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晚的担心实在太过多余,顾修远私德可能有亏,但他的将才不可否认。
为何他在京都步军司的时候对事务漠不关心,迟到便罢了,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难道是京都的太平年岁消磨了他身上的锐气吗?还是跟着陈先生读了三年书,心在岭南静下来了?
温峰听完恍然大悟,敬佩地说道:“顾公子对温宁镇的地形比我一个当地人还要熟。”
陈迈紧接着说:“那可不,顾大哥来这第一天便骑着马同乡民一起把这周边都摸遍了,还绘制了一份地图。”
薛竹隐忽然问顾修远道:“顾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要将那份诏书尽快送出去。
顾修远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微笑说道:“刚刚带回来的俘虏还需要处理,没时间与薛大人叙话。”
说完转身便同温峰一道走了。
……真是一个委婉的拒绝呢。
薛竹隐被他晾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抽动。
审问完昌吉寨的俘虏已是深夜,顾修远从他们嘴里问出来不少东西,方满意而归,伸伸懒腰,一路闲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与陈迈在军中都无职务,被安顿在一个营帐内,陈迈从帐内走出来,指了指营帐内,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顾修远还未来得及思索为什么深夜了他还要出去,走进营帐,昏暗的烛火下,薛竹隐坐在桌旁,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看他。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看她,心跳漏一拍,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尚翠轩,他不过画寅回来晚了,竹隐边看书边在屋里等他。
薛竹隐的目光沉静得如同一汪湖水,不辨悲喜,过了几瞬,顾修远反应过来,转身拨开帘子要出门,自言自语道:“走错地方了。”
薛竹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某自忖只是脾气差了点,并不吃人,顾公子何以一直避着我?”
顾修远转过身来,微笑着看她:“有吗?薛大人多想了。”
薛竹隐给他细数:“昨日下午你说与我不认识,晚上不愿送我出门;今日午饭温峰已经把我身旁的位子留给你了,你却要抢先一步坐在陈迈旁边;我说要与你借一步说话,却被你拒绝,这还不够明显吗?”
顾修远嘴角微微勾起,她这会倒是敏锐起来了,三年前不管他怎么暗戳戳地忽略薛竹隐,她都跟没看见似的,一点反应也无,他走了都不知道来追。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只是觉得,薛大人应当看不上我这种卑鄙无耻之人,况且我们已经和离,当减少不必要的接触才是。”
薛竹隐正色道:“既是我看不上你,那也该是我避着你,何以你先避着我?我们已经和离,毫无干系,那更没必要刻意避着,顾公子此举,反显得有心挂怀。我们同为陈先生的学生,应当互帮互助,况且还要一同御军,我不希望让以前的事情影响正事。”
顾修远:……
顾修远脸上的笑意褪了:“薛大人真是坦荡,这么轻易地就把过去的人和事放下了。”
薛竹隐懒得理他的阴阳怪气,问他:“昨夜高积云去找你,你没和他说我们已经和离的事情吗?为何他还是三番两次地把你我并提?我都已经和泠烟说了此事,你也该和他说才是。”
顾修远蹙眉:“你很想让别人都知道我们已经和离了吗?”
薛竹隐说道:“高积云为人坦率,我担心他把我们曾经成过亲的事情说出去,引起他们的误会。你若不说,那我去同他说清楚。”
她又说:“再说了,你昨日还装作不认识我,顾公子也不见得有多么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曾经认识。”
顾修远一手扶着帘子,一手叉腰,理直气壮:“我装作不认识你,你就不能主动说我们是夫妻吗?”
薛竹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简直不可理喻,是你提的和离,是你装作不认识我,还要我来戳破你撒的谎,在众人前挑明我们的关系?”
她恶狠狠地说,“真该让高积云和陈迈来看看你现在蛮横的样子,看明天还有谁要你坐他旁边!”
明明她品行比顾修远端正许多,却没人要来坐她旁边。
营帐内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顾修远立在帐帘边,抱臂冷冷不语,却也没转身要走的意思,灯火光影从帐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将他的脸分割成昏晓两半。
念着正事还没办,薛竹隐咳了一声缓解尴尬,从袖中拿出那份诏书,放在桌上:“这是一封广南西路安抚使的任书,我猜陛下的意思,这诏书应该是给你的。若有安抚使的身份,顾公子在军中行走指挥也方便些。”
“陛下是要借此机会将顾公子征召回朝廷,顾公子不必提任何的条件,左右高积云在,你若不接,他便是主帅,于收复宁州没什么影响,薛某也只是起个上传下达的作用而已。”
顾修远拿起诏书,看了两眼便丢在桌子上,双手撑在薛竹隐的椅背,俯下身来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嗤笑道:“我对薛大人无用了,薛大人就这样对我?”
