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东宫多久了?”
“来东宫一年了,之前在绣院当差二年。”
“这么说,你进宫已经三年?”
“是,初来时觉得不大习惯,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容貌生得这样好看,只当个婢女真是可惜了。”
桃娘低头羞涩一笑:“奴婢粗陋,比不上大人。”
“我家顾指挥使……”薛竹隐停顿了一下,她并不习惯这样称呼顾修远,可此时要狐假虎威,少不得要叫得亲密些,“在步军司有好些待婚的手下,他托我相看相看,我看你资质是极不错的,不知你可愿意?”
桃娘一阵惊喜,跪下磕头:“桃娘愿意,谢过大人!”
“你若是愿意,那我便去和太子要人,到时候再给你备一笔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薛竹隐转过身来,负手低头看她,“只是……”
桃娘抬起头来,眼中迷惘:“只是什么?”
“我近来听说香辰殿闹鬼,心中生奇,想进去看看。但太子最讨厌鬼神之说,我不好在他面前提起,所以想托你为我开香辰殿的门,让我进去探一探。”薛竹隐慢条斯理地说。
桃娘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其实香辰殿中并无鬼怪,而是……”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薛竹隐接她的话:“而是住了一个人,对不对?”
桃娘讪讪道:“奴婢不知……”
“方才我在逛园子的时候,听到了你和纤萝的对话,要是太子知晓我从你这知道苏娘子的存在,他会怎么处置你?”
桃娘面色一白,双膝剧烈地颤抖,她隐然有哭腔:“奴婢不过无心之言,求大人绕过奴婢!”
“我无意为难你,只是想托你为我行个方便,我只是想见见苏娘子,不做别的。等事成之后,我把你从东宫调出来,为你寻一位步军司的郎君嫁了,你也不必在这宫里苦熬,岂不是好?”薛竹隐见她害怕,语气放宽,循循善诱,她寻个石凳安然坐下,等桃娘的回复。
清风吹动,栾花簌簌而下,飘在桃娘的裙裾上。
桃娘脸上有泪痕,仰头看飘落的花朵,她的青春好似这落花,随时间慢慢消逝,花有再开的那天,可她的容颜一去不返。
薛竹隐给的条件太丰厚,不配合她的后果又那么严重,风险好像又那么的微不足道,她几乎没思考多久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桃娘说得很快:“我找个替纤萝送饭的机会把大人带进去,还望大人说话算话,奴婢泄露秘密死有余辜,但纤萝一心忠于太子,奴婢不想连累她。”
薛竹隐点头称好,她要救苏泠烟,但也不能拖累旁人。
翌日,桃娘和竹隐约好,她下午给纤萝下泻药,傍晚替纤萝给苏泠烟送饭时,带薛竹隐进去见苏泠烟。
日落时分,薛竹隐借口要去如厕,蹲在香辰殿的花丛外,见桃娘拎着食盒出现,四下无人,便出来与桃娘相见。
桃娘拿出钥匙开门,薛竹隐的心开始打鼓,香辰殿那样破败不堪的环境,不知道苏泠烟现在如何了。
薛竹隐吩咐桃娘在殿外放风,接过食盒,向楼梯走去。
楼梯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还有各种错乱的脚印,薛竹隐屏住呼吸,如果那天她进香辰殿的时候再多走一步,踏上这个楼梯,她就可以见到苏泠烟。
行至二楼,地板上铺了厚实柔软鲜艳亮丽的毯子,窗子敞亮干净,灿烂的夕阳洒进屋子里,沉水香的气息温暖柔和,与一楼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看来一楼的荒凉是为掩人耳目,防的就是薛竹隐这样的人。
薛竹隐向里看去,重重的帷幔随清风飘荡,处处皆用字画古玩装点,几上还插着新折的白玉兰,布置得雅致非常。
她稍稍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向里间走去,唤苏泠烟的名字。
“泠烟?”
第52章 寻人(2)
二楼一片宁寂, 没有回音。
她把食盒放在几上,慢慢向里间走去,又唤她:“泠烟?”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帷幕后飘来:“不是说了我不吃吗?下次不必再送了。”
“泠烟!”薛竹隐拨开帷幕去寻声音的所在, 却摸到一片冰凉坚硬。
她愣住,伸手一扬, 把那重重帷幔拉开, 倒吸一口凉气。
柔软轻盈的帷幕后面,是一整面的铁栅栏,栅栏有她的胳膊粗,显得里面的空间格外小,从东边的墙延伸到西边的墙面,简直是画地为牢。
锦绣堆砌的拔步床上, 窝着小小的一团, 阳光随薛竹隐的动作猛地照在床上,床上的人下意识伸出瘦弱莹白的手腕挡住自己的眼睛。
薛竹隐心中生出悲哀,林穆言把她圈养在这里,是把她当小猫小狗养吗?小猫小狗尚有行动的自由,她却被禁锢在这立锥之地, 连阳光也不得见。
苏泠烟睁开迷蒙的双眼,见一个穿着文士袍的男子站在栅栏前,吓得顿时坐起, 拥着被子往墙边瑟缩, 口中喃喃:“我不要见你……”
薛竹隐悲戚,隔着栅栏想去碰她:“泠烟, 我是薛竹隐啊!”
