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那日跟着我是因为想看我去哪儿,”顾修远懊恼,“我还以为是你吃醋了呢。”
“回答我的问题!”薛竹隐轻拍桌面,神色峻厉。
苏泠烟到底在哪,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顾修远放在桌底下的手已经攥成拳头,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与她对视。气氛一时紧张,屋内滴漏的声音清晰可闻,只有烛光在两人之间轻晃。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竹隐面色稍稍缓和,瞪他一眼:“你先喝药,一会和你算账。”
浓黑的汤药在桌上散发着袅袅热气,顾修远在心内想好了应对的说辞,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薛竹隐把那碗汤药推到顾修远面前,言简意赅:“喝。”
顾修远把汤药推远,微微皱眉,语气却是软和的:“这药太苦了。”
薛竹隐念他是个病人,耐着性子劝他:“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喝了才能早点好起来。”
“可是真的很苦。”顾修远声音更小了,眼里充满乞求,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薛竹隐无语了,她就没见过像顾修远这样喝个药还磨磨蹭蹭的人,看在他是伤者的份上,薛竹隐把自己买来夜读时吃的蜜饯翻了出来。
“喝完药再吃这个就不苦了。”薛竹隐好意提醒他。
她虽然不怕药苦,可她爱吃蜜饯,所以每次喝药都借着药苦的由头买很多蜜饯吃。
顾修远对那碟子蜜饯看也不看,顺理成章说出心中打的算盘:“你不是想知道苏泠烟在哪吗?我要你喂我。”
薛竹隐闻言,端起药碗,调羹在碗中轻轻搅拌,又盛起一勺汤药慢慢吹凉,将汤匙递到他的嘴边。
顾修远低头,喉结滚了滚。
薛竹隐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殷切,白瓷的调羹衬得那截皓腕更如羊脂温玉,再往下,汤药的苦气与她宽袖中的淡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就算她喂的是鸩酒,他也情愿喝。
可他所求的不是这个。
于是顾修远狠了狠心,侧头过去,看也不看递到嘴边的汤药。
薛竹隐都举累了,她不耐烦地将调羹摔回到汤碗里,调羹重重地和碗沿碰撞,随即又跟着汤碗“砰”地一下被她重砸在桌面上。
她碰了碰碗壁,在顾修远的磨蹭之下,汤药已不像刚端上来时那般滚烫,她烦躁地扣着桌面:“又怎么了?你再不喝,药都凉了。”
顾修远见她没有会意,提醒她:“你把药渡给我,这样就不苦了。”
薛竹隐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在想着让他喝药早日痊愈,他却在想些有的没的?
忍了许久,她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手一扬把汤药洒在地上:“你爱喝不喝!”
汤碗并调羹俱粉身碎骨,黑褐色的汤药在地上流了一大滩,就像布满瘴气的沼泽地,看得顾修远惊心动魄。
他咽了咽口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避让:“好吧好吧,你喂我就行。”
“秋云,再端一碗汤药!”薛竹隐这次声音如河东狮孔。
汤药很快被端来,她用调羹舀了一勺,不顾汤药还散发着滚烫的热气,旋即气势汹汹地抬手:“张嘴!”
“太烫了,竹隐吹吹。”顾修远看她快炸毛了,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诉求。
“就该把你的喉咙烫得不能说话了才好!”薛竹隐瞪他一眼,调羹强硬地往他嘴里塞,“我不会伺候人,你多担待!”
一碗药喝完,顾修远觉得自己的喉咙烫得要起泡了,薛竹隐也不怜惜他,迫不及待地问:“苏泠烟在哪?”
“这个嘛……”他装模作样地往椅背上一靠,“你可还记得苏姑娘有一位未婚夫?”
