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隽秀斯文的少年,作起诗来字字珠玑,获得陈先生的赞誉也只会腼腆的笑笑。
她简直难以置信,林穆言这样一个温润斯文的人,会做下不孝不义的事情,把恩师之女囚禁在深宫之中加以虐待。
到底是什么时候,林穆言对苏泠烟起了这样的心思?
手心吃痛,她低头看过去,顾修远用力地握她的手心,示意她入座。
薛竹隐把手抽回来,和御史台的同僚坐在一块,顾修远挨着她坐下来。
今日的座次是按官阶来分,顾修远的位置比她还要靠前很多,薛竹隐这个位置都快到门口了。
她主动问道:“你不去同三衙的同僚一块坐?”
顾修远答道:“那两个老头子没什么意思。”
薛竹隐斟酌着说:“不合群总是不好,你既然想同我坐在一块,那我和你一起坐过去吧。”
他愣了一下,像是很意外她会主动提出要和他一块坐,什么都没说,带她去到东宫给顾修远安排的座席。
午时初,宴会开席,舞姬鱼贯而入,宫征靡曼,一歌女执着红牙拍婉婉唱晓风残月,舞姬在殿上舒展柔曼的舞姿。
林穆言端坐上首观看表演,笑容隽雅,如和煦春风。
一曲终毕,他抬手让林时端来赏赐,自己则端着酒杯,拿着一壶琥珀酒,从殿下的宰辅一席开始敬酒。
薛竹隐低头看着眼前的酒杯,里面空空如也,银质的酒杯内壁几可映出她的影子。
她掐了掐手掌心,将案上的那壶琥珀酒拿到自己眼前,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
顾修远的席次很前,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林穆言很快就来到顾修远案前,薛竹隐主动站起,端起酒杯笑道:“竹隐祝太子寿比青山不老松。”
说完,一饮而尽。
琥珀酒初入口时微甜,下肚后却颇有些后劲,薛竹隐平日不饮酒,一杯酒下去,肠胃隐隐作辣。
林穆言露出微笑,说道:“竹隐有心了。”
他抿了一小口,权当回应。
薛竹隐用帕子擦了擦嘴边残留的酒液,仍没有坐下去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尽力展露笑容:“这一杯,竹隐代九泉之下的苏先生,祝太子长寿安康。”
后面一席是学士院的馆臣,今日特意提前备了诗赋要当场吟诵给太子贺寿的,薛竹隐竟然敬一杯酒还不够,还要敬第二杯,孟学士揉了揉袖内的文稿,默背练习一会要吟诵的诗赋。
林穆言脸色微变,笑意一滞,又很快地隐藏好,又抿一口酒。
薛竹隐的脸泛起红晕,还要再斟酒,一只修长的手将她手上的酒壶夺过去,一把把她按住坐下,手滑到她掐紧的掌心,安抚似的握了握。
刚刚一直默不作声的顾修远此刻笑得比林穆言还要灿烂还要甜,他娴熟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臣祝太子长寿安康。”
林穆言点头微笑:“顾指挥使有心了。”
说完又抿一小口。
顾修远一脸痞相,将酒壶拿在手里把玩,酒壶在他宽大的衣袖下,踪迹忽隐忽现。
他走过去勾住林穆言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竹隐是太子的妹妹,我就是太子殿下的妹夫,太子和自家人只喝这么点,可不够意思啊!”
薛竹隐的计划被打乱,心里有点烦躁,看着明明没喝多少却开始耍酒疯的顾修远,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林穆言脸色又是一僵,他酒量并不是太好,要是顾修远找他拼酒,他定然会醉酒失态。
后席的孟学士脸都要气歪了,这对夫妻事情忒多,忒磨磨蹭蹭。
顾修远要是把太子灌醉,一会太子不能和他喝酒了怎么办?听不到他背的诗了怎么办?
顾修远把酒壶换到搭在林穆言肩的那只手上,把酒壶的壶嘴递到他嘴边,像个劝酒的浪荡歌姬,醉笑道:“太子殿下,赏脸喝一口吧?”
话音刚落,顾修远仰了仰酒壶,香甜的琥珀酒顺着壶嘴流进林穆言的口中,他结结实实地被呛了一口。
顾修远拿起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擦了两下,和一旁的马军司都指挥使展示道:“瞧!太子殿下这般迫不及待,怕是要醉了。”
林穆言被猛灌一口,顿时觉得辣意在刺激自己的喉舌肠胃,头脑随之眩晕,只觉天旋地转。
他的手无力地挥了挥,抚上自己的额头,摇了摇头,顺着顾修远的话说道:“本宫要醉了……”
接着,他双腿一软,靠在了顾修远的身上。
身边的座席瞬间空了,七八个胡子花白的老臣围过来表示自己腿脚还很好使,可以扶太子殿下去偏殿歇息。
顾修远朝薛竹隐看过去,唤道:“竹隐,还不快过来把你哥哥扶去歇息!”
