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定国公如今葬在哪?朕有空前去祭拜,如今朝中没几个能打战的武将,朕着实有点想念定国公了。”
薛竹隐:“就在大桥村,若舅父能够前去祭拜,修远他定会欢欣不已,定国公也能含笑九泉。”
五月十九,在薛竹隐的陪同下,皇帝的马车悄悄出了城,驶往大桥村。
五月原野上的风光郁郁,山林蔚然,木秀其间,雉雊麦苗,鹭点烟汀。
皇帝坐了多时,面露疲色,薛竹隐将车帘卷起,让凉爽的微风吹入马车。
她见皇帝不住地揉太阳穴,说道:“前面还有二里地,舅父坐车怕也坐乏了,不如我陪舅父走走,我们一路吹风赏景一路走过去。”
为了更好地欣赏风景,薛竹隐带皇帝走的是河边的小路,旁边就是农田。
田间是干燥的泥土地,小路被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道路旁,庄稼已有半人高,马车缓缓地跟在两人身后。
皇帝对农事的参与仅限于春耕祭祀的时候挥着锄头象征性地在地里舞两下,因此他对乡村的一切都很好奇,薛竹隐娓娓道来,为他解释。
“那是什么?”皇帝指着河边边一堆废弃的木架问道。
木架是残缺的龙骨形状,显然是长久地被丢在河边,日子久了,颜色暗沉,生出绿色的霉斑,沿着河道看去,一路净是这种被丢弃的木架。
“竹隐不敢说,怕舅父听了生气。”
“但说无妨。”
“这些是被毁坏的水车,本来现在正是农耕时节,庄稼需要大量浇水。可是工部尚书为了保证河道水位能够运送太清宫修建所需的木材,下令百姓不许从河里抽水,老百姓只好在半夜偷偷地抽水灌溉,掾吏为了禁止,纷纷将水车拆毁。”
她想起顾修远说的,皇帝向来吃软不吃硬,深吸一口气,说道:
“舅父修建太清宫本是孝心所在,可下面的人却利用舅父的一片孝心肆无忌惮地玩弄权势。修建太清宫本不需要那么多的木材,可工部尚书却下令京都周边的州县都要运送木材,多出来的木材不是堆在地上慢慢腐烂,就是被有心之人转手倒卖。这些人作恶多端,简直是对舅父赤诚之心的亵渎!”
薛竹隐强忍住心底的不适,一脸恳切地将皇帝望着,对皇帝的回护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工部尚书的错,皇帝有什么错呢?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而已。
但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反驳她刚刚说出的话:
呸,修建太清宫大动干戈,劳民伤财,陛下昏了头才会听郭解的撺掇做这种蠢事!
“竟有这样的事情!”皇帝被木架背后的真相震惊,一脸怒容。
薛竹隐觑着皇帝的反应,附和道:“我也是上次来此小住,好奇之下才知道实情。庞博看着和善清直,没想到如此行事,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
“朕许你暂代侍御史的职务,回去将个中情况查清楚,递札子给我。”
“是,竹隐定不负舅父所托。”
果然讨得上位者的欢心,得到权势比吃饭喝水还容易。她今日回御史台之随意,一如当初皇帝在朝会上把她赶去国史院,如此人事调动,直接越过三司的重重商议审批。
她一面鄙夷自己,一面给自己为自己找借口,她并非阿谀奉承之人,不过是曲线救国罢了,这是能屈能伸。
第37章 事成
薛竹隐按照自己精心设计过的路线, 带着皇帝继续向前走。
河边静水流深,所经之地渐渐由碧绿的庄稼地变为黄色的荒地,大片的空地上堆着成百上千的石料, 细细的尘土在空中飞扬,皇帝捂住了口鼻。
薛竹隐一向是个爱干净的, 此刻却任由尘土弥漫, 兴致勃勃地给皇帝介绍:
“竹隐记得舅父爱吃豌豆酥,这儿原来是一片豌豆地,现在正是豌豆开花的时节,本应该是一片紫红粉白,蜂围蝶绕之景,可惜如今已经成为一片荒地。”
皇帝皱眉, 指着前方问道:“这块地方为什么堆着这么多的石料?”
