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的雨比吴之筱的命还要长。
这大冬天的又下了起来,这雨也不好好下雨,雪也不好好下雪,偏生下个雨夹雪,夹了细细的雪粒子,打在屋檐上,冻死个没家的小花猫。
一夜冬雨下来,睡在里间的吴之筱双脚湿冷湿冷的,怎么捂都捂不热,只好起床暖暖。
阿姊一大早蹲在东外间滤酒,一出里屋就听到清脆的簌簌倒酒声,还有浓郁的酒香味,充盈着整个外间。
吴之筱裹着一件羊毛裘衣,披着长发,哆哆嗦嗦走出来,大裘下摆在茵席地衣上拖拽,唰唰唰的细响。
阿姊抬起头来,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太冷了,睡不着。”吴之筱走到阿姊跟前,蹲下来,深深嗅了一口酒香,道:“阿姊……嘶……好冷……什么酒啊?给我斟一小杯暖暖身子。”
“一大早的,朝食还没吃,就想着喝酒了,去去去,喝粥去。”
阿姊冷酷无情地封住了酒坛子,收拾着滤酒竹筛,道:“这几天雨水太多,你的官服都没干,就给你熏了一套罗裙,就是前天新买的那件,一会儿去州衙,你就穿那个去吧。”
前些天她提了一句旧时裙衫小了,阿姊便给她量了身,替她新买了一套。
“好!”
吴之筱欢快地应声道,挪到炭火盆边坐着,手里捧着坠珠端来的一小碗菰米粥,里面添了一把糯米熬煮的,吃起来润滑绵绸,还带着菰米的清香。
坠珠随后又端上一盘清蒸鲈鱼,吴之筱抿一口粥,看着盘子里死不瞑目的鲈鱼,问道:“怎么不是鲥鱼?”
“天气愈发冷了,早就过了鲥鱼的时候。”阿姊抱着一个手炉,坐到她对面,也端起一小碗菰米粥,说道:“等再冷些,集市上连鲈鱼都没有。”
吴之筱撇撇嘴,道:“家里总是时时有的。”
“临州哪里能和家里比?”阿姊只吃了两口粥,就放下碗筷,问道:“怎么,想家了?”
“倒也没有。”吴之筱摇摇头,忽的想到了什么,说道:“前些日子兄长来信说他升到中书侍郎了,中书侍郎可为黜陟使,这次来临州的黜陟使不知道会不会是他。”
兄长对她们两姊妹还是很温和的。
阿姊摇头,道:“你是他妹妹,考课这种事在于公正,为了避免徇私,圣上肯定不会派兄长来临州的。”
“哎……”吴之筱嘴里衔着一块栗子酥,道:“他要是来,给我徇私一下,我考课兴许能变为上等……”
阿姊嗔怪她道:“你啊,尽想这些歪门邪道。”
吴之筱慢腾腾地吃了两碗粥,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打了一个嗝。
她看了看脚下,觉得少了些什么,哦……原来是少了绕脚玩闹的小猫。
她不禁一问道:“小猫儿呢?”
坠珠上前道:“可能是窝在暖和的地方睡觉去了,昨夜奴婢都没见着它。”
吴之筱看着窗外的雨,担忧道:“怕不是夜里被雨雪淋湿了,冻着了吧?”
阿姊上前来催促她,道:“你赶快去把衣服穿好,别冷着了,小猫要是回来,我们会给它喂饭的,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好~~~”
吴之筱走进里间,脱下羊毛裘衣,换上新的花缎罗裙,着乌皮六合靴,头发利落束起——束发虽说与罗裙不相宜,但这下雨的天,她可不愿披着长发闷着重重的水气。
待雨初歇,天光乍破时,她罩上一件青缎对襟外披出门。
“阿姊,坠珠,我出门去了!”
她一面往门外小跑,一面回头高声道。
阿姊站在廊下道:“慢着些,小心路滑。”
这边,赵泠早已身着官服出了门,干干净净的深绯圆领缺胯襕袍,深青色小团花洗褪了些颜色。
他刚出府门不久,走至一梧桐树下,头上忽的唰唰唰的洒下雨来,树叶随之簌簌而下,肩上湿了大半,还没走两步,树上又蹿下一个人影来……
樱粉花缎罗裙坠,满头红雨落花飞,恰遇风拂过,浅浅的幽香浸入他心肺,疑是哪年的春色从天而落。
若不是那簇春色直直往他身上跌,他可能会恍惚得更久些。
赵泠脚下后退半步,看着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的吴之筱,正色问道:“吴通判,你是打算用你自己砸死我吗?”
“树上有一只猫,我以为是我的,就爬上去看了看。”
吴之筱气喘吁吁道,直起身子,两颊红润,神采飞扬,身上的罗裙被风扬起,衬着那双带笑的眉眼,若花绽开的瞬间。
她怀里抱着一只小橘猫,不是她府上养着的那只小猫儿。
她摸摸那小橘猫的脑袋,抱在怀里揉了揉,道:“我发现这只猫下不来树,就帮了它一把,把它带下来了,动静大了些,惊扰到赵知州,真是对不住。”
看着她怀中那只一脸不情愿的猫,赵泠道:“它好像不是很想从树上下来。”
吴之筱没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与怀中的小橘猫说道:“可怜的猫儿呀,我帮了你一把,你要知恩图报,有空的时候呢,帮我去河里抓几条鱼回来,最好是鲥鱼,好不好呀?”
