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周铭对顾修远的作陪和曼娘的侍候都已经习惯了,反而对她这个初来的陌生人感兴趣,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看她一眼,仰头喝一口酒,简直是在拿自己下酒。
顾修远给周铭夹一块鹅腿:“听说宁州寇风横行,宁州太守想必为此头痛?”
周铭夹起鹅腿便塞进嘴里,咬得满嘴都是油,咽下去才不痛不痒地接话:“宁州百姓好斗,但在太守的治理下很是安分。”
顾修远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但周铭许是觉得那块鹅腿好吃,索性把盘子端到自己面前,一面看她一面大嚼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唯有薛竹隐的琴声和曼娘的歌声。
一盏茶的工夫后,那盘烧鹅见空,周铭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顾修远那副不断斟酒搭话的熟络态度和殷勤模样,看起来他才是那个无名小吏。
薛竹隐觉得有点好笑,她少见顾修远费力不讨好的样子。
顾修远瞟了一眼薛竹隐,又继续问道:“周纲官此次运送完马纲,磨磡之后大概能升到什么样的品级?”
“下官也不清楚,大概能去茶马司做个八品的小官。”周铭又看她一眼,低头喝一口酒,才回答道。
周铭又喝一口酒,看她一眼,犹豫了一会,来到她面前:“琴师是哪里人?”
距离之静,她都能闻到周铭身上的浓重的酒气。
曼娘愣了愣,笑着替她答道:“这位琴师是京都人,小门小户养的的孩子。”
周铭语气突然变软,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你可不可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你的眼睛,很像她。”
第44章 纲官(2)
顾修远直接黑了脸, 撂下手中的筷子:“你想干什么?”
薛竹隐停下正在弹的曲子,波澜不惊地看顾修远一眼,顾修远脸色冷得像冰, 手按在剑上。
她抬头,周铭眼神悲悯又迷惘, 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没有人和薛竹隐说过这样的话, 换作以前,她或许会当作没听见,冷冷地转头。
但她今天的身份,是一个琴师,任务是从周铭身上查探到马匹的下落。
于是薛竹隐柔顺地点点头,跟着他走到桌边, 在他身边坐下。
周铭想去牵她的手, 薛竹隐正想避开,顾修远已经准备拔剑了,他却又把手缩了回去,摇摇头,喃喃道:“你是个男子, 你不是她。”
薛竹隐粗着嗓子,试探性地问他:“方才大人说我像她,是指的谁?”
“我的一位故人, 一个我喜欢却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的姑娘。”周铭出神地看着她, 猝不及防地扯掉她的面纱。
她脸上贴了一撮假胡子,周铭倏地色变, 又嫌弃地把面纱给她戴回去, 摇头说:“你是个男的,你怎么能像她?她可是宁州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
“是啊, 纪州合江楼的花魁,是来自宁州的第一美人,风华盖过所有纪州的女子。她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霜,笑起来如春风拂柳。”
薛竹隐心内一动,她的恩师陈如寄就是被贬到纪州。
她问道:“周大人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周铭摇摇头,想到什么,又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娶回去。”
说罢,他长吐一口气,像是很烦恼似的,又仰头喝酒。
薛竹隐和顾修远对视一眼,他们都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端倪。
不过薛竹隐可没顾修远那么好的脾气,周铭既然不说话,又因为她是个“男子”而失了兴趣,那她也就在顾修远的眼神示意下坐了回去。
和周铭的聊天平平无奇,他很是谨慎,有关马纲的事情不过含含糊糊就过去了,只有被问到宁州的风土人情时话才会多点。
他回到家中时,薛竹隐已经沐浴完,晾着头发,正在灯下写些什么。
顾修远坐到她身边,不抱希望地问:“今天可有看出什么?”
薛竹隐把纸拿给他看,端方飘逸的字,严谨地列了一二三四,是她刚刚写的觉得周铭身上可疑的点,她一一说来。
昨日顾修远说周铭此次押送马纲是作为宁州太守的心腹被委以此重任,借此来奔大好的仕途。
宁州地远物陋,马纲是一年一度唯一重大的事情,宁州太守交给周铭来做,周铭应当是得他的赏识没错。但是——
“周铭运送马纲并非为升迁,虽然纲官可以通过押送马纲连跃数级,可他连自己在磨磡后能得什么样的官职都不清楚,他绝不是为了升迁而来。”
顾修远暗中吃惊,州县小吏争做纲官来提升仕途已经成为一种风气,所以他草率地认为周铭应该也是这样的,但听薛竹隐分析,似乎有点道理。
薛竹隐在纸上勾画出重点,继续分析:
“另外,宁州穷乡僻壤,可我看周铭浑身上下的穿戴价值千金,桌上那盘鹿掌吃了两口便草草放筷,他在宁州过得生活怕是优渥。可他连品级都没有,就算跟着宁州太守,宁州太守还未必能有这么多财资,他哪来的钱?