“户部侍郎秦江的老家也在这附近, 他近来似欲修建家祠与冢园,大车每日拉着木料与石料经过大桥村,村民都觉得好生威风,难怪人都说富贵而不归乡,犹如衣锦夜行。”
“他不过一个户部侍郎, 这才哪到哪?”皇帝发话否定了秦江的急不可耐。
“秦大人谋略过人,理财有方,竹隐不敢妄议, 不过我倒是听到一些村民的风言风语, 恐毁秦大人清誉……”
心底另一个声音又不自觉冒出来:
呸!秦江根本不会赚钱,他为国库增加的收入全是从老百姓手里抢过来的, 他懂什么叫生财有道?根本就是个小人!
“村民们说什么?”
“村民们说……”薛竹隐踌躇片刻, 像是鼓起了勇气,犹犹豫豫地继续道:“说秦江修建家祠占的地方都是百姓的民田……但他们不过愚民黔首, 说出来的话也未尽可信,说不定是他们花掉了卖地的钱,转头诬陷秦大人呢?”
“你不必为他开脱,如果只有一户村民这么说,那还有这个可能;大家都这么说,秦江跑不了。”皇帝望着几欲成林的石料,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舅父英明。其实修建家祠本来也是大事,竹隐只是为舅父忧心,舅父今年春天还亲自下地耕种劝课农桑,秦大人此举,损害的是舅父的君威。他之所以有这个胆子,正是倚仗您的信任,可此人狡猾,太会伪装,辜负了您的信任。”
皇帝叹道:“你倒是很为朕考虑,不像秦江,仗着朕给的恩宠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竹隐是舅父的甥女,与舅父打断骨头连着筋,为舅父考虑乃是竹隐发自内心所想。”
“发配你去国史院一趟,果然有点长进,知道为朕考虑,方才不负朕当年拔擢你为侍御史之意,你既然走回正途,那便还是回御史台去。”
薛竹隐面上波澜不惊,内心狂喜,她没想到孤注一掷,不仅动摇皇上对秦江的信任,还重回御史台,今晚回去奏章就可以写起来了!
说话间,已然到了顾家的祖屋。
小院外的树林里,正午的阳光在地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金,微风拂过,树梢晃动,飒然作响。
薛竹隐赞道:“舅父极盛的阳气踏足此地,树林也变得明亮热闹,竹隐那日看这树林,分明一派森然凄冷。”
说完,她的肠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薛竹隐强装笑颜,暗暗地揉了揉肚子。
什么阳气阴气,不过是因为今日天气好,树林才显得明亮罢了。
皇帝显然对她的马屁很是受用,腰杆瞬间挺得倍直。
随身的侍从早将祭品带来,薛竹隐为皇帝把香火点上,又将上好的贡果一一在墓前摆开。
薛竹隐看着定国公简陋的墓碑,心里默默说道:“晚辈今日不得已利用皇上对您的挂念,请定国公莫怪。”
皇上拈着香,一脸肃容,沉思了一会,对着定国公的墓碑拜了三拜。
他屏退左右侍从,缓缓开口道:“其实定国公当初并非老死,是被人害死的。”
薛竹隐大惊,她记得定国公去世是在承乾元年,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定国公早在朝廷民间树起了战神的形象,战神陨落,如大厦巨柱轰然倾倒,在民间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舅父如何得知?”
“定国公死后不久,朕有一回微服私访,有人给朕送了一封信,上面写了定国公在上山打猎的时候是如何被北国公手下的人突袭围剿,死状惨烈。”
“有其他的证据吗?”
皇帝缓缓摇头:“没有,但是北国公气量狭小,与定国公多生龃龉,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薛竹隐心口一跳,忽然想到顾修远在文思堂的时候正是和北国公嫡孙何明进走得很近,他若是知道定国公为北国公所害,而自己在爷爷去世后又仰仗仇人的孙子,不知该有多懊悔。
“定国公打得西边的月氏只知大齐战神而不知大齐新帝,不怕你笑话,朕还为此担忧过一阵。”
“罢了罢了,都是往事。朕今日只是一时伤感,当年刚即位便失去一员大将,又没有为他申冤,内心一直有愧,只能在许多年后和晚辈说说。今日前来祭拜一番,前尘往事和朕的愧意也尽可放下了。”
薛竹隐尴尬地笑笑,有意捧着皇帝:“既无证据,舅父冷处理自然是最佳的,不然真要追究起来,也没个头绪。”
话虽如此,她内心却在嘀咕,皇帝这是忌惮定国公功高震主,北国公此举正好遂了他的意,他才默许这件事情存在。
臣子有冤而帝王不理,为了权力的制衡而牺牲正义,皇上这是先利后义,有违圣人之道。
祭拜一番就前尘尽消,他倒是放下得容易,不知顾修远当时失去爷爷会有多难过。
再说,她名义上的身份还是定国公的孙媳,听他的一番感慨实在尴尬,他不怕自己转头告诉顾修远?