眼前的光影随他俯身动作变暗,薛竹隐感觉他的气息靠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脊背碰到他的手背,又倏地弹开。
她避无可避,别开眼神,试图拉回正题:“这诏书顾公子是接还是不接?”
顾修远说话的气息喷吐在她额上,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接下这诏书。你为何没有同梁楚成亲?是如传闻说的那样,碍于同朝为官,不能谈婚论嫁吗?”
他顿了顿,说道:“我无意过问薛大人的私事,只是不想因为顾某的缘故耽误一段良缘。”
第80章
薛竹隐乜他一眼:“顾公子昨日在席间沉迷与佳人交谈, 我说的话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同梁楚分明情投意合……”
“嘶……你!”顾修远腿上吃痛,皱了皱眉, 却并未半分,“你从不动手动脚, 何时学会踢人的?”
薛竹隐冷冷说道:“昨日席间同顾公子学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 我与梁楚只是朋友,我欣赏他的人格与才干,仅此而已。若你执意要歪曲事实,那我们不必再谈这个问题了。”
“哦。”顾修远低低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在薛竹隐头顶漾开。他慢慢直起身子,随手拿过那封诏书, “不就是安抚使吗?我接了!”
薛竹隐见任务已经完成, 起身就走:“既然事情已经说完了,那我便走了。”
“等等!”顾修远叫住她,摸了摸鼻尖,说道,“既然你都说了你和梁楚的事, 出于礼尚往来,我和周姑娘……”
薛竹隐转过身来,冷冷出声打断他:“顾公子的事情, 薛某不感兴趣。我还有事, 先告辞了。”
营帐内,顾修远懊恼地看着她的背影, 方才见到竹隐, 就想逗她哄她,惹她生气, 把她圈住不让她走。
这会人走了,连影子也舍不得放过,直目送她到道路尽头。
明明是她主动来找他的,明明她是来谈公事的。
他什么时候能够争点气?
翌日早晨,高积云知晓顾修远受了安抚使的职之后大喜过望,自告奋勇要帮顾修远分担操练士兵的职责。
薛竹隐等高积云操练完回营帐的时机,见四下无人,同高积云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安抚副使说,我与顾修远已经和离,请安抚副使不要在众人面前提起这件事。”
高积云猛地顿住脚步,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周姑娘?”
薛竹隐蹙眉:“不是因为她,这是我和顾修远之间的事情,和周姑娘没什么关系。总之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就行了。”
高积云不服气地看她,悻悻点头。
午间,薛竹隐正在营帐内用午饭,因中午暑气大盛,高积云吩咐不用一块去饭堂吃了,由伙夫做好送到营帐来。
今日的饭菜只有一小碗炒猪肉,一碟清炒蒲公英,和一碗米饭。比之昨日显得捉襟见肘,大约昨日是特意招待他们的。
炒猪肉油汪汪的,同翠绿的葱蒜杂炒,还冒着热腾腾的锅气,很是下饭,足见军营里的伙夫技艺高超。
她刚夹了一筷子清炒蒲公英,隔壁的营帐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高积云骂骂咧咧的,大声地喊着:“把她给我拖出去,罚她在太阳底下跪两个时辰。”
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没有证据,即便是安抚副使也不能轻易罚人!”
那女声有些耳熟,薛竹隐掀开帘子去看,一身布衣的周云意被两个士兵强行按在地上,她的头颅高高地昂起,眉眼间尽是倔强。
“发生什么事情了?”薛竹隐走过去问道。
周云意见了薛竹隐,眼睛里闪出了光,想去挣脱士兵的桎梏,却没能挣脱。
薛竹隐示意士兵放开周云意,她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委屈地说:“方才安抚副使在炒猪肉中发现了一根头发,非说是我故意放在里边恶心他的,要治我的罪。”
“薛大人,军中粮食不够,自监官以下,我们吃的都是青菜,不见荤腥,这些肉都是省着给贵人们吃的,哪还有浪费粮食来故意恶心贵人的道理?况且我做菜的时候一向都是包着头发的,绝不会有这样的失误。”
正午的太阳灼得人都蔫了,薛竹隐不过出来一会,额间便覆了一层薄汗。要是周云意晒上两个时辰,她一定会中暑热的。
再说,因为一根头发就罚炊娘在太阳下晒两个时辰,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薛竹隐淡淡瞥了高积云一眼,高积云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神,凶神恶煞地指着冲周云意说道:“今日这事就算了,若下次再犯,绝不饶你!”
