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来热水和帕巾,一边气恼恼数落他,一边替他擦拭浑身的酒味臭汗,直到他安然睡去,才放心地在他身边躺下,轻轻拍着他的背:“你不能再喝了,如果明日还有宴席,务必带我去,听到没有?”
他闭着眼不应,辗转背对我。
我再次生气:“既然这样,我就收拾东西带阿娘先回临安了,我今日已托人回去寻亲,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以后也不打扰三爷你,你爱喝多少喝多少。”
他便辗转回来紧紧抱住我:“我没说你可以回去,你休想。”
“放开我……放……赵方羡!”
我脸红,压低声音嗔怪他乱来,在他强势里再次败北,没想到这家伙又是装醉,明明路都走不稳,但差点把我拆散架。
一晚很快过去,我早起一步坐在床榻边扣系袄子,他蕴热的大手扶到我腰间,我顺着这条青筋暴突的手臂往上望去,他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你昨晚说要去哪里?”
“回我爹爹老家,临安,我昨天已托人去寻亲。”
我握住他的手,狠一下心将它拉扯开,放回被子上:“三爷,我们到此为止,以后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
我以为赵方羡又会生气,但他只是冷声哼笑,很是不屑:“我昨晚去的宴席有很多商人,我遇到一家自称来自临安青湖的布商,家中只有女眷一人,也姓元,我便问她是否认识你父亲。”
我心口一紧,重新握住他的手:“然后呢?”
他甩开我,我心急如焚,追着他回到家中,他像无事了一般在里屋坐坐,又到外屋给佛龛上香,还去院里欣赏光秃秃的树枝,就是一声不吭。
我差点要给他跪下,这死人便要我跪下,正与他胡闹,家丁来通报,又立马转身捂住眼睛讲道:“三爷,门外有一女人,自称临安布商,今天如约来见元喜小姐了。”
我诧异:“为什么找我?”
赵方羡淡定起身,抚抚袖子往外走:“她姓元,叫元莺,有个分离多年的哥哥叫元丧,这回来京城,既是来贸易,也是收到元丧去世的消息,前来寻坟祭拜,我让她今天过来这里找你,你要想知道自己父亲来处,可以全权问她。”
第三十九章 年年芳信负红梅
我难以置信:“不可能!阿娘说过,我爹爹是孤儿,没有任何亲眷在临安!三爷难不成找人来骗我?”
“我只是好心帮你们家牵根线,却被你说成是骗子,信不信由你。”
赵方羡念叨着背起手往外走,我随他一起到门前柳树下,见到一辆精致上乘的马车里正下来一个妇人。
她穿着得体,身形瘦削,长相也让我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大概就是自称我姑姑的元莺了。
她对我很是疑惑,看久了却又恍然大悟一般,上前来仔细问道:“你一定就是哥哥的女儿……姑娘你爹是不是叫元丧?”
她凑这么近,我有些怕,忙躲到赵方羡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
她喃喃自语:“果然……乡亲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
她眼中溢满复杂的情绪,特别是对着我审视时,有恨有无奈还有模糊的好奇:“这些年我托来京城的乡亲顺道找寻你爹如何,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在这里已与西域女子成婚,还有四个孩子,我原本不相信,但刚才见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些可笑的传言应该是真的。”
她说着又要凑近来查看我,我被她说的胡言乱语扰得十分不高兴,便又后退一步:“我阿娘是我爹爹明媒正娶到元家的元夫人,京城谁都知道,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可笑的传言?”
她迟疑住手脚,望着我迟迟没有开口,良久扭头向马车说道:“你也下来吧,不管信不信,你爹在外已另成家,这是事实。”
马车帘子被撩开,一个年轻的女人默默下车来到面前。她步履每往前一步,清秀的面庞上,就多一丝质疑与难过,特别是望着我的目光,冷冷幽幽里充满了恨意。
“梅儿你说句话。”
元莺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她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而已。
我见她更加与我爹长相相似,头皮已开始发麻:“你……你是……”
元莺叹气:“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元梅儿。”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拼命摇头:“不可能!我爹爹只有我们四兄妹!只有我娘一位夫人!不可能的!”
我扭头逃离这个离奇诡异的意外,赵方羡却偏偏出手拦我到身边,与元莺讲道:“元老板不妨再讲讲关于元丧的旧事。”
元莺并不很情愿,但看到我挣扎不停,叹道:“我们元家从祖上三代开始,就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富户,哥哥是长子,家里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联姻,但就在梅儿出生百天的时候,哥哥他突然说要去从军,连衣服都没收拾就跟着路过的军队跑了,从此几十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捂住耳朵不想让任何一个她说的字漏进来,可我还是清楚听到了爹爹是如何绝情,甚至连爹娘去世都不曾回过老家。
“不!这不是我爹!不是他!”
