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隐隐动了动。
实在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她从没试着向旁人表达过自己的心意或意愿,至多小时候看不见长公主,朝薛南萧哭着要娘亲。
薛南萧怎么打发她的来着,噢,他随意塞了本书让她自个看,说长公主不喜见到孩子哭闹。
后来薛竹隐才知道,岂止是不喜孩子哭闹,长公主不喜欢孩子,更是厌恶当初寤生令自己饱受折磨的她。
想到这,薛竹隐的心底有些酸涩,她小心翼翼地想,可顾修远也喜欢她,应当不会拒绝她吧。
薛竹隐给他上好药,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趁着他趴着,她想了好久的措辞,话到嘴边,变成一句:“安抚使二十五了,没想过再成亲?”
空气瞬间安静,她能感受到顾修远也愣住了。
她尴尬得恨不得咬舌自尽。
都怪她平日游说辩论的时候总喜欢以问开题,继之以道理故实层层递进循循善诱,这样的措辞逻辑严整缜密,气势如江河滔滔不绝,最能敲打震慑对方的心神,所谓以理服之。
但此刻她问的这个问题,仿佛她是师母似的,见不得顾修远二十五高龄了还孤寡着。
顾修远换了个方向继续枕着头,懒懒哼一声:“又没人喜欢我,我上哪找去。”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警惕地问:“你不会想撮合我和周姑娘吧,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她的。”
薛竹隐刚要说话:“我……”
顾修远气愤地坐起来,不由分说掩住她的口,眼底有气急败坏的怒意:
“薛竹隐,是你要来岭南的,是你主动来我营帐找我的,是你主动要抱我的,你刚刚还、还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我对你的心意,就是用在高州城里太平街上那个成天跑来跑去的那个傻子身上,他也该明白了,你是不懂还是装傻!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把我推给别人,我不愿意!”
他说完,又气愤地转回去,把头扭到背对她的一边,自顾自生着闷气。
薛竹隐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笑了笑,针对他的话严谨地一条一条辩驳。
“去你营帐找你也不能算主动吧,我那是有正事……”
“我又不是傻子……”
至于她问这句话的用意,薛竹隐低了低头,声若蚊呐:“我是想自荐。”
“我给你上药,并非出于监军对主帅的关心,而是薛竹隐对顾修远的关心。”
顾修远像一条闻到肉味儿的狗,一骨碌爬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腕,眼睛亮得像夜幕初降时的太白金星:“你说什么?”
薛竹隐受不了他炙热的眼神,不自在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转过去。”
顾修远不愿动,抓着她手腕的力道更是紧了几分,生怕她跑了。
她别开眼,转过身去,手指揪着袖子上的褶皱,吞吞吐吐的:
“我思来想去,薛氏只我一个女儿,我若故去,薛氏无人延续,所以我需要子嗣。”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三年前她刚嫁给顾修远的时候还担心之后要是有孕待产,她会被排挤出朝廷,但和顾修远生活了半年,他并非如她想象中那样会限制她的自由,反而很支持。
况且她现在已是朝中大员,陛下需要她,这是她最大的底气,故而薛竹隐想着,若她有子嗣是最好的,实在没有,从旁支里领一个孩子培养也不是不行。
“你也是顾家的独子,想必也有这个需要,而且你不会干预我在朝堂上的事务,我觉得与你成亲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修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仰头哈哈大笑,还揉着自己的肚子,高马尾被他笑得甩到了胸前。
薛竹隐慢慢地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顾修远,有几分恼意:“你笑什么?”
看他这副状若癫狂的模样,她说的话很好笑吗?
顾修远擦了擦因为大笑眼角溢出的眼泪,凑过去,飞快地在她脸颊轻点一下。
薛竹隐抬眼看他,他的浓眉高高地扬起,一双眸子璨若星辰,眼底饱含温柔又明朗的笑意。
她一时呆住,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顾修远环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臂膀上亲昵地蹭了蹭,又抬起头来,在她腮边啄一下,兴致勃勃地问她:“竹隐也喜欢我,对不对?”
