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比盖尔播撒在田间的那些种籽一样。
据说,『圣冰碑』的封印十分成功,魔物已经被镇压在千湖村的某座冰窟之下,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但是,这和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只知道,曾经有一个如暖炉般和煦开朗的女孩,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场封印仪式里。
收到伊茨讣告的那天清晨,人偶像往常一样拉开木门。
只见不远处光秃秃的荒田间,几位精灵族的士兵,正将他们的靴子踩在阿比盖尔刚松好的土壤上。
他们拥有与伊茨相似的碧绿发丝,但眼神和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伊茨小姐为了使命牺牲了自己,她代表了我们博卡纳与意沙精灵最崇高的友谊。”
那些绿头发的精灵们如是说道。
“我们会将她的遗体带回博卡纳大森林,为她举行最高等级的葬礼,并追授她相应的功勋头衔。我想,无论是远在博卡纳的「大地之母」,还是伊茨小姐自己,都应该感到十分荣幸吧……”
一个金色短发的女精灵推搡着从围观的村民之中挤了出来。
“你放屁!她在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现在她死了,还要沦为你们宣誓友谊的道具!”
那个短发精灵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伊茨她,根本不在乎你们赐予的那些狗屁功勋!她唯一的愿望,仅仅是活下去而已啊!”
“你们明明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凭什么定义她……”
“够了,阿比盖尔!”
父亲的怒吼声打断了阿比盖尔的号哭。
金棕色的胡须下,父亲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阿比盖尔,你不是想去蜜思特菈读书么,爸爸给你钱,你走吧,别再在这里添乱了……”
人群里,窸窸窣窣传来抽泣的声音。
扑通。
人偶的左胸膛,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扑通、扑通……
那颤动无法抑制,无法平息,愈演愈烈,逐渐转化为一种冲动……
……冲动?
一直以来,人偶都只是在扮演它所接触过的生命。
它扮演雪绒草,扮演冰原枭,扮演雪冢里的那只黑猫,扮演千湖村的女巫大人……
如今,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在耳畔呢喃——
是时候,扮演你自己了。
*****
“请问,可以让我看一看伊茨的遗体吗?”
围观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向声音发源地。站在那里的,是千湖村的女巫大人。
“你是?”绿色头发的精灵族们有些警惕。
“我是这座千湖村的女巫,一个会点制药的普通北国精灵。”
人偶弯眸微笑着,毕恭毕敬地向诸位绿色头发的精灵行了个礼。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疑,不过,我这里其实有能拯救伊茨生命的方法。”
“你说……什么?”
无论是来自博卡纳的绿发精灵,还是千湖村的居民们,都被女巫的一言惊慑到了。
精灵们窃窃私语,非议声不绝于耳。大家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欣喜的,有质疑的,有惊诧的……
人偶对那些视线毫不在意,她只冷静坚定地看向绿发精灵,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准备仪式,两年…不,一年就好。我一定会救活她的……”
那些绿色头发的精灵们商榷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妥协。
“好吧,我们给你一年的时间。过了明年秋天,如果你的仪式没有奏效,我们必须要将伊茨的遗体送回博卡纳大森林了。”
于是,他们将伊茨暂时封存在『永恒冰』之中,静待着这位女巫大人上演逆转生死的奇迹。
*****
当晚,女巫的破旧木屋中。
“女巫,你真的有办法拯救伊茨吗?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阿比盖尔坐在桌边,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小声抽泣道。
这个总是爱把头发剪成男子汉模样的姑娘,如今两只眼圈哭得又红又肿,像小黑粉嘟嘟的肉垫儿。
“办法是有的。”人偶回答道,“不过,那是一种隶属于「骸骨之主」米尔库领域下的邪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管他邪术正术,只要能拯救伊茨,无论叫我做什么都行!”
人偶点头:“好。那你就按照你父亲说的,去蜜思特菈学院上学去吧。”
阿比盖尔:??
见阿比盖尔一脸不解的模样,人偶又补充道:
“这种邪术,需要一剂奇药来辅助施法。根据记载,这剂奇药的配方只记录于一本名叫《百药秘典》的古籍之中。”
“而那本《百药秘典》,听主人……咳咳,听我的母亲说,目前正密藏在蜜思特菈学院的大图书馆中。”
“女巫,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帮你从蜜思特菈学院借书回来?”
“不,这本书,并不是你想借就能借出来的。”人偶叹息道,“想要得到它,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在那之后,人偶将她的计划详尽地告诉了阿比盖尔,其中自然也包括两人共用身份的诡计。
“因为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你今后的名誉,所以我建议,登记入学时,我们可以起个统一的假名。”
人偶看向阿比盖尔。
“这个名字得由你来起,阿比盖尔。毕竟,它以后会成为你在蜜思特菈学院四年的身份。”
阿比盖尔垂眸思索了半天,缓缓道:
“伊茨她以前一直说,等我进入蜜思特菈学院的那天,她肯定会陪我一起踏进那所校园。”
“她一直希望能离开她的故乡大森林,离开这片意沙冰原,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晨曦普照的索威鲁大陆,去海底仙境的亚特兰蒂斯,去魔法交织的爱斯华兹岛……”
“我想代替她,去看看那些地方。我们,就叫做‘伊茨’吧……”
——自那天起,人偶获得了名字。
*****
人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被裁剪成圆形的天空,以及一张放大数倍的猫脸。
人偶揪着黑猫的后颈皮,将它整个儿从脸上提溜起来。
“小黑,你一直在这里等我醒来么?”
