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诚穆家固然可以保命,甚至能攀上高枝平步青云, 但也不乏有忠肝义胆之士, 有原本的世家长老,也有临时倒戈的穆家人,他们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苦苦死撑着, 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雷声实在沉郁,大厅里的脓血,汗水混合在一处, 无时无刻不在挑战者在场众人的容忍极限,直冲得人头脑昏沉, 恨不得就此昏厥在这里。
贺极意低眉沉思着,忽然抬起头, 视线死死落在了窗外。
雷声压抑在重重浓黑的云雾之中,如同鼓擂一遍遍捶打着人们的神经。在此之下,却忽然传出了另外一道声音。
那是一声清脆的鹤鸣。
显然不止一个人听到了这道声音,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对上了黑沉沉的天空。
鹤鸣于九嗥,声闻于野。让人闻之欣悦,耳目一新。
可雷雨天哪里来的鹤?
不,不是鹤,是……
剑鸣。
众人没有看到鹤,只目睹到了一道亮眼的白芒,这道白芒实在太过耀眼,直惊得雷劫都停了一瞬。
白光贯日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执法阁最高的那处檐上。
同样的,大家也没看到执剑人,就先看清了剑。
长二十六寸,通体如白玉般无暇。
那是-----
君子剑。
既然这是君子剑,那来人就一定是宴君安。
在场之人都听过宴君安初为剑圣的传闻,当年的宴君安还不过百岁,便斩出了那道惊天一剑,那一剑,几乎轰平了半个悯川。
可那不过是道听途说,在场众人,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目睹过宴君安的剑意。
毕竟宴君安此人志洁行芳,守礼到了骨子里,平日甚少与人比武,哪怕真与人比剑也只是点到为止,大部分时间莫说是剑意了,就连见到那把藏于剑鞘之中的君子剑都费劲。
没想到今日却得以瞥见当日那惊天之剑的全貌。
宴君安的剑意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并不锋锐,也没什么花哨的技巧诀窍。平铺直叙,随着一剑刺出,柔顺如水流般的灵力便随着剑意慢慢落了下来 。
就像初雪将融,有人摘了梅花,将之拿来煮雪烹茶,虽然如白水一般寡淡得很,却足以让人惦念回忆,就像......宴君安本人给人的映像一样。
这点灵气看着极轻,如一片雨,一瓣梅,轻飘飘地落在了檐上。
滴答------
屋檐上的瓦片安然无恙,就连一丝颤抖都无。
但是-----
咔擦。
细碎的破裂声传来,穆静殊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穹顶上镶嵌的那枚古镜,就在刚才,那里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宴君安踩在檐上落脚,又挥出了第二道剑。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次的动静有些大。
五方镜碎裂成两半,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支撑阵法的阵眼破裂,桎梏住众人的阵法终于消散,但众人还来不及享受灵力重回己身的感觉,就忙不迭调用起灵力四处奔逃起来。
“塌了,塌了,要塌了!快跑快跑啊!”
“剑尊,我什么都没干,不要往我这边砍啊啊啊!”
一片混乱之中,柳明彧随手从储物戒摸出了把灵丹往贺极意嘴里一塞,抱着他就往旁边躲。
轰隆隆-----
他们跑得还算快,因为雷声紧随而至,落在了贺极意的身旁。
整个执法阁被宴君安以五方镜为中心规整地切成了两半,支撑执法阁大殿的柱子倾倒而下,好悬保持住了平衡没让执法阁彻底坍塌,只是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砖瓦顺着破损的裂缝扑簌簌胡乱落在地上,雷劫也终于找到机会,降下闪电将躺在地上的巫老九劈成了焦炭。
目标已经消亡,天罚凝聚的雷劫也自然消散开来,暴雨倾盆而下,凝聚的阴云却散了开来,月华从残破的屋顶落下,在执法阁堂前洒出一束束微光。
宴君安自破损的屋檐落下,浑身纤尘不染,在这些断臂残肢的衬托之下,宛如入只身入地狱妄想度化众生的小神明。
终于被柳明彧放到安全地方围观的贺极意掸了掸自己早就被血污得破烂不堪的袍角,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师弟,你来的真的很及时,差一点人就全死光了。”
宴君安执剑抬眸往向贺极意:“还站的起来吗?”
