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秋,洋枪炮火砸开了一个名为‘蓉城’的城门,一场血战就此展开,城内势力以蓉城萧家为核心,反抗着敌人的入侵。
战事以蓉城惨胜告终。
残阳将逝,红霞如血一般,刺得人不住落泪。
这时候,一个衣着褴褛的道士披星戴月而来,踏遍半城,为蓉城萧氏族收敛了尸身,建坟场于荒山之中。
夜色深深,树影幢幢。
石碑林立,粗略一望,足有百来座。
道士的身后跟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神色悲戚又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嗫嚅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二叔也埋进去?”
前方的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脸煞白,唇亦无色,一双狭长狐狸眼闭着,胸前几个弹孔,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气。
闻言,道士捧出一个香炉,轻轻放在地上,轻声道:“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先是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心保存着的香,插|进香炉中,接着施行法术,将亡魂引入香中,以炉养鬼。
事罢,道士猛地喷出一口血,他却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在荒山隐秘处设下一处神龛,将香炉藏入其中,又让男孩叩拜燃起香柱,奉上供品。
此时天边已经微亮,林中一片灰蒙蒙。
道士褪下外袍裹住男孩,道:“你没有亲人了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跟你二叔一样勇敢的人,他们会照顾你。”
男孩悄悄牵住了他的指头,“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道士清正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道,“生死局,生死局……还是叫我寻到一线生机。”
那日,道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他留下了一个香炉,带走了一具尸体。
道士曾为一位少年卜卦,算出他的死期,死后又因体质特殊,吸收了大量亡魂怨气,无端端堕为厉鬼,最终下场凄惨。
道士无力改命,只好用愿力与血亲的供奉,助其死后化身成鬼神。
时光流转,战火渐渐消止。
人们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城市开始重建。
那个名为萧枫的男孩长大后回到了故乡,在往后的几十年中发展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却偏居一隅,长久地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故里。
蓉城是个古镇。
它还有一个别名——
鬼城。
传说,萧家有一鬼王被困于此……
传说,只有鬼王娶亲才能将其释放……
传说,鬼新娘正是方家的大女儿……
于是整个蓉城都知道,濒临破产的方家若是同百年望族萧氏联姻,此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方渺从一阵眩晕中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晃了晃脑袋,睁开双眼——
客厅中,灯光明亮。
方父方母以及姐姐方子清正围坐在她的身前,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方母顿了顿,再次提出了那个‘豪门替嫁’的主意,怂恿着她点头。
方渺:“……”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瞳孔被辉映的灯光染成了琉璃蜜色,唇角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她几乎跳了起来,双手握着拳,仰天长啸:
“耶——!”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第40章
回到卧室, 夜已过半了。
方渺还沉浸在兴奋当中,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萧玉随,但这一欲望很快被压下去。
理智艰难地从角落钻出来,揪着方渺的神经, 提示着她先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拍了拍脸, 转身进了浴室。
不多时,浴室里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方渺站在淋浴头下, 冷水流兜头而下, 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身躯。此时正值夏季,六月末, 洗个冷水澡倒也不会感冒,反倒让她极度活跃的大脑冷静了下来。
她阖上双眼, 表情逐渐沉静下来, 回顾起自己作为方渺的过往十八年人生——幼时聪慧,紧接着就是一路长歪, 成了个不学无术,颓靡度日的学渣一枚。
哦,今年高考的成绩还是128分。
这点倒是没变。
方渺心里犯着嘀咕, 这时候脑中闪过一道讯息,揉搓着头发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动作……
“砰砰砰——!”
方渺湿着头发,身上仅裹着一件纯白浴袍,啪嗒啪嗒踩着拖鞋, 冲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房门前, 大力拍打着门扉。
这夜,方家人大概都睡不着觉。方渺低下头, 看到有明黄的灯光从底下门缝泄出来, 拍门声刚落, 就见这线光影晃了晃……
吱呀一声,门开了。
方子清握着门把手站在屋中,见到来人是方渺,神态不大自然。
方渺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望见室内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面已经装了半箱的衣物。看样子,方子清已经开始准备出国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在家里玩捉迷藏……”方渺直奔主题,“ 我藏到了后头仓库房里,你怎么都找不到我这件事?”
