出头挡灾,这个人情我赵方羡必定记在心中。”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才听出来原来这两天醉鬼是去郑家碰运气,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只有郑可麟站出来维护他。
“别的无需多言,只是从来没想到三殿下委屈至此,连正常哭笑都不敢暴露,既然如此,我郑可麟势必不能袖手旁观。”
赵方羡很满意这番话,白棋即将落子时,忽然偏到另一格,把原本逃无可逃的黑子痛快放生:“有空常来,家中有好酒好菜随时招待。”
两人对视一笑,继续在棋盘上运筹帷幄,我观了半天觉得郑可麟落子手笔不够犀利,常常要忍不住替他着急,但他却能意外突围成功,化解白棋步步紧咬的攻势,最后成功拿下胜局。
我为他们鼓掌,顺便抽空去了灶房布置好瓜果糕点,陆续摆到两人的酒桌上。
差不多日头升到正中,有人来附近寻找郑可麟,他才恍惚中反应过来要:“改日再聚,实在要回去继续当我的八品小官了。”
我要送他出去,他走了几步忽然拦住我问道:“对了,刚才还没问完,既然赵小姐没有心上人,那有没有考虑过另寻人家?”
我瞥一眼赵方羡,他背过身拿起酒杯多饮几口,似在逃避。
我心想毕竟是他贵客,就算要我现在脱身进郑家,他也应该不会说什么,毕竟这醉鬼用命去结交来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官,可比他拉拢元平来得实惠有用。
“有倒是有。”
我故意讲:“只不过赎身需要银两,我没有钱……”
郑可麟迫不及待拉起我的手到赵方羡面前:“要多少?这笔钱我可以帮赵小姐出,三殿下你看如何?”
赵方羡淡漠一眼就重新坐下:“契约里是十两,这是她刚遇到我时就欠下的。”
郑可麟立马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银元宝,啪一下放到桌上:“还请三殿下放人。”
我以为赵方羡会因此生气,但他没有一点波动,回里屋取来契约,并收走银元宝:“郑公子可以带她走了。”
没想到如此简单,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找到更好的人脉,二话不说把我转让走,连装都不装一下。
尽管这是我要的结果,却让我对他分外生气。
郑可麟要我收走契约即刻动身,我无心应他,生气中又有点难过:“三爷都不送我出去吗?”
赵方羡冷言间拿起酒杯:“你算什么东西需要我送?”
我眼眶泛酸,恨不得一走了之,这醉鬼最好哪天喝过头别醒过来,这世上就安静几分,不会再有他难听的冷言冷语。
大概是我被转卖后可怜的落魄样,郑可麟安慰道:“赵小姐其实不必担心,今日赎身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刚才也说了,你与我一位错过的故人极像,又是你想离开,所以才帮你一把。”
我点点头:“想知道一直让郑公子念念不忘的故人究竟是谁?”
他想了想,笑道:“她也是元家其中一位小姐,我虽然不知道她名字,但无意间见过她,活泼好动,爱读诗书,还常常与男孩子一般捡哥哥的刀枪玩耍。”
我愣住。
郑可麟说了很多那位故人的特征,分明是我。
但好在他不知道自己见到了谁,也叫不出名字,更不会知道他很想再见一面的故人就在眼前――我这个落魄到已成柴米油盐堆里的丫鬟,元喜。
我因此有些失神:“听起来不像元家二姐,那郑家当时怎么会……”
郑可麟指向赵方羡:“我记得当时我是在元郎的练武场里认识了三殿下,他告诉我是元二姐……”
“够了。”
赵方羡起身拂走桌上的契约,沉声讲道:“郑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要为她赎身的银子可不止十两,你改日再来吧,这里不欢迎你。”
眼看到手的契约又被他掠走,我与郑可麟都傻了眼,面面相觑间,郑可麟也有些不适和紧张:“对不住赵小姐,我想先离开……”
他低着头匆匆走了,脚上带风,一看就是受了怨气。
我来不及送他,赶紧回头去追赵方羡:“三爷这是出尔反尔!怎么忽然就不给了?”
他振袖把我甩出去几步路:“我不让你走,你怨我,我让你走,你仍旧怨我,干脆这样别走了!”
我也生气抬手捶他:“你这是放我走吗?你这叫转卖!赵方羡你没有良心!”
“走开!”
我与他吵闹,大哭,正在檐下纠缠拉扯,郑可麟忽然又急急返回,目光也坚定了许多,到赵方羡面前作揖:“三殿下这样的朋友,我郑可麟觉得必须要有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