薛竹隐点点头:“尚书右丞之子邢昭,今为明州通判。”
在和乐楼的时候,她曾见过邢昭来找苏泠烟。
“其实邢昭与苏姑娘情投意合,他远在明州多有不便,托我为苏姑娘赎身,助她前往明州与他相会。”
“真的?”薛竹隐狐疑,她记得在和乐楼的时候苏泠烟与邢昭似乎谈得不甚愉快,她当时泣涕涟涟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见情郎。
“你可有证据?或者我给明州去一封信问问情况。”
“千万别!”顾修远一下坐直了,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苏姑娘她不欲被外人知晓这件事,嘱咐我谁都不能说,我这才瞒着你,你也知道,她现在正在孝期嘛……”
“我不是外人,我是苏先生的学生,那就是她的姐姐!”薛竹隐认真地辩驳,“我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除非你拿出证据。”
“没有证据,”顾修远说得笃定,“我送苏姑娘离开的时候想不到你有质问我,要我自证清白的一天,怎么可能特意留下什么证据。”
他又叹口气:“早知道帮人这么难,还会被他人怀疑动机,还要自证清白,当初我便不帮了,任由苏姑娘在酒楼里受苦。”
“当初我本就是计划为她赎身的,只是时机未到,不想被你抢了先。”薛竹隐说道,“听说你为泠烟赎身后,我又想把她安顿在府里或是送她走,不想你又把她送走了。”
顾修远愣住,原来她有这个打算?怪不得当初林穆言几番催他,让他动作一定要快,怕是林穆言早就想好了,要抢在薛竹隐之前。
现在看来,他好像成了林穆言的帮凶,几次三番地阻拦她要护苏泠烟周全,她要是知道,定然会怪罪于他。
“也许……也许以后还有机会与苏姑娘再见。”顾修远艰难地回答她。
罢了罢了,先瞒着吧,或许她不会发现此事,能捂一时是一时。
第33章 吃醋
九日后的休沐日后, 修史院。
天光黑得越来越早,画酉的钟声一响,齐恒便急不可耐地招呼孙若谦收拾书箱:“孙兄, 快快快,和乐楼今儿有花魁姒娘的演出, 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孙若谦动作比他还快, 齐恒说话的当口,他已经背着书箱在门口蓄势待发。
齐恒扭过头去冲着仍在屋内低声讨论的两位:“梁兄,薛编修,要不要一同去和乐楼!姒娘跳舞可好看!”
薛竹隐抖了抖手上的书稿,笑得为难:“今日的活儿还未干完,我还有好几个问题要请教梁编修。”
梁楚在一旁笑得温温和和, 以示附和她的话。
齐恒风风火火的, 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不过就是一份差事而已,何至于这么认真?那我和孙兄先走了!”
梁楚含笑点头,继续在薛竹隐的书稿上点点划划。
两人心照不宣地因为修史的某个问题探讨到修史院都走空了,梁楚才从案上一堆半人高的书卷最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梁楚:“薛编修要的东西都在上头。”
薛竹隐也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谢礼:“顾文博画的山水扇面,我看你整日都扇不离手, 想必会喜欢。”
梁楚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纸扇藏到身后,顾文博是当朝山水画大家,他生前时, 信手所作的小品已高达百金, 故去之后的画作更是有价无市。
他忙将薛竹隐递过来的乌木盒推回去:“这礼物太过贵重,梁某万万不能收, 再说要是收下了, 岂不有贿赂之嫌?”
薛竹隐听出来他的揶揄,笑道:“要是不收, 那梁兄与我岂不有朋党之嫌?”
“若能与薛编修比为朋党,那梁某可是死而无憾。”梁楚微微一笑,“若薛编修一定要谢,梁某来京都以后还未曾去过丰乐楼,可否沾薛编修的光尝尝丰乐楼的春见酒与鲈鱼脍?”
“这个自然!不过扇子你也收着,在库房堆了多时了,还是送给能欣赏它的人才好,不过还望梁兄私下赏玩,切勿展示给他人。”薛竹隐又把乌木盒子推过去。
梁楚心内惊叹一声,暗暗为扇子抱屈,有这样珍贵的宝物,薛编修竟让它在库房里吃灰,足见这扇面对她来说有多么唾手可得。
他将乌木盒子郑重其事地放入书箱中,款款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那在下就先替薛编修收着。你担心的也正是我担心的,我不会让这扇子毁了你的清誉。”
两人同出国史院,老周早等在国史院门口,见薛竹隐出来,抱怨道:“大人怎么今日又这么迟,等得老奴我都要睡着了!”
