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势单力孤,必须抓紧一切的契机争取,心软不过是给敌人机会。”
周云意都快哭了,她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似的:“何必有再多不是,可是他对我很好,我不愿意利用他。薛大人,实在对不住。”
薛竹隐一时愣住,周云意人总是温温柔柔的,总是顺着别人,很少和别人说自己的意愿。
如今拒绝她,是不愿到了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不得不开口的地步,定然是十分不愿了。
她反思自己,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何必,认为他大肆敛财,苛待百姓,勾结罗春,危害朝廷,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这样的人,是怎么惩罚、怎么利用都不为过的。
可她忘了,周云意向她强调过,何必对自己很好。
原来人的爱憎亲疏,真的可以左右人的理智,影响一个人的举动。
是她错了,还是周云意错了?
但不管如何,她都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周云意身上。
她想到自己对周云意刚刚步步紧逼,还试图利用她心软的弱点去挑起她对宁州百姓的同情,把这种同情转化成对何必的憎恶。
薛竹隐赧然,掏出手帕递过去:“刚刚是我不对,我不该强求你,也不该利用何必对你的感情做文章。我下次不会再犯了,请云意宽宥我。”
周云意帮不上她的忙,心底愧疚,胡乱摇头:“是我无用。”
第88章
夜已深了, 窗子底下不时有士兵的脚步声响起,月光从窗子的缝隙里钻入,在地板上投下细细的一道痕迹。
薛竹隐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 在想周云意的话。
她试着去理解周云意,把自己代入她的情境, 譬如陈先生对自己很好, 可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能不能大义灭亲呢?
薛竹隐还是觉得,她能,即便她下半辈子都要活在内疚之中,因为那才是她应该去做的事情。
可她也没法想象陈先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她大抵也不会同这样的人到师恩如山的地步。
她只能归结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方式, 无对错之分。
失眠的夜晚思绪总是发散, 许是顾修远今晚来找过她,薛竹隐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他。
顾修远不想她深陷险境,同她吵架,拦着她来宁州城,即便她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夜探清风楼, 得知和谈可能无法实现,又想把她带走。
这是不是说明顾修远对她的亲疏爱憎压倒了他的理智?
薛竹隐拉起被子盖在头上,绵长的呼吸吐在被褥上, 被窝里那点小小的空间越来越闷热, 她掀开被子,长长吐了一口气。
下次她一定要问清楚!就算是她多想了, 那也好过总为这件事伤神。
*
和谈第二日, 府衙。
薛竹隐坐在上首,吹开茶里的细沫, 不紧不慢地喝一口:“高大人思量得如何了?还是昨日的条件吗?”
宁州太守给她递上一份修改后的公文,弯着腰赔笑道:“下官想了想,宁州产马对大齐扩充军备重要至极,若要免除确实过分,下官只希望朝廷能减免宁州在马纲上支出的费用,其他要求仍然如旧。”
薛竹隐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遍,其他的要求和昨日相比没什么变化。
一旁的何必面色不虞,姿态高高在上。
宁州太守握宁州财政大权,他提出的朝廷抽宁州赋税减免到三成的要求,剩下的那三成全部会落到宁州太守手里,是有利于自己;变动的马纲的要求,损害的是昌吉寨与罗春做马匹交易的利益,有损于何必。
这说明,宁州太守也是有心要打压何必。
至于何必为什么听到这番变动还无动于衷,大约是昨日自己的态度坚决,让他觉得宁州太守即使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也不会应允。
这便是可趁之机。
她手指敲了敲桌子,指着公文上的最后一条:“罗春要求大齐割交宁州两县,恕不能从。”
宁州太守下意识去看何必,何必白净的面色越发阴沉,他看着宁州太守,缓缓摇了摇头。
薛竹隐心下了然,原来罗春支持的是何必,她啪地一声把公文合上,盈盈笑道:“这要求也不算过分,朝廷也想尽早息事宁人,除最后一条罗春的要求,本官允了。若无异议,本官今日便可草拟文书。”
她话音刚落,宁州太守面露喜色,何必站起身来走到堂外,宁州太守对她露出歉色,紧跟了出去。
薛竹隐又喝一口茶,悠哉悠哉地等他们吵完。
静思堂外,墙角种了一株芭蕉,硕大的叶子遮挡着毒辣的日光,投下匝地浓阴。
何必负手站在芭蕉树下,言简意赅:“你不能答应和谈。”
宁州太守颤了颤:“可薛大人已经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不答应显得我们不识抬举。”
“我是认为你们谈不成,才默许你提出那样的条件,宁州还要给朝廷运送马纲,那不是要砍我的臂膀吗?”
他伸手按了按宁州太守两鬓斑白的头,轻蔑地说道:“高林和,你别忘了,你能坐在这谈条件,是谁给你的底气,没有我的昌吉寨,你早就如果你执意要,那我就撕毁和约,杀出一条血路来。”
宁州太守目光躲闪,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见两人回来,薛竹隐抬头问道:“可谈完了?结果如何?”
宁州太守的头发被何必按过,显得有些凌乱。
他鼓起勇气跑到她身后,扒着她的椅背跪了下来:“下官本就是朝廷命官,万万不能做有亏大齐之事,若刚刚说的条件薛大人都答应,下官将开宁州城门投降。都是何必逼我反的,还请薛大人留我一命。”
何必倏地从剑架上抽出一把剑,剑锋对准宁州太守,眯了眯眼:“高林和,你别痴心妄想。就算条件谈得再好,我们做到这个地步,朝廷会放过我们?”
宁州太守抖了抖,继续跪着,往旁边挪了挪地儿,小心翼翼地避开何必的剑锋。
见两人裂隙已深,薛竹隐添一把火:“我担保,朝廷不会追究。”
下一瞬,何必调转剑锋,冰冷的剑刃搭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眼底发红:“我先斩了你!”