我尖叫哭泣,撞开赵方羡跑回屋里躲了起来,他们三人随后到院子里的小桌前交谈了很久,听到元莺提起被爹爹抛下后的元家日渐败落,所有家人跟着一起受苦,她实在不忍心便站出来挑起家中经营重担,导致现在还未曾婚嫁,与元梅儿相依为命。
元梅儿这时候才出声:“我不会原谅他的,我和我娘受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所以这几天姑姑你要祭拜便自己去,我不去。”
元莺劝了两句,被赵方羡打断:“元丧死时甚至连像样的坟头都没有,万贯家财也是一朝被人夺尽,儿女下大狱的、委身在我这里当丫鬟的,还有服毒自杀一尸两命的,下场都相当凄惨,元小姐完全可以释怀了。”
她俩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元梅儿仍旧很低沉:“他这是又扔下妻儿,不管他们死活了。”
我愤然推窗怒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她睁大眼睛从座位里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很快被元莺挡到身后,我受元莺呵斥道:“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姐姐,你不能对她如此无礼!”
我捶窗大哭:“我已经败落到如此田地,我就算无礼!就算疯癫!就算我今天一头撞死在爹爹的坟头,那又如何?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元莺疾步进屋到我跟前训斥:“我知道你叫元喜,这个名字本是元家祖宗留给梅儿的,现在被你用去,已是列祖列宗在庇佑你!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哥哥他自己一个人走了,没有把我们都带下去?他甚至都不愿意见我们一面!”
她生气的样子与爹爹几乎一模一样,我又是怕又是难过,只好抿紧嘴巴忍住哽咽:“那你今天找过来,是要我还爹爹给你们造成的苦难吗?”
元莺呼吸起伏不停,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眸里注满了翻腾的情绪,眨了眨眼,泪水差点涌出来:“我今日是来见见你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但听说下场都不好,我也就不见了,只是要央你带我去哥哥的坟前祭拜,元喜你懂我的心情吗?”
我摇头,倔强地憋住眼泪,但无论如何还是憋不住:“我现在没有办法面对你们……我的心情你能懂吗?”
“我暂时不急,这次来京城还有另一件事要办,会在这里住上个把月,你好好平复心情,想通了就带我去上坟。”
元莺很快收起情绪,又恢复到严肃古板的面容上,这一点与爹爹也像极了。
赵方羡亲自送她们出门,听到三人声音越来越远:“有无落脚的地方?”
“暂时住客栈,已经托人在找能长租的房子。”
“不如我推荐你们去个地方,很新,刚搬进个把月。”
“租金不是问题,我们两个女人单独住,安全就好。”
“必定安全,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没有在意赵方羡说的话,趴在床榻里歇了一点时间,却让苏声府上来的士兵匆匆忙忙叫走,赶到他家时已天黑,一帮人围聚在厅堂里,OO@@在讨论什么。
阿娘一见到我立马从座椅里起身,拉我退到门口的角落轻声问道:“刚才来了两个女人,自称是你爹爹的亲妹与长女,元喜你可听说过这件事?”
我差点要背过气去,原来赵方羡说的地方就是苏声家中,这个死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让阿娘先回去房间休息,到厅堂人群里一看,果真见到元莺带着元梅儿坐在那儿,与苏声和赵方羡谈着话。
苏声见到我像见到救兵,五大三粗的人拘谨得不得了,站起来就拉着我到两人面前:“元喜这是你的亲戚?为什么帕雅也不知道?”
“这要问苏大人的好侄子了。”
我瞪向赵方羡,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与元莺交代让她们安心住下:“你们在京城中的活动有任何要求,都可向我舅舅提,最近父皇削减军费,导致他没有什么事务可费周折。”
“咳!你这孩子……怎么能在客人面前说这话。”
苏声打断他,与元莺结结巴巴讲:“元小姐是吧,既然都到这儿了,也不可能把你们孤儿寡母赶出去,若不嫌弃,就在这儿住下,我是右军都督苏声。”
元莺上下打量他几遍,便去征询元梅儿的意见,元梅儿仍旧话少安静,偷偷看看我,便点头示意:“苏大人,我爹是元丧,这位是我姑姑元莺。”
“原来你们不是母女,抱歉。”
“苏大人见笑,我至今未婚嫁。”
“巧了不是,苏声我也至今未娶亲,哈哈哈。”
苏声尴尬地调侃,明显是想活跃气氛,大概是与我一样,对元莺眼中流露的锐利锋芒有所忌惮。
姑姑她确实英气过人,虽然个子娇小又瘦削,但她不管站着还是坐着时,身板都挺得笔直,说话与举手投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十分果敢决绝。
爹爹也是这样,因此我实在是越来越怕她,不敢对她们留在这里提出异议,只是赵方羡这时候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笑笑讲道:“对了,刚刚坐在那里的就是元喜的生母,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
我朝他瞪大眼睛疯狂示意闭嘴,这家伙就跟瞎了一样无视我,还让人去房间请我阿娘出来,我察元莺与元梅儿的脸色煞白难言,正要动身阻止,苏声立马叫住下人回来,与她们讲道:“我刚才已听说元丧抛妻弃子的事情,不瞒两位,当年路过临安把元丧带走的,正是在下。”
苏声讲起当年他带领军队南下时,碰到一个醉酒的公子哥正被人打劫,便顺手救下他,他自称是孤儿,想要随他从军征战。
“他请我喝酒时与我谈论当时不应南下,而是应该西征,我一开始觉得不妥,但他三催四请,还许诺定会帮我立功,于是我向圣上请示带军前往西域,没想到到了那儿,这家伙根本没有想立战功,而是趁夜潜逃去了边境小镇,我这才意识到他只是想借我的军队逃离中原。”
我听得目瞪口呆,从未想过传闻在边疆英勇无畏的爹爹竟是这样的登徒浪子。
苏声说到此处有些气恼:“我派人追到元丧时,他躲在一家客栈里当马夫,要知道逃兵是死罪,我正要就地处刑他,他求我留他一条命,他在客栈的这半个月无意中发现有萨兰国的奸细企图跟随商队混入中原前往京城,他可以帮我指认那奸细。”
第四十章 梦别
苏声说着,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桌上:“我以为他又在诓我就没有答应,刀子就要落下去了,哪里知道有个女人这时候冲出来护住他。”
赵方羡恍然大悟道:“这女人不会就是现在的元夫人?”
