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秦音提起过这件事,那也是她装疯卖傻躲开赵忡威胁的原因。
“我看到苏贵妃要把皇弟溺死在池塘里,我过去救他,不小心推了苏贵妃下水,她因此溺亡,临死前于我讲……她讲……”
赵忡如寒蝉噤声,我与皇后一样焦虑地等着他。
他最终闭上眼,泄了气讲道:“她告诉我,我才是她亲生的孩儿,当年母后与她同时生产,她让人抱换了我与皇弟……”
一道惊雷同时落下,在大庆殿上方久久盘旋不散。
我吃惊地望向赵方羡,此刻他仍是风轻云淡,仿佛这件事已与他无关。
皇后沉默了相当长久的时间,随着头顶隆隆的雷声宣告惊蛰的到来,我想她的世界应被彻底颠覆,赵忡抱着她哭喊不停,像个讨要关怀的孩子,她都呆滞得像座木雕。
赵方羡十分耐心,到窗边看了会儿瓢泼大雨,等到雨水倾泻完毕,又零落成点滴的小雨,方才回到母子面前:“今日我给母后第二次选择,是认我这个亲生的孩儿,还是保赵忡?”
皇后缓缓抬眸望向他,良久才开口:“赵忡始终是我的孩儿。”
赵方羡深深呼吸,闭上眼睛甚是失望:“母后今天若是选择我,我还有心情可以放他一条生路。来人,送皇后回慈元殿休息,等候择日封皇太后。”
皇后被几个宫人带走时,与赵忡几乎是生离死别的悲痛。
她应该也知这是最后一面了,赵方羡能忍辱负重走到今天这一步,就绝不会是个轻易手下留情的人。
赵忡落了单,再无人护他,仰头望着居高临下、逐渐靠近的赵方羡,连连往后挪动:“皇弟你你你行行好……不要杀我……我……错了!”
“太迟了,你的道歉迟来了十几年,我早就不等了。”
赵方羡低沉喃喃,让人送去一条白绫,绕了几圈在手上,用力绷扯一下:“皇兄,代我下去与父皇请安,告诉他,这天下,始终是我赵方羡的天下,谁都夺不走。”
话音落下,白绫缠到赵忡的脖颈,直到他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为止。
我眼睁睁看着赵忡试图扯住白绫的双手掉落到身侧,彻底不再挣扎。
赵方羡命人将他吊起在大殿的房梁上,看着一阵阵阴风吹动他的尸首,冷笑一声:“宣告下去,太子赵忡自缢大庆殿。”
我沿着门板傻傻地跌坐到地上,头顶仍是不绝的闷雷滚滚,将在雪中眠藏了一整个冬天的大地全部唤醒,我终于意识到,京城已然彻底变天。
接下去这一晚,伴随着惊蛰的雷雨在京城落下,赵方羡迅速收拾了左军残余的兵力,让苏声一统军营,从此再无左右之分。随后几天,我被拥护他上位的人挤得晕头转向,任何事情都已不需要我搭手,自然会有人来尽心竭力完成。
赵方羡也更忙了些,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组织臣子前往神庙祭天。
我在一众宫人的帮持下盛装打扮,也混迹在队伍当中,看着彩幡飘荡在日渐温暖的春风里,赵方羡身着大裘冕,气势轩昂地步上几层楼高的石阶,独自登往祭坛。
他连日来都是精神抖擞,纵使事务繁忙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颇有天生便是帝王的手段和力量。
我只在阶下仰望他越登越高,身旁却有人提起:“对了元喜小姐,如今圣上已登基,你是他身边唯一的女眷,又有青烟公主在身旁,是不是……?”
他没问出口,但打探的眼神已很明显。
我低头自嘲:“这话小心被人听到,你与我都要被一起砍头。”
此话一出,果然无人再来窥问。
我始终小心翼翼在他身边,而元平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没有迎来他承诺的加官晋爵,甚至连夜被他革去了殿前都点检一职,打发去了闲职,与他父皇在位时一样的郁郁不得志。
或许就是因此,张公公与那家丁都有了去向与封赏,我却始终得不到他的任何安排。
搬入宫中时,我独自到元家宅院里收拾东西,发现梳妆台里还有半支元安留下的炭笔。
我抚摸了炭笔收到怀里,甚是想念她,也想念远在西洲的阿娘与元乐。
京城兵变不久之后,我收到商队捎来的一个包裹,说是有人从西洲托来给我。
打开来,是阿娘的信笺,还有她筹集的一个宝箱,信里说她在西洲已找到娘家,现在一切都好,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是她和娘家人为我准备的嫁妆。
「不知你在京城是否完婚?若始终飘摇,嫁妆就当盘缠,速回西洲与我们相会。」
眼泪扑簌落到信笺上,打湿了阿娘隽秀的墨迹。
我本发愿要与赵方羡生死与共的想法,也就此动摇。
我仍然要离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擦干眼泪,我放下箱子准备收拾行李,赵方羡现在百废待兴,一般不到深夜不会回来,而且谁也不会在意我这样的一个说不清任何身份的人是去是留。
正眼泪迷蒙地在箱子里翻找衣物,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转身一看,果然是赵方羡阴沉沉地走进来,打量我手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又捡起桌上的信笺。
“我听说你今天收到一个西洲来的箱子。”
他扔了信笺,随手翻开盖子望了一眼,然后等待我的回答。
我已下定决心,倔强道:“我阿娘寄来,给我当……当……”
我说不出口,他应该也看到了。
赵方羡一掌拍在桌上:“回信给你母亲,从今往后你生死都在京城。”
“三爷不愿让我离开,我也会想办法离开。”
他勃然大怒,顺手把箱子推到地上,砸落满地金银珠宝:“我就知道你心中始终没有我的位置。”
他当即命人进来把我看住:“不准踏出这房间一步!”