“死不了。”有了灵力和丹药,刚刚足以致命的伤势放在现在早已变得不值一提。贺极意活动了一下身子,随手将扇面上的布匹撕扯下来,露出原本黑漆漆的扇骨,“几百年没这么疼过了。”
柳明彧深以为然:“掌门,你的体术退步不少,以后还得多练,我会监督。”
他说得认真,却让贺极意感到一阵恶寒,浑身打了个激灵。
执法阁铁血手段,就算是掌门也是会害怕的。
“这点小事,何必劳烦柳师弟。”贺极意讪笑两声,试图转移柳明彧的注意力,“眼下还是以正事为上。”
正事。
如今的正事只有一件,那便是----
原本堂皇的大殿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屋脊靠着石柱支撑,只塌了一半,灯盏也被压塌了,堂间留下一大片昏暗阴影。
穆静殊就处于那片阴影之中,她是最重仪表的人,毕竟对世家大族而言,外貌穿着行制礼节无一不代表着自己家族的财力和底蕴,但她此时并不在乎这些。
她几乎是以一种极尽怨恨疯狂的目光凝视着站在天光之下的宴君安,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宴世侄,见到了你的姨母,为何不叫?”
宴君安目光如水般沉静,落在女人身上甚至没有起一丝波澜:“你不是。”
多年谋划被他一剑劈碎,再也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宴君安越是风轻云淡,穆静殊就越是疯狂。
穆静殊坐在执法阁最正中的位置,刚刚宴君安一剑斩下,正正好好,擦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座椅分成了两半。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会落得和这椅子一样的下场。
“你知道你的身世对不对?”意识到他言语中隐藏的含义,穆静殊忽然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容癫狂扭曲,“谁能想到,你这样的千金之体,居然流着这样下贱的血?”
她这句话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大家静默不语,倒不是在好奇这件事。
主要宴君安的身世前些天就已经传开了,大家虽然明面上不说,实际上早就当成小道八卦偷偷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不就是药人嘛,家族为了血脉胁迫凡间女子诞下的婴孩,世家秘辛,被排挤的小可怜。懂,大家都懂的。
美人又不是壁玉,白玉需得洁净无瑕,可美人有瑕才更加楚楚动人啊。
有关药人的遐思太多,宴君安经此一役,声名不降反增,坊间还涌现了一大批以宴君安为主角的话本,极尽香艳,求购者络绎不绝,念虚宗弟子执法巡查之时扫了好几次都未将这股歪风邪气浇灭。
但......
亲眼目睹了刚才那足以斩碎神物的剑意,众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甚至离穆静殊又远了些,生怕万一宴君安发难被波及。
宴君安将君子剑收回剑鞘,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恼意,只是在阐述:“你在激怒我,是想让我杀了你。”
穆静殊怒视着宴君安,可仔细看她的眼睛,可以看出一丝惶恐之意。
“可既是在念虚宗,自是要秉公处理。”宴君安无视穆静殊的一连串咒骂,冲着柳明彧道,“师兄,交给你了。”
在念虚宗那么多年,宴君安就没叫过他几次师兄。
饶是柳明彧那么大个七尺男儿都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勉强遮掩住自己的失态:“穆静殊勾结反贼,残害忠良,应律当废去修为,囚于执法阁密牢,永世不得再出。”
“反贼?”颓势已定,无力回天。穆静姝哈哈大笑,“我是反贼,难道你们就全然无辜吗?”