苏泠烟听到是个女声, 这才抬起头来,她揪着被子, 声若蚊呐:“竹隐姐姐,是林穆言带你过来的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来的。”薛竹隐极力安抚她,“太子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想见竹隐姐姐,”苏泠烟赤脚爬下床,宽大的睡袍里只剩下一把骨头,乌发堆在肩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薛竹隐这才发现,苏泠烟的脸一片惨白,如鬼魅一般,几个月前脸颊上还有一点婴儿肥,现在已经瘦得颧骨高高突起。
苏泠烟抱膝坐在床边,瞪大了眼睛看她:“你说你会来救我的,你说你会带我走的,可是你没来。”
她眼睛本就生得大,脸一消瘦,直感觉乌黑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薛竹隐伸手想去碰碰她,苏泠烟背靠床榻,仍忍不住向后退。
她回想起那个晚上,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竟然那样轻信太子,叫林穆言和顾修远联起手来将她耍得团团转。
薛竹隐声音艰涩,她心中有愧,总觉得自己在狡辩:
“那日晚上我正要叫小厮破门,林穆言派人把我叫到东宫去,把我锁在偏殿一个晚上,之后我听说顾修远为你赎身,却没有见到你的人影,我派人寻遍了京都,也没能找到你。直到过了三个月,我发觉顾修远和林穆言有联系,这才把目光放到东宫上。”
“这样啊,”苏泠烟轻轻点头,望向窗子外的余晖,眉目苍凉,“原来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薛竹隐用力掰铁栅栏上的锁,锁乃由玄铁制成,意料之中的纹丝不动,她沉声问道:“钥匙在谁手里?”
“在林穆言的身上,”苏泠烟抱膝不动,“我不想出去了,姐姐,我们就这样坐着说一会话吧。”
“我没有多少时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薛竹隐说道,“我想带你走,你告诉我,你想离开这里么?”
“走?走去哪?”苏泠烟眼神茫然,如同烧不起的死灰,“我已经无家可回了,走到哪都会被他抓回来,还要搭上竹隐姐姐,不如在这等死。”
“没关系,你只需要说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剩下的交给我。”薛竹隐攥紧掌心,她若是眼睁睁看着苏泠烟深陷此地而无所作为,那她就不配再当苏朗先生的学生。
想起上次她也是这样豪迈地放大话,结果害得她失望,她顿了顿:“我的势力毕竟不如太子,我不能保证成功,但我一定会尽我的绵薄之力。”
苏泠烟眼睛里燃起一点光亮,转瞬即逝,她低下头,慢慢地说道:“当然是想的,只是我不想再等了。”
薛竹隐半蹲在栅栏前,冲她伸出手掌心,温声道:“这样,你不要等我,可是假若有一日有机会能从这里走出去,那你就迈步出去好不好?”
“等你出去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都听着,我们可以整夜整夜地聊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苏泠烟被她的话哄得活过来,眼里展露一点生机:“那样的话,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她匍匐过去,微凉的掌心握住薛竹隐的,宽大的袖子下那截皓腕几欲见骨,隐隐露出几道红痕。
“我不能常常来看你,那样会被林穆言发现。”薛竹隐紧紧裹住她的掌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耐心地给她解释。
她忽然怔住,昨日在城墙之上,顾修远似乎也是那样裹住自己的掌心,她当时甩开了他的手,也许他会有一点难过吧。
“你的手……”薛竹隐抓住她的手腕,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疼不疼?”
苏泠烟不好意思地抽回来,把手藏进袖子里,无所谓地笑笑:“我不听话的时候,他就把我绑起来,他想让我像条狗一样……”
薛竹隐不等她说完,隔着栅栏将她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又在她背上轻拍:“这种日子不会很久了,泠烟,你再忍忍,你再忍忍……”
她目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说些徒劳的话。
苏泠烟伸手抱住她的背,再也没有忍住,小声呜咽。
二楼宁寂一片,唯有苏泠烟隐忍的啜泣声,薛竹隐轻拍她的后背,悲愤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心头。
她现在就想去找林穆言对峙,就算她和林穆言撕破脸又怎么样呢?总归是林穆言没理在先,他岂能将恩师之女囚禁于此!