“羡儿果然聪明,我当时气愤极了,一个西域女人护他,难不成他这是叛变成了奸细?于是我要连那女人一起砍了……”
他说到这里,目光忽地放远到我身后,我与其他人一同望过去,没想到阿娘忧心忡忡地出现在厅堂里。
“帕雅你怎么出来了?我,我刚才只是在回忆……”
阿娘让苏声不要再讲,自己到元莺跟前与她们打过照面:“你们刚才谈话我都听见了,既然是老爷的姐姐和嫡女,我觉得自己必须要与你们见面。”
元梅儿怔怔地望着阿娘,似是心里情绪已波涛汹涌,元莺这时候起身带阿娘离开厅堂去了别处谈话,只剩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
我出离愤恨地瞪着赵方羡,他终于朝我讪笑一声:“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我又看看元梅儿,她偏过头不愿意面对“一家人”这几个字,我便赌气道:“谁跟她们是一家人!”
苏声训斥我:“元喜!不许这么说话!”
我原地哭出声,豆大的眼泪在我脸上流成两条河,赵方羡拉着我到身边,用袖子抹我的花脸,与元梅儿说道:“元小姐谅解,元喜对我也是牙尖嘴利、无法无天。”
元梅儿点点头,想说又开不了口的模样,赵方羡便对她很感兴趣:“昨晚酒局听元老板说,这次你们上京不光是接洽布匹生意,还为了你的事而来?”
她为难一阵,终于开口:“因为我不肯再留临安被那些人嘴碎自己的身世,所以年初我娘过世后,姑姑托人到京城寻亲时,顺便帮我物色了一户人家的公子,但是这几日我们照着地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公子,所以……”
赵方羡问她要来一张信笺,我也好奇地凑过去一看,惊道:“这不是秦音在酒务的哥哥吗?”
元梅儿起身急问:“元喜知道这位公子?”
我一时间很是尴尬,与赵方羡对视一眼,他眸中冷光示意我不要胡说八道。
但看她迫切亟待,我结结巴巴讲道:“他……他前几日刚因为酒税案入狱……”
“这……”
她失落坐回椅中,喃喃道:“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对我?难道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离开临安?”
我从未想过那酒税案还能有如此后续,尴尬到甚至忘了刚才还在仇恨她的突然出现搅乱了我所有美好的从前。
赵方羡问她:“你们远在临安,怎么会与京城的秦家公子牵上红线?”
元梅儿说是元家商队里有人认识了一个西域来的商人,那商人在京城人脉广泛,但在临安还是一块白板,为了搞定元家的关系,就把远在京城的秦家介绍给了她们。
我很是奇怪:“你们未曾与秦家有过任何联系,就如此相信这个西域商人?”
她面容难堪,不敢看我:“一开始我们也不信,但是那个商人拿出很多宫廷里才有的东西,甚至还有圣上赏赐给秦家的信物,说是只要拿着他写的信笺到京城找秦家老爷,他一定会帮我们办妥,我们不信也信了……”
苏声出来解围道:“哎,元小姐不要难过,你想幸亏你晚来一步,不然岂不是也被连累成了阶下囚?”
他这么一说,元梅儿更是掩面哭泣,苏声急的拼命抓自己脑袋,忙向赵方羡求救,赵方羡对女人向来敷衍,看着她哭只是冷言:“你这哭法倒是蛮像死了丈……”
我马上捂紧他的贱嘴:“咳!姐姐别难过,没有秦公子,我帮你再介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