“算了?怎么能算了?来人,将那碗炒猪肉端过来。”薛竹隐吩咐身边的士兵。
高积云脸色变了变,央求地说道:“薛大人,要不就算了吧,我叫她在太阳下跪两个时辰只是闹着玩儿的。”
说话间,士兵已经将那碗猪肉端了出来,一根黑色的头发从一块肥大厚重,油光发亮的猪肉底下蜿蜒而出,顺着碗沿卷曲,浸在一汪油里。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根头发的?”薛竹隐问道。
高积云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正准备夹的时候就看到了,还没动碗里的菜呢。”
薛竹隐端起那碗猪肉仔细观察,指着那块肥大的猪肉说道:“这块猪肉又长又窄,抵着碗的两端,析出的油甚多,在碗壁的两端留下了油渍,你可看到?”
高积云凑近了看,果然,这块猪肉抵着的碗壁上,有两点温黄色的油正往下滑,他点了点头:“看到了。”
“在碗壁的同一高度的另外两端,也有相似的污渍,”薛竹隐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指给他看,“如果你没动过碗里的肉,这是怎么来的?”
“许是她把菜装出锅的时候没注意呢?或者是菜在来的路上被颠了两下。”高积云不服气地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薛竹隐点头,她把那块猪肉挑开,把被压在底下的头发夹了起来,用帕子包住捏在手上。
她冲周云意说道:“周姑娘,请给我一根你的头发。”
周云意麻利地把头巾解开,拈了一根头发递到薛竹隐手上。
两根头发并排在帕子中,薛竹隐略略观察之后展示给高积云看:“左边的这根头发是从碗里挑起来的,又粗又硬,颜色浓黑”
她说着,不经意地瞄了瞄高积云的头发,高积云立马捂住自己的高马尾不让她看。
“右边这根发质柔软,颜色较浅,显然与左边这根出自不同之人。再加上碗里的这块猪肉被人挪过位置,显然周姑娘是被人陷害的。”
高积云心虚地跳脚:“薛大人的意思是说我故意针对她咯!”
薛竹隐严肃地说道:“军中粮食匮乏,这碗猪肉是特意省出来了给我们吃的,不管这根头发是谁的,都不影响食用,还请安抚副使把它吃完,不要浪费。”
“周姑娘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望江楼,因为她的家乡在宁州,才选择来军营当炊娘,她的古道热肠,我们不能够随意对待,这样不仅伤她的心,还会寒了军中将士的心。现在既然已经证明这头发不是周姑娘放进去的,还请安抚副使向她赔礼道歉。”
高积云眼神动了动,看向周云意,周云意一身粗布衣裳,难掩温柔风华,面上并不见气,不卑不亢地昂着头与他平视,脸被晒得有些发红,一双操劳的双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身前。
他心一软,不由自主地给周云意作了个揖:“高某不懂事故意为难了周姑娘,还请周姑娘见谅。”
周云意并不惊喜,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大方地说道:“我原谅你了。”
高积云神色尴尬,给自己找台阶下:“天气酷热,大家都快回去吧。我帐内有冰,周姑娘要不要进我营帐解解暑热?”
周云意行了个礼,回绝道:“不必,我还有活要干,下回去了。”
见人都散了,高积云冲薛竹隐抱怨道:“我分明是为了薛大人,薛大人怎么还为难我?”
薛竹隐皱了皱眉:“恕薛某难以理解,你为何要这样做?”
“顾大哥与周姑娘过从甚密,你定然是生气了,才会与他提和离,我这是在帮你出气呀!”
他脑子转得很快,又自言自语道:“也不对,要是我真的罚了她,回去周姑娘定然哭哭啼啼地向顾大哥告状,顾大哥定然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你们又会为周姑娘吵架,不好不好。幸好你刚刚拦着我。”
薛竹隐:“其一,我与顾修远不和,就算是你想帮我出气,你怎么不去把顾修远打一顿,要来拿一个弱女子的差错?其二,周姑娘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不会有背后告状的行径,我也懒得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和别人白费唇舌。其三,我和顾修远在三年前已经和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同周姑娘并无干系,你别再为难周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