薛竹隐被他扑得身形一晃,可耻地红了脸。
这这这,他还没穿上衣呢,就来抱她,成何体统!
况且她还没说完,成亲是回京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还在营中,顾修远是主帅,她是监军,需要保持距离。
主帅和监军在军营里搂搂抱抱,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议论呢。
虽然她不知道,在自己去宁州城的这些天,何许他们对她和顾修远的关系早就猜出了一百零八个版本。
薛竹隐感受着顾修远身上的体温,耳后一片薄红,她强撑着,语气平淡如水:“此事再议。”
话音刚落,顾修远又在她唇角啵了响亮的一口,像个小孩子对待自己爱不释手的玩具。
薛竹隐又是一震,脸上被他亲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像烛火的余烬飘落到她脸上,灼烧着她的脸颊。
放、放肆!
周围的空气变得炙热而稀薄,她感到慌乱,胸口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雀跃地跳动,一阵欢喜汩汩地从她的心头冒出,传送到周身,她像个年画娃娃似的,周身散发洋洋喜气。
顾修远收拢手臂,又亲一亲她的薄唇,语气雀跃又笃定:“你不说喜欢我,我就亲到你说为止!”
薛竹隐无可奈何,轻叹一声:“你放开我,再转过去,我就说。”
顾修远闻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脸颊上的红晕,意识到她大约是真的不太好意思。
也许该给她一些适应的时间,他也真的很想听她说一声她喜欢他。顾修远依依不舍地放开她,乖乖转过身去,随手拿过中衣穿上。
身后好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他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急促的掀帘声。
顾修远再转过头去看,营帐里空荡荡的,帐外的脚步声慌不择路,越来越远。
他又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勾了勾嘴角。
得,人跑了。
第93章
宁州城刚刚收回, 朝廷派来新上任的太守还在路上,暂时由薛竹隐接管,她还没卸下监军的差遣, 因此高州宁州两边来回跑。
第二日一早,薛竹隐便骑马去整顿百废待兴的宁州城, 驻扎在宁州的高辰从旁协理。
高辰见在大营中见惯她不苟言笑的样子, 还听说她在府衙诛杀了何必,以为她面对满目疮痍的宁州城和缺胳膊少腿儿的府衙班子,会声色俱厉,手段雷霆。
她处理得倒是挺果断的,三言两语便盘问出了那些掾吏和宁州太守的关系,把他的人通通摘出来换掉, 把当地熟悉吏事的百姓留下。
有了可用的人, 剩下的事情处理起来就快多了。
她还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说话不疾不徐,简洁明了又不容置喙,但整个人温柔得像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着,连带着衙堂都变得明净了。
她今日都没皱眉头, 甚至没训斥任何人!
高辰这甚至想起来,薛大人原是个女子。
他心中有些纳罕,不过收复宁州, 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薛大人想必也是如此。
晚上还要回去处理营中的事务,日落时分, 薛竹隐又骑马赶回了大营, 正好赶上饭堂开饭。
她掀帘进饭堂,桌子边坐满了人, 大家都来了。
高积云正在和陈迈为谁坐顾修远身边争论不休,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让顾修远坐在他俩中间。
位置换好,陈迈和高积云欢欢喜喜地拉着顾修远的袖子坐下。
顾修远一抬眼,看到薛竹隐负手朝这边走来,眼睛顿时亮了,眼巴巴地想和她的视线对上。
薛竹隐一进来便看到顾修远听高积云和陈迈的争论漫不经心的样子,劳碌了一日,回来看到顾修远,她也觉得心有慰藉。
但她与顾修远的关系目前不便公开,薛竹隐有心要和他保持距离,无视他炙热的眼神,径直拣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顾修远瞥她一眼,似乎不甚在意的样子。
下一瞬,庖厨上一道芋肉羹,顾修远站起身来,难得地把汤盆接过来,平易近人地帮着上菜。
桌子上的菜太多,几乎没有位置,顾修远挪来挪去,在薛竹隐身前倒腾出一点空间,他走过去,稳当地把芋肉羹摆在那里。
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熟悉的气息袭来,薛竹隐抬眼扫视一圈,陈迈沉迷剥虾,高积云和温峰有说有笑,没人注意到顾修远的小心思。
还好还好
顾修远拿起她的碗,颇为自然地给她盛了一碗芋肉羹。
芋头先被蒸过,软糯的芋块和鲜甜的羊肉混在一起,青菜切得碎碎的,点缀其间,增加一丝清甜,尝起来格外美味。
他记得这道菜上次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她多吃了两口。
顾修远刻意强调:“薛监军是诛杀何必的大功臣,现下又兼着两份差遣,实在辛苦,理应多吃一点。”
陈迈看到,撇了撇嘴,不满意地问道:“为什么只给竹隐姐盛,我做的火器这次也发挥了大作用,我也立了大功!”