她接着说道:“要么是瞒着宁州太守搜刮民脂民膏,要么是瞒着宁州太守身后还有别人。你之前说他是宁州太守从昌吉寨招安过来的,昌吉寨是个什么寨?”
顾修远对此有所了解,他解释道:“宁州百姓刁蛮,寇风横行,昌吉寨原来是宁州望族何家所建的何家堡,何家堡靠私挖铁矿发家,因为何家家主整治有方,渐渐吸引不少人归附,宁州偏僻,也就只要何家堡不生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家现任家主在前些年忽然大变其风,专事掳掠,所以被称为匪寨,但近些年来似乎还算老实,所以宁州官府也懒得费力气去剿灭。”
薛竹隐点点头,继续问道:“周铭被招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顾修远想了想,说道:“大约两三年前,他似乎是在昌吉寨长大的。”
薛竹隐又列下一点,边写边问道:“有没有可能,周铭一边跟着宁州太守,一边和昌吉寨还有往来?宁州太守是吃俸禄的,最多贪点税钱,他也不可能供周铭一个下属挥霍,但昌吉寨寨内能务农事生产,财力不可小觑。”
顾修远觉得奇怪,问道:“为什么你会有这个猜测?”
薛竹隐说出第四点可疑之处:“周铭是宁州太守的心腹,他喜欢的那位女子不过是合江楼的一位花魁,就算看在宁州太守的面子上,怎么会不成?他说那花魁是她的故人,而周铭在昌吉寨长大,合江楼的花魁会不会也和昌吉寨有关?还有他说的时机不对,是什么时机不对?他在等什么?”
顾修远点点头,说道:“我派人去查查合江楼那位花魁,还有么?”
薛竹隐摇摇头:“没有了,再去查查他在宁州的吃穿用度,倘若他的穿戴价值不菲,那他日常的用度肯定远不止于此,这么多的钱,一定来路不正。”
“虽然可查的不多,但从这些点入手,倘若马匹的下落真的和他有关,也可抽丝剥茧。只要他做过,一定是纸包不住火。”
顾修远摸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道:“不愧是侍御史大人,在御史台待久了,审案子也很有一套。”
薛竹隐嫌弃地躲开:“你这是做什么?把我当小孩子哄吗?你还没洗手呢!”
顾修远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明明干干净净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去了浴室。
再回来的时候,顾修远手上带了淡淡的皂荚香,他把掌心递给她看:“我刚才认真洗过手了。”
薛竹隐敷衍地看了两眼,随意地点头,她并不在意顾修远有没有洗手,虽然她自己爱洁,但没有强加到别人身上的道理,只要他别来用脏手碰自己就好。
“所以,”顾修远笑眼弯弯,伸出掌心,“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摸你的头发了?”