他刻意咬重了“你哥哥”三个字,强调薛竹隐与林穆言的中表之亲。
旁的大臣一看,人家妹妹妹夫已经把哥哥扶上了,自己大约是没戏了,顿时作鸟兽散,又回去吃吃喝喝。
独孟学士一脸幽怨,他袖中的诗赋可是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构思,又润色好几遍,他自信一定能够冠绝京华,没想到太子在来他这喝酒之前就醉得不省人事。
他白白失去了一个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
顾修远虽是喊薛竹隐来扶,其实大半重量都在顾修远那边,几乎就是顾修远在搂着林穆言走了,薛竹隐不过虚扶着,做个样子。
进入偏殿,顾修远遣散侯在殿内的侍女:“太子不习惯有外人服侍,这有我和竹隐在就可以了,你们出去吧。”
薛竹隐一路上都在盘算一会在偏殿如何将顾修远支开,见顾修远粗鲁地把林穆言扔在榻上,犹豫着开口:“要不……”
顾修远打断她的话:“我给他下了迷药,两日后他才会醒,你一会动作要快,把钥匙送回来,我给他系回去。”
第55章 救人(3)
难怪林穆言才与他喝几杯酒就醉得那样不省人事, 顾修远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迷晕……
薛竹隐眼神错愕,不自然地说道:“你……”
顾修远向林穆言袖中摸去,头也不回地说道:“迷药是刚刚从你的袖子里摸过来的, 给你留了一点。”
薛竹隐向袖中摸去,包着迷药的纸包瘪下去, 她想起顾修远在席上把自己按下去的时候握了握自己的手,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她怕带少了,所以刻意多带了一些,打算到时候只给纤萝放一点点,顾修远大半包都给倒进那个酒壶里了,真是下狠手……
勤政殿内沉水香的气息袅袅,明净的窗子将日光挡在外头, 清风入户, 吹动薄帷。
林穆言的袖子空空如也,顾修远的手探入他的衣带,正想解开,又顿住,回过头去, 薛竹隐在他身后踮着脚尖翘首以盼。
顾修远皱起眉头,不悦道:“我要解他的衣带了,你出去帮我看着点。”
薛竹隐一怔, 没想到危急关头, 他对这种事情还相当在意。
看在他是在帮自己的份上,她老老实实站到了外间, 提防有侍女随时进来。
腰带里没有, 顾修远把他的外套敞开,在他中衣里摸到一小片硬硬的地方, 又解开他的中衣,果然放在内衬的口袋里。
藏得真够深的,顾修远拍了拍林穆言的脸,他睡颜恬静,任由顾修远拍打。
顾修远胡乱把他的衣带系上,把他靴子脱了,又把一床薄衾蒙在他的上方,装成一副太子醉酒在榻上歇卧的样子。
他走出里间,将钥匙递给薛竹隐,钥匙乃是精刚所制,虽只有薄薄的一片,但坚不可摧。
薛竹隐把钥匙收好,低声说一句:“多谢。”
她犹豫半分,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计划今日去救苏泠烟?
顾修远面色平静:“猜都能猜到,你说要半个月之后才不生我的气,昨夜态度又那样奇怪。今日心神不宁的,又是看钟楼,又是摸袖子,又是……”
他昨夜在竹林里徘徊许久,还是没有闯进去。
他和薛竹隐的关系本就摇摇欲坠,若自己执意要去窥探她本就不想告诉自己的事情,他怕被她发现之后,她再也不理他了。
顾修远光是想到这一点,就难以接受。
但薛竹隐态度之反常,他多少能猜出来一点,她生气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抬头道:“快去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薛竹隐点点头,向香辰殿匆匆赶去。
香辰殿看起来还是一副破败的样子,殿外空无一人。
已近饭点,秋云在花丛里等候多时,见薛竹隐来了,说道:“给苏姑娘的衣裳备好了,老周等在茅厕附近。”
纤萝高大的身影在远处隐隐出现,薛竹隐迅速地把袖中剩下的迷药倒在了一小盅紫苏饮里头,碰了碰秋云的袖子,眼神示意。
秋云端着紫苏饮和玉梨糕从花丛中溜出,装作是从园子里出去的,她步履款款,与迎面而来的纤萝碰上。
她浅笑道:“今日东宫里的诸位都辛苦了,我家大人嘱咐我来给各位送点吃的,好垫垫肚子,园子都转遍了,没想到这个废殿也有人呢。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纤萝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上拎的食盒,勉强笑道:“奴婢纤萝,在厨房偷嘴,本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吃了,不若我们一块将这吃食分了罢。”
秋云拉着她进了园子的假山,笑着说道:“正有此意。”
一盏茶的工夫后,秋云从假山中走出,薛竹隐见四下无人,接过秋云递来的钥匙,溜进了勤政殿,让秋云为她放风。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大门,走进正殿,一路上二楼。
二楼还是像上次她来的时候那样整洁明亮,干净得似乎没有人活动的痕迹。薛竹隐径直走进里间,将掩盖在铁栅栏前厚重的帷幕掀开。
日光照进床帷,苏泠烟窝在被子里,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楚来人后,语气惊喜:“姐姐?!”