薛竹隐脖间一凉,微有刺痛,剑风拂过她的肌肤,毛孔骤然放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的指尖掐进自己的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面无惧色地看着何必。
周云意慌乱地挡在她身前,眼见她纤细的手指要碰到他的剑锋,何必皱了皱眉,撇开剑刃,“咣”地一声把剑丢到了地上。
她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只盯着那剑刃看,竟然想徒手掰开剑锋,就为了薛竹隐!
何必烦躁地扶了扶额头,再也忍受不了她这些天对自己的疏离和视而不见,拽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吼她:“你在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对薛竹隐颔首:“今日谈到这里,人我带走了。”
周云意的手腕被他抓出红痕,薛竹隐把手搭在她手腕上:“我的侍女并不想同你走。”
她艰难地掰开薛竹隐的手:“薛大人,我和他谈谈。”
周云意这一去,整个下午都没回来。傍晚的时候,薛竹隐的房门被敲响,她赶忙开门,来人却不是周云意,而是周铭。
周铭语气淡然:“高大人在清风楼二楼设宴,意欲宴请薛大人。”
意料之中的邀请,不过下楼的事,薛竹隐点了点头:“稍等。”
下到二楼,宁州太守迎了上来,行礼说道:“今日谈得不太愉快,下官请薛大人吃饭赔罪。”
薛竹隐在上首坐下,无心用饭,单刀直入:“今日高大人说的,和谈结束后,开城门投降,可是真的?”
宁州太守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但大人要保我宁州太守的位子。只是现下何必不愿和谈,是一大阻碍。”
薛竹隐眼神犀利:“明明高大人才是一州之主,却被何必强压一头,高大人没想过取而代之?”
宁州太守脸色凄苦:“他有昌吉寨的精兵,那些人简直是悍匪,又有罗春支持,我哪打的过他。”
他一个到了花甲之年的长者,何必还没到三十,对他呼来喝去的,半点敬意也无。
薛竹隐循循善诱:“收复宁州以后,昌吉寨的力量定然是要削弱的,届时高大人仍稳坐宁州太守的位子,高大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解决何必,促成我们的和谈?”
宁州太守的瞳仁缩了缩,筷子惊得掉在地上:“这不行,他凶残得很,我这是找死。”
“卑职愿一试。”周铭突然出声,半跪在地,向他请命。
“那也不行,何必知道是我干的,会把我宰了,尸体吊在城门上,不行不行。”宁州太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拒绝。
薛竹隐对他的一味懦弱感到不耐烦,说道:“这件事不用你出面,你把周铭借给我当护卫,再让周铭去干,何必会以为是我干的,”
侍女给宁州太守换了双新的筷子,他举着那双象牙筷,茫然地呆在原地。
薛竹隐催促他:“周铭愿意去干,我也愿意承担,你坐享其成,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好吧,何必若是死了,我领着士兵开城门投降。”宁州太守似乎下定决心,要是能杀掉何必,说不定他还能受朝廷封赏,官阶往上再升一升。
薛竹隐赴宴回来,一直等着周云意,直到深夜,周云意才敲开她的房门。
她给周云意倒一杯茶,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周云意的眼睫还是湿润的,她握着茶杯,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她六神无主的,握住薛竹隐的手:“大人,我们逃吧!”
薛竹隐叹口气,到这个份上了,哪逃得了啊?
何必把她带回到昌吉寨,当着她的面把夫人的坟墓掘了出来,把鞭子塞在她的手上,让她鞭尸解气。
他握住她的肩膀,像发了狂似的:“我是想去找你的,我娘一直不让,后来再去寻你,你已经离开合江楼了。”
“和谈我是绝不会和谈的,不妨告诉你,我已经部署好兵力,高林和要是敢在文书上落印,我就杀了薛竹隐,向高州城发起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放过薛竹隐?你的手这么粗糙,她一定让你吃了很多苦!你却那么在意她的生死?”
“你留在我身边,我就放她一马。”
薛竹隐摇摇头:“你明日就去回绝了他,为了我留在他身边不值当的。”
她放下心来,何必虽然并未松懈防守,但他选择的进攻时机是她和谈成功,那拖延时间就简单了。
还有两日,她再拖上两日就成。
送走周云意,她称晚上实在闷热,让人送来了一大桶冰块解暑。
她费力地半人高的那一大桶冰块倒入洗漱的木盆里,又往里倒了些茶水,冰块漂浮在水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木盆里的水的温度也慢慢下降。
她将木盆放在桌上,解了头发,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将头扎进了木盆里。她的脑袋完全浸在凉水里,冰冷刺骨的凉水刺激她的头皮,冷意如同刀刃划过她的脸颊,和她因为暑热出了一身薄汗的身体完全是两个世界。
过半盏茶的功夫,她闭气的时间到了极限,抬起头来猛吸一口气,顿觉这房间热得像个火炉一般,吸进去的空气也是燥热的。
鼻尖已经被冻得通红,她不可克制地抖了抖,身体畏冷的本能试图占领她的意志,她闭上眼睛,手指攥紧木盆边缘,再一次扎下去。
反复三次,换了三盆水。
条件已经谈好,若迟迟不立文书,恐惹何必生疑,唯有她生病,才能合理地、短暂地拖延一会时间,不致惹何必生疑。
第89章
晨光钻进窗子里,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像是有鸟儿扑棱着翅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
薛竹隐的眼皮颤了颤,没能睁开眼睛, 脑子昏昏沉沉的,像灌了铅似的, 嗓子干涩得像吞了刀片, 她浑身酸痛,连动一下都费劲。
她迷迷糊糊地想,昨夜浸冰水起效果了,如今她生着病,合该多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