“穆家会做恶事,可世间的恶事,又岂全是我穆家一家做出来的?当年无人敢开口,如今倒清算起旧账来了,无非是觉得穆家再无利可图,当起墙头之草罢了。”
“太急了。”巫家弟子揣度着自家掌门的含义,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品出了一点道理。
现在上五家除了穆家都显出颓唐之势,若是再等上几年,也不需要这场动乱,穆家同样能坐稳上五家第一的位置。
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他张了张口,想要悄悄询问掌门,却被穆静姝的目光吓得闭上了嘴。
穆婉莲原本束好的发披散开来,涂抹均匀的妆粉早就被汗水融化,露出掩盖在其间的,一张苍老的脸。
再好的驻颜丹也有期限,穆静姝的寿元摆在这里,依靠驻颜丹勉强维持的体面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穆静姝极尽狠辣,也很有手段。只可惜寿元有限,她若死去,穆家必定动荡。哪怕存在着光辉未来,这份未来,也永远都不会降临。
小弟子看着垂垂老矣的穆静姝,心底却泛起了一阵凉意。巫高叟看到了弟子的迟疑,将手放在了他的发顶:“这便是,我们巫家要守的道。”
星光之下,一星暗淡,又亮起群星,此消彼长,天道才能延续。遵循天道,一丝不苟的执行天道的指令,这才是巫家能够延续至今不断绝传承的根本原因。
“可,天道就是对的吗?”小弟子恍恍惚惚,仍然沉浸在迷茫之中,他恍然想起了当初毅然决然下山的两位兄长,还有他们望向山门时悲伤的眼睛,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们也参与了这件事,我们也变成了杀人者!煞气入关,无数百姓修士皆会死去,难不成就为了今夜的这点星星?可……家主,可……”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害怕的不是听从星空的指引,他最害怕的是终有一日,这片星空会将他们指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就像它对其他人做的那样。
“天道没有对错。”巫高叟望着破损的穹顶之上透出的盈盈星光,眼神中没有一点动容,“星星很平静,今晚的风波会平息的。”
……
贺极意一开始还能摇着折扇慢悠悠听穆静姝骂街,但很快 ,他的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悄悄对宴君安传音:“师弟,你旁边的人是谁?”
宴君安挑眉,淡然道:“一个并不相识的小辈。”
为什么要强调不相识?不相识你把人带进念虚宗干什么?
掌门看着混在一群长老之中,脸上明显带着惊恐表情畏畏缩缩的小青年,脸上笑笑,内心暗自腹诽,耐心等了片刻,没忍住又去传音:“师弟,念虚宗的弟子呢?”
穆家参与此次反叛的弟子都已被恢复实力的长老们擒获,原本应该由执法阁弟子接手,将他们带入密牢才对。
但现在阵法也破了好一会儿了,怎么念虚宗一个小弟子都没有上来?
宴君安的眼神带着些莫名,像是在指责他问了一个蠢问题:“煞气四起,各宗门求援,念虚宗有些实力的弟子都已经在支援的路上了。”
至于没有实力的,自然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非命令不得外出。
贺极意倒吸一口冷气,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可我和柳明彧都在这里,除了我们,这世间还有谁能担起这样大的重任,指挥他们做事?”
宴君安皱眉,看着有些不耐烦了,强调道:“我选的人,比你们好很多。”
宴君安不会说谎,能那他们和那人对比,只能说明那人确实有这个实力。
贺极意在念虚宗待了那么久都还没听说过念虚宗竟还有此等将才,眼看就连不喜赞赏弟子的宴君安都对其夸赞有加,他也忍不住开始好奇起来。
但师弟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再问下去贺极意害怕被师弟打。
不过那人的身份也不用问,等弟子们归来,自然而然就能知晓。
贺极意摇了摇折扇,得意洋洋想。
剑尊再好也不过是个剑阁的头儿,哪能比得过念虚宗的掌门。等那人才班师回朝,他就许以重利,将那人从师弟手上抢过来替自己做事。
尚且不知道贺极意的盘算,柳明彧亲自动手,将穆静姝绑了,送进了密牢。
贺极意捏着扇子随手冲众人行礼:“反贼已经归案,接下来是我们念虚宗的家务事,诸位长老,不如先暂请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没动。
贺极意抬了抬眉,打算抬脚离开。
终于,人群中还是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掌门,虽然穆家反叛在前,但贵宗分明早就有了防备,却放任自流,导致死伤无数,还请念虚宗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这话很快就受到了其他人的赞许,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刚刚屠戮自己至亲的那些人叫得尤为激烈,就仿佛他们刚刚真的是被人胁迫才迫不得已做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般。
他们这些人有的刚刚死了手足,有的刚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师长。此刻风波平息,却又急着跳出来,惦念着从挽救自己的恩人手里捞好处或是给自己摆脱嫌隙。
贺极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有什么好交代的?”贺极意摆了摆手,唇角虽然勾着,但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你们被反贼同党所害,我们齐心协力才让反贼伏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