“喵~”黑猫亲昵地蹭蹭她的手掌。
人偶触碰到它冰凉湿润的鼻尖,不禁感到手心一痒。
“呵呵呵,是啊。如果换作普通精灵族的话,从这么高的塔顶掉下来,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人偶的轻笑声回荡在冰塔之中。
“不过,猫咪可不会因为这点高度就摔死……我也一样。”
她停顿了许久,接着喃喃道:
“毕竟,我可是欧吕尔大人亲手捏制的魔法人偶啊……”
“喵喵喵?”
“是啊,是啊,再不快点醒来可不行。”
“再不快点找到人鱼之泪的话,祂……真正的伊茨,可就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呀。”
*****
人偶拥有了身份,拥有了名字。
欧吕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着很有意思。
然而,欧吕尔不知道的是,人偶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它所缺乏的第三样东西也纳入囊中了。
——人偶拥有了自我意识。
*****
蜜思特菈学院,南门咖啡厅。
“学长,这些,就是事件的真相了。”
阿比盖尔不知何时又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来自北国的精灵,果然还是喝不惯热乎乎的东西。
“阿比盖尔小姐,您向我坦白真相,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道歉?您不怕我借此收集证据检举您吗?”
“是的,学长。因为我想好了,等女巫大人救活伊茨以后,我就去向学院自首,这样一来,学长你的处分应该也能撤销了。”
阿比盖尔停顿片刻,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毕竟,我可不想继续顶着伊茨的名字,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伊茨,她应该永远都是我们的太阳才对。”
第38章 冰中巴别塔(上)
“诶呦呦,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借助『涌水术』的反冲力侥幸存活的吉瑞米,一边按着摔痛的尾巴骨,一边颤颤巍巍地从大片积水中站起身。
他抖了抖湿漉漉的皮草, 抬头估算起自己坠落的高度, 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嘶,幸亏水压够足,不然这一跤肯定能把人摔成肉泥!呵呵呵……”
干瘪沙哑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之中, 像是蹩脚的提琴手拉出的刺耳音符。
吉瑞米又这样阴森森地干笑了一会, 直到灌进嗓子眼儿的冷空气迫使他沉静下来, 他才开始思考起眼下最为严峻的问题:
“呵……所以,这里是哪儿?”
吉瑞米用法术在掌心点起一团火球, 昏暗的视野顿时亮堂了不少, 他隐约能看见四面圆弧形的冰壁上高悬着几扇小窗。
“圣女?魔族大哥?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
无人应答。
“完蛋, 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掉下来了吧……”
吉瑞米挠了挠乱糟糟的黑发,只觉得心情比他那顶鸡窝头更加烦躁。
“哎哟,没办法,坐在这儿等他们把我捞上去好了。蜜思特菈校长,我刚刚才向你祈祷过, 你可要多保佑我一会儿啊……阿嚏!”
尔后,不知又等了多久,久到吉瑞米都快坐在水塘里打起瞌睡来了,终于,冰壁另一端传来他熟悉的嗓音——
“你在装傻吗!!!”
由于这一吼气势过于恢宏,吉瑞米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冰面都在跟着颤抖。
他赶忙一骨碌从水坑里爬了起来, 侧耳倾听起隔壁的动静。
“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 正常人根本不会像你……”
嗯嗯,这声音, 确实是那个圣女约娜错不了。
听起来像是在和谁吵架的样子,难道她和那个断了角的魔族大哥闹掰了?
吉瑞米身上八卦的细胞起了反应,不禁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
“你这变态、疯子……泔水掺稀泥!呼——终于骂爽了!”
咳咳,这位圣女小姐的词汇量有待提升啊,用词都太过老套,缺乏攻击性。泔水掺稀泥又是什么自造词……
嘛嘛,不过气势上倒是可以打个满分。与其说是吵架,根本就是单方面的骂倒嘛!
吉瑞米捏着下巴,赞许地点点头。
“……呃,说起来,她到底在骂谁?”
*****
十分钟前。
“……娜……约娜……”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将她从充斥着果冻与棉花糖的香甜美梦中一把拽了出来。
约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美觉一顿后,她本想着先伸个懒腰,再舒舒服服地打个哈欠。
然而,刚一张大嘴巴,冷空气就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嗓子眼儿,给她来了个透心凉。
约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目前的处境。
嗯,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和奥雷布一起掉进了冰塔里。由于奥雷布有些失温症,她就搂住他稍微休息了一会……
……可恶,为什么记忆到这里就断片了啊喂!
约娜又低头向下看去,只见黏糊糊的魔王正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环抱着她。一颗黑乎乎毛茸茸长着角的脑袋埋在她的皮草外套里,嘴里还喃喃着梦呓。
对方似乎是担心她着凉,但又不想惊醒她,于是就以这样的尴尬姿势睡着了……
不对,不对不对!
她明明记得是她搂着魔王睡着了,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反而变成了被搂的那个?
最重要的是,这傻小子为什么睡觉的时候还在念叨她的名字……
约娜感觉耳根微微发烫,她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轻轻推了一下睡得正香的魔王:
“咳咳,你还打算抱多久?”
奥雷布闻言,缓缓睁开双眸。眼神扑朔迷离了数秒后,魔王大人的意识才终于回到躯壳里。
“呃……嗯!?”
奥雷布猛地从约娜身上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半步,随后举起双手,倏地朝圣女小姐行了个法式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