我在众宫人的拉扯里跌坐到地上大哭:“我哪有心啊!我的心不都被你掐死了!”
“住口!”
所有的失落涌到心头,我推开宫人的围堵,扑到他身上吵闹:“我今天一定会从这里出去!赵方羡你困不住我!”
他轻易推开我,喝止我的无礼:“你现在是与谁对话?元喜,你给我看清楚了!”
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已不是以前的三爷,而是现在的圣上。
我因此更加难过。
从前我还有几分眷恋,与他在看似毫无出口的窘境里相偎相依,不停祈祷有一日能摆脱苦难。
可当真风水转到我们这一边,我才意识到,我与元平始终是陷在元家败落那晚的噩梦里不能醒来。
我还是那个四处求生无门的元喜,元平还是郁郁不得志的元平,没有任何改变。
可赵方羡变了,他往后还会有无数的妃嫔与皇子皇女,可以寻找更好的世家之女册封为后,我现在及以后都不会是他愿意承认的那一个人而已。
我站在他面前,忽然想起曾经惨死在他手上的道士说,他赵方羡是帝王之相,而我不是。
我不禁往后退,在他怒火中烧的目光里泪如雨下:“我们到此为止吧,三爷。”
“现在你应该称呼我为陛下。”
他冷言。
我摇头,从袖子里拿出半支炭笔,折了一截放到嘴里,毫不犹豫地嚼碎咽了下去。
赵方羡抢夺已来不及,我咬死牙关不肯松开,他异常愤恨低语道:“就算你服毒自尽又如何?我一样有本事将你从鬼门关唤回来!元喜,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很快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全身晕眩无力,落在他双臂里逐渐失去了意识,昏迷前,好似听到张公公欢天喜地进来通报:“陛下,郑大人已安抚好群臣,朝中已无人反对立元喜小姐为后……这这这……元喜小姐?元……”
――――――――――――――――――――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行驶在无人阴森的街上。
我与宫人讲完了和赵方羡的故事,好似又经历了一遍与他的爱恨。
如此不舍,但我知道我终究要离开他。
很快马儿停下不动,我掀开车帘,见到不远处的迷雾里站着一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是谁。
问他让路,他只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我诧异,下了车才看清楚不远处已不是长街,而是一处城门一样的关卡。
那人继续讲:“过了这道门,你再也回不去了,现在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我想自己心意已决,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那人好似能听到我的心声,幽幽讲道:“你与他还有因果未了结。”
“什么因果?”
他不语,这一瞬间,我小腹里涌起一阵温热,连忙覆手到腹上,感觉到另一个心脏的跳动。
可我仍旧倔强,不相信我此生都要与他纠缠不绝:“他是帝相,我非后命。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如此说来,其实你们原本不应相遇,你应死于家族动乱,他扶摇直上称帝称王,是他每日在佛前诵经祈祷,祈求与你常相厮守,这才感动上苍让你去到他身边。”
我不禁想起赵方羡时常在佛龛前诵经的身影,原来他是在乞求这些吗?
“为什么他不与我明说呢?”
“他与你在佛龛前种下情愫时,早已与你明说。”
我再次回想,与赵方羡相遇那天,我们躲在佛堂里,他与我并肩跪拜神明:“我,赵方羡,今日与元家三小姐元喜在佛前请愿。愿我与你永结琴瑟之欢。”
我怔怔落下泪来,怎知我会遇到一个如此坚定之人?想起昏迷前张公公带来的喜讯,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能坚定到命运都为之让步。
就算命中注定我非后命,他也不曾将我放弃。
我因此转身重新搭上马车。
宫人问我:“娘娘是要去哪里?”
我也如他坚定,答道:“起驾,回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