顾修远无可奈何,给陈迈也盛了一碗,他接过来,心满意足地说了句:“还是顾大哥对我最好!”
高积云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碗也递过去,陈迈有的,他也要有一份!
桌上只剩温峰一个人还没喝上,冷落了他也不好,顾修远冲他扬了扬下巴,温峰受宠若惊,躬着身子把自己的碗捧过去,感激涕零地道了句谢。
薛竹隐淡眼看他忙活的样子,舀了一勺芋肉羹递到嘴边,掩饰唇边的笑意。
顾修远余光瞥到薛竹隐极力憋笑的样子,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一会吃完饭薛大人来我的营帐吧,有些事务需要和薛大人共同商量。”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薛竹隐也不能说不行,她故意问道:“各位将军不来吗?”
顾修远:“何将军和马将军要准备拔营回程的事宜,积云要去巡营。”
高积云被粉粉糯糯的芋块噎了一口,他抬起头来,提醒顾修远:“巡营不是隔天一巡吗?我昨儿才巡过。”
顾修远愣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就改成一天一巡。”
陈迈嗷一声,痛快地拍了拍高积云的肩膀:“那我今日就不和你逛夜市去了,我回府衙一趟。”
高积云神情懊丧,早知道他就不提这茬了,顾修远这样一说,他以后干活的量就要翻一番。
一顿饭吃完,顾修远起身,走前在薛竹隐身边叩了叩桌子,提醒她还有些“事务”等着商量。
到底有些心虚,为了掩人耳目,薛竹隐故意吃得慢吞吞的,最后那小半碗饭足足吃了有一刻钟。等到他们都走光了,她才收拾好,往营帐走。
顾修远的营帐点起了灯,她顿了顿脚步,想到自己自己今日暑热落汗,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过去。
一掀开营帐的帘子,一只手拽她手腕,薛竹隐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修远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洋洋得意:“就知道你不会过来,所以我来这里逮你!”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吓她,好在薛竹隐已经习惯他的亲近,掰他锢在自己腰上的手,无奈道:“要过去的,身上出了汗不大舒服,想先换个衣服。”
方才顾修远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草木香气还夹着一丝清新的水汽和皂荚的味道,他似乎每日操练完就去冲凉。
相比之下,她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岭南实在太过闷热,里衣被汗湿透,软软地粘在身上,被汗浸湿的碎发窝在脖颈,看起来邋里邋遢的。
顾修远一天没见她了,只想好好地抱一抱竹隐,但知她一向喜洁,闻言慢慢松开她:“那我去那边等你。”
薛竹隐拉住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别回去了,跑来跑去的,让守卫看到了,像什么话?”
她看一眼窝在角落的屏风,咬唇道:“我换个衣裳,你略坐一坐。”
薛竹隐在军中用的物件置办得仓促,这扇屏风形制简陋,是用竹片络成的,摆在营帐的角落里,隔绝出一个供她换衣的小天地去。
顾修远自来熟地在桌边坐下,闲闲支着头,目光跟随她的身影从衣箱到屏风,连她在屏风后露出的一截衣角也不愿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