原本是没有这件事的。
姊妹俩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尤其是今晚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迎着方渺炽热的目光,方子清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低声应了一声,“嗯。”
方渺眼睛一亮,一边抬手在身前比划,一边连声描述起来,“那个仓库里放了很多杂物,不少是以前祖上传下来的,明明不值钱,老一辈偏偏又不让丢。那时候,我从那里面翻出来一包东西……”
“旧书,符纸,罗盘,还有一枚白玉扳指……”方渺细细数着,停顿了一下,继而盯着方子清一字一句道,“我把白玉扳指送给你了,对不对?”
方子清仍旧偏着脸:“嗯。”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方渺忍不住呼出一口气,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想来这枚扳指就是萧氏忽然找上方家,提出与方子清联姻的起因。正是因为小时候的自己将扳指送给了方子清,才缔造了这场错位的姻缘。
没成想兜兜转转,竟然拨乱反正了。
方渺笑了笑,朝方子清缓缓伸出手,道:“还给我吧。”
闻言,方子清的目光极快地从她摆在自己身前的手上擦过,怔了怔,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种破烂玩意儿,早就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留着?”
方渺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二十出头,五官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脸更瘦长一些,气质也更加温婉,只是眉间萦绕着郁气,板着脸的时候更显淡漠。
方渺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留学避风头只是你寻的借口,是你用来骗爸妈的话吧?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见方子清目露诧异,方渺淡淡道:“我跟你一样,嫁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以后大概率就见不到了。”她把手掌往前递了递,直直地伸到女人的眼底下,“所以……还给我吧。”
“这件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方子清脸上的讥笑渐渐隐去了。
她沉默半晌,才将房门轻轻掩上,“等我一下,我去拿。”
门缝狭窄,一道亮光横穿过方渺的掌心,她无聊地抓了抓,本以为要等好一会儿,没想到方子清很快就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了。
这是一个椭圆的红色首饰盒。
方子清的表情很冷漠,没说话,随手将其丢给方渺后,就把门合上了。
方渺利落地接了过来,眼尖地看到她身后的箱子里,衣服的摆放位置似乎变动过了。
一扇房门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两个人。
方渺将首饰盒拢在掌心,翻开了上盖——
白玉扳指静悄悄地躺在绒布中,表面覆上一层红色绒布的反光,看上去有些粉。方渺将它捏起来一看,才发现脱离了环境,戒身仍旧沁出了一丝血色。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这或许是萧玉随的血。
方渺将白玉扳指贴上心口,闭眼无声道:“我好想你啊。”
她捋了一把湿法,在原地又站了半分钟,才转身走了。
在这个畸形扭曲的家庭里,无论是曾经的她,还是方子清,都渴望着完整的亲情。后来方渺看清了,为了唯一还在乎的亲姐姐让步,自毁人生,但这样幼稚的做法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
裂缝在两人之间横生。
曾经相偎相依,亲如一体的姊妹俩变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但到底是谁的错呢?
现如今,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不在意,便不重要。
方渺路过方家父母的房门,不甚在意地往那处瞥了一眼。
早前在客厅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夫妻俩的身上财气与晦气交缠在一处,若是多行善举,则能安稳富贵一生,若是做下阴损之事,结果则反之。
换句话说——
做个好人,屁事没有。
方渺摇摇头,心想:这是多了多少亏心事啊?虽然不至于丧命,但破产都是最轻的了,跟几个萧氏联姻也救不了……
有道是因果循环,恶人自有恶报。
回了屋,方渺东翻西翻,找出了一根红绳,将白玉扳指挂在了脖子上。绳线稍长,扳指贴在了最靠近心跳的地方。
等吹干了头发,方渺瞥了一眼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可她现在没有半点睡意,整个人亢奋又精神。
实在按耐不住心神,方渺从衣柜里翻出衣服换上。
几分钟后,靠墙的落地等身镜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下身仔裤的少女。
方渺左看右看,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随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提起一个粉色双肩包就出了门,马尾在背后一甩一甩的,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青春洋溢的少年气。
凌晨,时间还很早。
户外的空气清新微凉,沁人心脾。
方渺猛吸了一口气,沿着路慢慢走。
熟悉的街景在她的视线里一一掠过。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方渺真正发现大街小巷都寻不到一个小神龛的时候……
她的心态还是受到了影响。
方渺面无表情地站在天桥上,两手杵在护栏上,不停地翻动着手机,大拇指在侧边的按键上一下下地按着。
屏幕明明灭灭。
她在想:要不要打个车,直接去萧氏找人呢?