苏泠烟大好的年华,青春的生命,被他关在这个暗无天日之地,变得麻木,枯槁。
他万万想不到看起来温润斯文的林穆言背着人竟然这样恶毒变态,真是无耻至极,禽.兽不如,顾修远比他还好一些!
当然,顾修远比禽.兽要好一些。
薛竹隐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问她:“泠烟,你可知道,东宫里还有没有像你一样被关起来的女子?”
林穆言这么恶毒,万一在东宫还有别的被囚禁的女子呢?
苏泠烟伸手擦了擦眼泪,懵懂地看她,摇头说道:“我自来到这里就一直被关着,没有听林穆言和婢女提起过。”
她看一眼窗外,夕阳已经沉入树梢之下,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好,此事我再查一查。我该走了,在这里要好好吃饭养身体好吗?我今日来看你的事情不能和任何人说,你也要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被林穆言发现了,剩下的就交给我。”薛竹隐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将食盒递给她。
“无论如何,我等竹隐姐姐,哪怕没能带我出去,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人牵挂着我,也是好的。”苏泠烟红着眼圈,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抬头冲她笑了笑,将食盒宝贝似的搂在怀里。
从香辰殿出来,桃娘好奇地问:“大人同苏娘子说了些什么?”
薛竹隐说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知道得越少越好,今日之事你连纤萝也不可说,不然小命难保。”
桃娘变了脸色,护住自己的脖颈,连连点头。
林时从园子那头的小路上穿过来,见了薛竹隐,笑道:“大人去了好久,叫奴才好找。太子已经回东宫了,找大人说话呢。”
“我出来这么久,指挥使正找我呢,”薛竹隐挤出一丝笑来应付他,“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她现在要是见到林穆言,难保追着他骂,为不暴露自己的心绪,还是躲着他点好。况且算算时间,陈先生从岭南来的信应该今日就到了,她心里惦记着这些事情,不想在东宫多待。
林时狡黠地笑:“看来薛大人的家宅重回安宁了,那我送大人出去。”
回到万筠堂,薛竹隐阖上门,摆出纸笔,她习惯在想事情的时候在纸上勾勾画画。
救苏泠烟一定要快,她今日去看过,不能忍受让她再过那样的日子。
写奏章弹劾林穆言?她有些犹豫,这么多年来,她的笔刃从未对准过他,要是弹劾,那就是明面上要翻脸了,可如今他犯下大错,她焉能坐视不理?
林穆言耳目甚多,要是被他察觉此事,说本文由暗号峮整理以乌二儿漆雾儿爸依不准她的奏章还没递到皇上身边,苏泠烟就会被他送走。到时候无凭无据的,不仅不能让太子认罪,她又要重新再找苏泠烟的所在。
就算借律法之力给林穆言以惩处,苏泠烟会不会背上勾引太子的罪名?她本就是罪臣之女,此事若浮出水面,她不亚于蝼蚁草芥,谁会在乎一个卑贱之人的性命?
苏泠烟现在名义上还是顾修远的侍妾,要是知道她被顾修远送给太子,会不会成为他们结党营私的罪证?
薛竹隐心神紊乱,在纸上划拉出一道浓墨,把这个点子否决。
秋云轻敲后推门而入,说道:“姑爷让我请大人前去花厅用饭,说是有大人喜欢吃的烤兔子。”
竹隐笔抵在腮上,正想得入神,随口答道:“我不过去了,你把饭用食盒盛好送到万筠堂来吧。”
半晌后,没等来食盒,秋云又敲门:“大人,姑爷在万筠堂外,想见大人一面。”
薛竹隐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一瞬,又继续游走,淡声道:“你就说我忙于公务,不见。”
若要秘密行事,再有半个月就是太子的生辰,到时候东宫肯定会大摆筵席,宫人都要去准备筵席,服侍宾客,无暇顾及苏泠烟,那是最好的时机。
“秋云!”薛竹隐唤她,“你替我去松江府的田家去一封信,不……不给田家,你等我写好了再给你吧。”
田家是苏泠烟的母家,但薛竹隐与之无交集,难保他们不会把人交给太子。
放眼天下,能有风骨敢收留苏泠烟的,怕是只有陈如寄先生,也只有陈先生能管住苏泠烟。
她心中焦急,声音不免提高:“秋云,陈先生的信还是没有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