薛竹隐给她丢过去一个包袱,一边低头研究怎么开这个锁:“快把这套宫装换上,我带你走!”
苏泠烟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捡起地上的包袱,把自己的袍子换下,穿上薛竹隐为她准备的宫装。
只是她的头发不好办,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际,苏泠烟试了好几次,绾发后头发总是松散地垂下。
薛竹隐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逆时针转了五圈,锁扣啪嗒一下解开。
她这样披头散发走在东宫里未免太过显眼,薛竹隐也不大会梳姑娘的发髻,快速地替她梳了个男子的发髻,扯过一朵绢花簪在苏泠烟的头上,聊胜于无。
薛竹隐牵着苏泠烟纤细瘦弱的手,带她跨过铁栅栏的门:“走,我带你出去!”
不知触发了何处的机关,就在苏泠烟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窗外一束烟花直冲天际,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
薛竹隐错身去看那个信号,那束烟花是贴着西边的墙壁放的。
难怪她来了几次,从不见香辰殿外有侍卫看守。除了掩人耳目之外,林穆言机关算尽,只要苏泠烟敢自己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立马就会有信号发出。
薛竹隐问苏泠烟:“这个信号是什么意思?”
苏泠烟害怕地抓住她的手臂,脊背剧烈颤抖:“我也不知道,林穆言带我出去的时候,从不见有这个信号。”
薛竹隐问道:“那我今日带你出来,与他平日带你出来,可有什么不同?”
苏泠烟摇了摇头,她努力地回忆,与林穆言相处时候的难堪尽数涌入脑海中,她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不用去想了,姐姐在这儿呢。”薛竹隐轻拍她的脊背,试图让她镇定下来,她的目光漫无边际,忽然瞄到光洁如新的地上,地板似乎升高了些,比铁栅栏外的地板高出一截,铁栅栏门槛的高度也变低了。
薛竹隐瞬间明白,大约是地板承受重量减小,导致地板上升,连接了墙外的火种,导致信号发出。
她把窗子推开一丝细缝,园子的另一边,有几个侍卫正小跑着往这边赶来。
幸好今日是太子生辰,否则来的侍卫恐怕更多。
薛竹隐抓住她的手,带着她飞身下楼,若是跑得快,说不定还能在侍卫赶到前离开此地,苏泠烟穿的是宫装不易暴露,凭她的身份说不定也可以混过去。
楼梯上灰尘飞起,苏泠烟体力不支,跌倒在楼梯上,薛竹隐忙把她扶起:“有没有受伤?”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去捂自己的脚,她刚刚太匆忙太害怕了,连鞋子都忘记穿了,一路下来脚底沾满灰尘,被小石子硌到,还踩到了虫子的尸,体。
苏泠烟的脚踝传来一阵剧痛,她眼中几乎要涌出泪来:“姐姐,要不你先走吧,泠烟不能连累你。”
薛竹隐斥她:“这是什么话,我今日就是为你而来的,你快起来,先忍一忍。”
苏泠烟撅着嘴巴,含泪点头,扶着薛竹隐的胳膊,忍着脚踝钻心的疼痛,咬牙向前走。
薛竹隐推开香辰殿内殿的大门,听到门口传来的说话声,脚步顿住,本能地把苏泠烟护在身后。
侍卫已经到了门口,若此时出去,事情败露,恐怕难以走出东宫。
薛竹隐心急如焚,她揉了揉剧烈跳动的太阳穴,飞快地想着能够脱身的法子。
香辰殿庭院里高高的围墙外,出现一片飘逸的雨过天青色衣角,随即顾修远轻盈无声地落在了院子里。
“顾修远?”薛竹隐的声音里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