萧氏这一回并没有提出将人提前接入老宅的要求,现下才六月底,距离中元节还有半个月。
可别说是半个月,方渺连一天半天都等不住了。
她就像是每一个因丢了猫而魂不守舍的主人,恨不得揪着头发蹲在地上痛呼:我的崽呢?我那么大一个萧玉随呢?!
方渺转了个身,变成背靠着栏杆的姿势,两眼放空地仰面吐魂。
这时候,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步登上天桥,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顺着风窜进方渺的耳中,“……萧氏鬼王将要娶亲之事,已经轰动了整个玄术界,各方势力都派了人过来,最近蓉城怕是不太平了。”
“师傅,动静居然这么大啊?”另一道更年轻的青年嗓音接话道,“不是说那个鬼王沉睡百年,从来没有现世过么?”
“就是因为太神秘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事态会演变成哪一种局面,毕竟那可是鬼王啊!”苍老的声音叹气道,“不知道萧氏当年从哪来找来的高人,居然将厉鬼供奉为家族氏神……”
“嗨,睡了一百多年就为了娶个老婆啊?”
“别贫了,今天是以天师门为首的各门派聚首一同商讨这件事的日子,虽然我们是小门小派,但祖上也是名声显扬过的,你可别丢了祖师爷的脸!”
“知道了,唠叨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青年抱怨两声,“不是说如今末法时代,玄术界没几个能打的吗?都是矮子,谁笑话谁啊?”
“行了行了,据说有个大消息,今天去了就知道……”
方渺的耳朵动了动,视线重新聚焦,朝正好从她身前路过的两人望过去。
那是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
一老,一青年。
老的那个,干瘦精练,瞎了一只眼,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跟在他身后一步的青年很潮,道士髻扎得松松垮垮的,两耳戴有耳钉,俨然是个潮男道爷。
他们似乎知道许多方渺没有掌握的讯息……
刚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方渺噌地一下站直了,冷不丁地朝前面两人的背影伸出尔康手,大喊一声:“两位道长请留步!”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方渺像个小炮弹一样哒哒哒地疾步上前,拉住了那个半瞎老道长的手,情真意切道:“道长,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事发突然,老道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表情疑惑了一瞬,脸上沟壑更深,头顶仿佛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方渺又上前一步,热情道:“是我啊,你忘了吗?那年杏花微雨,我十二岁,风华正茂,在这架天桥上遇到你,你慧眼识才,非要给我算一卦……”
“高考落榜,英年早婚。”她握着老道长的手上下摇晃几下,“真是都被你说中了!”
老道士被她说的话勾起了几年前的某段回忆,皱巴巴的脸突然黑了下来。
而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年轻道士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刀道:“师傅,难不成这一位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去警察局举报你宣扬封建迷信的小姑娘啊?”
第41章
天色愈亮,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蓉城北街,早点摊。
“哎,小姑娘,可得让着点啊!”老板娘两手没个空闲, 热情地唤了一声, “刚出笼,都烫着呢!”
霎时间, 刷洗得泛白的空桌子被堆得满满当当的。
方渺举起筷子, 首先夹起一个小笼包,送到对面的老道士碟子里, 眼睛眨巴着笑道:“哎呀,那时候的我不是年纪太小, 还不懂事嘛……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了, 您是有真本事的人!”
说完,她朝人竖了个大拇指。
老道士哼了一声, 将小笼包塞进嘴里,见自家徒弟笑得合不拢嘴,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 “再笑就把你嘴缝上!”
听着响,实则不痛不痒。
但那个叫做江也的潮男道爷还是表情夸张地喊痛,趁势歪着身子,凑到方渺身前, 小声问道:“哎, 你真的十二岁就能照着模样画出货真价实的五雷符了啊?”
方渺顶着四只眼睛的注视,嘬一口豆浆, 咽下:“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