薛竹隐说道:“自然是有正事,今日我在丰乐楼宴请梁编修,你送我们到丰乐楼后,回府给个信儿,就说我不回去吃饭了。”
老周瞅了薛竹隐旁边的梁楚一眼,身穿靛蓝圆领袍的郎君眉目清俊如画,脸上笑意微微,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难怪能勾得自家大人去酒楼。
他想到顾大人一定在家里翘首以盼,本来大人画酉迟了就等得够久了,大人还不回家。
老周摇摇头,说道:“姑爷一定在家里等你,你不回去他要伤心的。”
薛竹隐眼皮跳了跳,看一眼梁楚,轻咳两声,尴尬道:“多嘴!现在不要说这些。”
在外人面前谈私事,怪尴尬的。
梁楚袖手抬眼望天,落日镕金,云蒸霞蔚,今日天气不错。
老周急了:“我觉得姑爷对你挺好的,大人你可不能犯错!”
薛竹隐皱眉瞪他:“闭嘴!再多说一句罚俸半月!”
老周一听,立时把嘴捂住,眼神却还忿忿地投到梁楚身上上下打量,长得像个男狐狸精似的,勾得他家大人都成了个暴君。
看他回去怎么和姑爷告他的状!
马车到丰乐楼停下,梁楚与薛竹隐刚一下车,不等薛竹隐吩咐,老周便迫不及待地往顾府赶。
薛竹隐看着马车离去,摇了摇头,无奈道:“家奴聒噪,薛某管教不力,让梁兄见笑了。”
梁楚微微摇着扇子,歪头看她,笑着说:“薛编修为人宽厚,下人与你自然就亲近些。”
他抬眼看,丰乐楼越晚越热闹,门前搭起高大的彩楼欢门,处处点缀着灯笼,宝马香车,将其围个水泄不通。
“某在江州时,读到陈如寄先生吟咏丰乐楼春见酒的诗歌,内心向往不已,如今终于能来一趟。”
听梁楚提到陈先生,薛竹隐微微黯然,说道:“不知道陈先生什么时候能再回京都喝上春见酒。”
梁楚面有赧色:“在下口无遮拦,惹薛编修伤感了。”
“梁兄不必如此见外,陈先生如今远在岭南,我很挂念他。”
一楼的大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薛竹隐吩咐小厮要间上好的厢房,迈过门槛便上楼梯往二楼走。
梁楚跟在她身后:“薛编修之前说少去酒楼,我看你对这好像挺熟悉。”
“之前来过一次。”薛竹隐想起上次来这还是偷偷跟着顾修远来的,抬眼扫视二楼厢房,左手第三间应为曼娘所在。
“啊——”薛竹隐轻呼一声,她脚底一滑,身体后仰,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梁楚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待她站定后又迅速放开,低头一看,地上有些许酒迹,大约是谁不小心打翻的。
薛竹隐皱眉,小心地绕开那摊水迹,又回头朝梁楚道:“多谢梁兄。”
*
顾府内,顾修远今日闲着无事,想到上次竹隐吃烤兔子吃得可香,特地又烤了几只,等她画酉回来吃。
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索性让人搬了把椅子到大门口,自个坐在大门口等她,这样她一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直等到日落西山,薛竹隐的马车才姗姗从街角转过来。
顾修远从椅子上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袍子,一溜小跑站到顾府门口的台阶下等马车驶过来。
马蹄声与轮子转动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顾修远觉得那轮子像是从自己心上碾过去似的,马车越近,自己的心提得越紧。
十引,八引,三引,九丈,六丈,一丈……
马车没有停下,从他眼前隆隆而过,带起路上的灰尘扬到他脸上,顾修远还能够看到老周一脸的忿忿。
顾修远悬着的心像狠狠沉入水底的秤砣,他飞身追上去,飒然落在马车前。
老周猛勒缰绳及时停车,手掌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公子可不能做傻事啊!”
“老周,你要载竹隐去哪里?”顾修远问他。
“大人说她今日不回来吃饭,让我给您带个信,我正要把马车从偏门驶进去。”老周说道,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姑爷!大人她今日带了位公子去丰乐楼!她从来都不去酒楼寻欢作乐的,肯定是被他带坏了!”
一丝危机感浮上心头,顾修远想到那日薛竹隐和他说起梁楚时欣赏的语气,问道:“是不是叫梁楚的?”
老周摸摸脑门:“这老奴不知道,不过姑爷去了就知道了!”
“你快带我去!”顾修远说道,又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他,“你在这等我一会。”
不多时,顾修远风风火火地出来,手上拎了一个食盒,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吩咐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