但就算说了,北国公早已去世,昔日显赫的北国公府衰落,他的子孙没一个在科举上有所成就,只有庶子靠着荫补做了个小官,与今日由顾修远撑起的定国公府不可同日而语。
仇人死了,仇家倒了,这个仇,看着也没那么必要报了。
*
薛竹隐的马车出现在大街的拐角处,顾修远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门口看着马车一点一点靠近。
马车停下,一只素手撩开车帘,薛竹隐缓缓从马车中探出,顾修远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单手搂住薛竹隐的细腰将她抱下马车。
薛竹隐惊呼一声,又怕挣扎之下会碰到他的伤口,手只好搭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瞥向街上往来走动的行人:“你干嘛!你还受着伤呢!放我下来!”
老周在一边默默看着,倒是省了他搬板凳的工夫。
“竹隐的意思是,要是我不受伤,就可以这样抱了?”顾修远俊眉一扬,眼中似有碎星散落,“不过竹隐不必担心,我就是把你从这抱到尚翠轩也是轻而易举。”
薛竹隐无奈地笑,拍拍他肩膀:“不行,放我下来!”
顾修远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两人并肩往府里走。
“事情可办成了?”
“办成了,而且皇帝准许我回御史台了。”
“皇上他……可有在爷爷的墓前说些什么?”
薛竹隐顿一顿,想到皇帝在定国公墓前说的那番话。
若定国公真是被害,顾修远还要背负爷爷被害的仇恨和年少仰仇人之孙鼻息的懊悔,如今北国公死了,北国公府没落,向弱小的仇家寻仇未免不义。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缅怀定国公几句,没什么特别的。”
顾修远“噢”了一声,听起来没什么异样,他忽然停下来,轻轻揉她的眉心:“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疲惫?”
不知道为什么,薛竹隐觉得他的手指好凉好舒服,力道好轻柔,像要把她心头都揉散似的,因此她没有躲开,还舒服地闭上了眼受用。
她想到白天说的那些话,肠胃不可抑制地抽搐,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工伤。”
她沮丧地说:“我今日说了很多违背内心实意的假话,上对不起文思堂各位先生的教导,下对不起自己看过的圣贤书。”
顾修远闻言,仰头哈哈大笑,亲昵地搂着她:“这可真真是为难我们竹隐了。”
薛竹隐听着觉得他在嘲讽自己,不满地推开他:“你笑什么,是你说要不择手段,也是你让我注意言辞,我这都是和你学的!”
“你既然选择搅入这朝堂风云,就不得不练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你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哪怕你是为了功名也是好的。”
“我可不是为了功名!”薛竹隐皱眉反驳。
顾修远笑着补充道:“何况你不是,你还只是嘴上违心罢了!”
“道理我都懂,但要接受起来很难,要我每日说鬼话也很难。”薛竹隐尾音里带了一丝少见的苦恼,和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做人不要太老实,慢慢适应就好了。”顾修远安慰她。
一路走到尚翠轩,秋云迎上来,附在她耳边说道:“大人,您差我找的宝剑已经备好,放在赏翠轩里间。”
薛竹隐不露痕迹地看顾修远一眼,嘴角上扬,点点头。
“秋云,你每次说话声音那么小,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顾修远不满地说道。
事实上,顾修远耳力过人,想不听到也难,他只是不喜欢秋云那个附耳如此如此的举止,无形之中把他排除在外,拉远了他和竹隐的关系。
竹隐替她解释:“是我嘱咐她这么做的,秋云,以后修远在我身边,你可以直接说,不需要防着他。”
顾修远心花怒放,下一秒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什么宝剑?你又要给谁送礼了?”
“跟我来。”薛竹隐兴冲冲领他走进尚翠轩,秋云跟在身后。
第38章 送礼
尚翠轩的里间, 秋云将一个红木剑匣小心翼翼地抱到桌上。
薛竹隐打开锁扣,里面是一把宝剑,剑鞘上的螭纹繁复生动, 有金刚怒目之态,剑柄处嵌了一块血红色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