薛竹隐想不到他特意去洗手竟是为了能够摸她的头,她哭笑不得,不让他摸似乎又对不起他刚刚这一番认真的态度。
于是胡乱点头:“可以。”
顾修远站到她身后,温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覆盖她的发顶,像给她顺毛似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一路梳到发尾。
还嫌不够,指腹轻柔沉缓地在她的天灵盖打转,又从天灵盖一路转到太阳穴,索性给她按摩起来。
薛竹隐一晚上思索和写字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舒服地仰头闭眼,大概是过于放松,顾修远的手想离开她的发顶时,她竟脱口而出:“继续。”
停在她发顶的手一愣,听到她这句话,像是听到指令似的自动开始为她按摩。因定国公时有头疾,顾修远以前经常给他按摩舒缓,不想时隔几年,他向医者学的按摩术还能再有用武之地。
按完太阳穴,顾修远又握住她纤细的脖颈,为她放松颈椎一处,整天低头伏案的人,颈子必然劳累。
像是按到了她的心坎上,薛竹隐喟然长叹一声,干脆身体后仰靠在顾修远身上,毫不客气地享受。
顾修远一边沉缓有力地按着,一边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思绪开始游移发散。
她的发丝又黑又亮又柔又顺,就像黑色的绸缎似的,顾修远悄悄地捻了捻自己的头发,比她的要稍硬一些。
他目光移到桌上的剪刀,又悄悄瞥一眼薛竹隐,薛竹隐面容安详得像是快要睡过去了,丝毫不愿意睁眼。
她的头发这么浓密,要是用剪刀剪下一缕,应该也很难发现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只看过他爹和他娘的结发同心,借此想象他和薛竹隐的结发同心,黑亮柔软的发丝和黑亮粗硬的发丝系在一起编成一个同心结,应该很容易就认出彼此的发丝吧……
顾修远偷偷拿起桌上的剪刀,用空闲的那只手悄悄地在发尾剪了一缕,若无其事地藏进袖子里。他要去学怎么编同心结,编好了给薛竹隐炫耀,但是不能给她,要自己留着。
隔日,宁州的探子来报,顾修远看完将信纸烧掉,转身去找了薛竹隐。
合江楼花魁的身份果然有异。
顾修远:“合江楼的那位花魁冷音娘子,原名何云荇,是昌吉寨寨主的庶妹,其父一过世,何云荇被他卖到合江楼当舞姬。”
薛竹隐反应很快,指出这其中的不合理:“周铭叛离昌吉寨,跟了宁州太守,他又喜欢冷音娘子,那该为她赎身才是,怎么会说时候没到呢?”
两人对视一眼,静默无言,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猜测。
顾修远忽然说道:“上次你问宁州城内可以蓄马的地方有没有一一查探过,我们漏了昌吉寨。”
“所以马匹,也许会在昌吉寨中?”薛竹隐顺着他的话说。
“昌吉寨游离于官府的治理之外,有自己的武备,要进去查探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这也是个方向。”顾修远说道,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此外,周铭的家人还在昌吉寨,他时不时也会回家看看。他在宁州太守身边,掌管的是产铁钱,而宁州产铁的大头就在昌吉寨。”
薛竹隐很敏锐:“也就是说,他并非瞒着宁州太守还与昌吉寨有来往,他根本就是宁州太守和昌吉寨的桥梁?”
第45章 纲官(3)
顾修远说道:“这也只是一种推测, 又或许是宁州太守看周铭与昌吉寨有旧,所以让他管产铁钱。”
薛竹隐:“昌吉寨虽大,但蓄养大量马匹一定会留下痕迹, 去查一查寨子最近的草料消耗就知道。如果能在寨子里找到马匹的踪迹,那就可落实宁州太守和寨主的来往。”
顾修远:“谋定而后动, 这件事不着急, 还是要等确定了再下结论。左右太子目前要的是马匹的下落,先找到再说。”
薛竹隐点点头,她心底还有一些疑问,可是她有点犹豫,不能马上问出口,她侧头去看顾修远。
他坐到自己身边的时候, 特意把凳子搬得近了些, 在和她谈论刚刚的问题的时候,顾修远的身体始终倾向自己这边,目光也一直在她脸上停留。
这是不是也说明,他的心也是倾向自己的呢?
她与顾修远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每□□夕相对, 一起经历了很多。
也许、也许有一些问题是可以不需要相互猜测,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摆到台面上来聊的吧?
她握紧自己的掌心,正襟危坐, 故作镇定地开口问他:“我有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
顾修远一愣,神色轻松如前, 以手支头闲闲笑道:“你也知道马匹对三衙的重要性, 我关心这件事情不是在情理之中?”
薛竹隐认真地反驳他:“可分配马匹的权力掌握在兵部,你关心马匹, 不去兵部找太子,却去款待一个品级低微的小吏,这难道不奇怪吗?”
“太子主管兵部,掌管马纲之事,你竟然比他还提早一个月知道马纲有异,而且在宁州还有耳目,你哪来的消息?”
顾修远沉默,错开薛竹隐凌厉的眼神,低头研究茶汤的颜色。
他不过是看曼娘那边没有什么进展,再加上薛竹隐自回御史台后一直忙着公事,没空搭理他,想借此让薛竹隐多多关注自己罢了。
他有什么错呢?
坏消息是薛竹隐竟然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好消息是她还没有把他和顾修远联系起来。
当务之急,是先转移话题。
顾修远去拉她的袖子,带了点撒娇和玩笑的意味:“竹隐这是利用完我,要过河拆桥了?”
薛竹隐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正色道:“顾修远,我不是在质问你,如果我想知道这件事,我根本不用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