她拿起猫爪子招招手,捏尖嗓音,替猫回答道:“好的好的,乐意至极,乐意至极。”
赵泠快步往前走,不是很想认识眼前这个人。
刚到州衙门前,主薄就快步走下石阶来,一面跺着脚,搓着干瘦的手取暖,一面与两人道:“赵知州,吴通判呀,你们怎的现在才来?盛都的黜陟使早就来了,等在正厅里已经好久了。”
赵泠抬头看向州衙里面,吴之筱已经先他一步小跑着进去了。
赵泠问主薄道:“这位黜陟使来的时候,可问了你什么话?”
主薄道:“这盛都来的黜陟使架子倒是不大的,他一来,什么话都没问,就只是在正厅里走来走去的,也不知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他想看什么……”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主薄退下后,赵泠拎起下裳一甩,大步往州衙内跨进去。
他心里纳闷,这位黜陟使为何来得如此低调不张扬?
一般盛都的官来此,即使不知会当地守令准备接风宴,也都会事先知会官驿,让官驿打扫院子和屋子,待来时好住下。
这位黜陟使连官驿都没知会,到底是何来路?
他还未迈步走进正厅,就看到正厅里,吴之筱对一位身着团花绫罗紫襕袍的人躬身作揖,还命人烹茶沏茶。
沏的还是上好的渠江薄片茶,她平时都舍不得喝,现如今肯拿出来请人喝,真可谓是殷勤款待了。
“多谢吴通判,劳烦你了。”初来临州的黜陟使对吴之筱也很是和善,连连与她道:“吴通判不用忙,不用忙,来,请坐请坐。”
还从荷包里拿出一块花纸包的雪片糖来,递给吴之筱,道:“吴通判,这是我路过安州时买的糖,你尝尝好不好吃。”
吴之筱忙双手接过,笑道:“多谢多谢。”
这位黜陟使的和善,和他眉眼间一直蕴着的薄薄笑意,让吴之筱觉得这位黜陟使十分的……和蔼慈祥,不像是黜陟使,倒像是家中某位长辈来看望她似的。
而且第一次见面他就送给自己一包雪片糖,可见这黜陟使应该是位很好相处的人。
“你怎么来了?”
赵泠一进正厅,见到这位黜陟使的第一句话便是这般冷言冷语的。
吴之筱上前拍了拍赵泠肩膀,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这是盛都来的黜陟使,你客气点。”
赵泠偏过脸,低头看了一眼吴之筱,再冷眼睨了睨那位黜陟使,两道剑眉拧起,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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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之筱愣在原地。
那位黜陟使冲赵泠微一颔首,对吴之筱平身作揖,并递给她一份文书,道:“某见过吴通判,在下是盛都来的黜陟使,中书侍郎赵潜。”看了看赵泠,道:“是赵子寒的长兄。”
他抬眼,看向愣住的吴之筱,笑意依旧柔和。
不知她知道自己与赵泠的关系后,会有什么反应,是局促还是震怒?或是懊恼刚才对自己太过殷勤?
毕竟自己在朝中与吴之筱的长兄可是一点都不对付的,来临州之前,他还参了她长兄一本。
吴之筱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对他毕恭毕敬,满脸笑容,不知现在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某见过赵侍郎,在下临州通判吴之筱,是赵子寒的……同僚。”
吴之筱恭恭敬敬给他行了叉手礼,脸上的笑意比适才大很多。
落落大方,坦坦荡荡。
赵潜是万万没想到吴之筱居然还能笑着与他说话,还笑得如此诚恳不掺假,不禁愣了一会儿,之后抚掌大笑道:“不愧是吴通判。”
赵泠神色却一直都是淡淡的,没觉得有多意外。
吴之筱这人心大得很,前未婚夫上了公主的榻她都能不在意,赵潜只是在朝中与她家长兄作对而已,在她看来就更没什么了。
赵泠拂了拂身上襕袍,缓缓走到赵潜跟前,道:“你已见过我和吴通判,现在你可以回官驿去了,我和吴通判还有公事要处理,没时间款待你。”
“官驿?”
赵潜摇摇头,道:“你兄长我来时就没通知官驿,他们也就没给我准备什么,我打算在你官邸里暂时住下,不用劳烦临州官驿的人了。”
赵泠掸开他的手,冷冷道:“你还是去劳烦官驿去。”
赵潜不顾他的拒绝,对正厅外候着的随从道:“我的箱笼送到赵知州官邸没有?”
那位随从上前来,躬身叉手回禀道:“已经送到赵知州官邸门前,小的们正要搬进去呢。”
赵泠对那随从道:“全都搬到官驿去。”
赵潜不生气,直接转过身,笑问吴之筱道:“阿筱,你住哪儿啊?”
他突然这么叫吴之筱,赵泠都有些诧异,抬眼看了一下吴之筱。
这是家中长辈对她的称呼,她阿姊就这么叫她,现在赵潜突然这样叫她,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啊?”
吴之筱一时反应不过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干地笑了笑。
一个才见面的外人这么叫自己,着实有些奇奇怪怪的。
但她也不能当着黜陟使的面表露出奇怪来,吴之筱想了想,还是回道:“住在赵知州隔壁。”
赵潜沉吟片刻,对那随从道:“你们把我的箱笼往吴通判官邸上搬吧。”
吴之筱还没出口婉拒,赵泠就咬着后槽牙,冷声道:“想死吗?”
问的是赵潜,用的是赵潜必会死语气。
最后,赵潜还是住进了赵泠的官邸。
第23章 23 .赵知州屋里有什么
赵潜在赵泠的官邸里住下,趁着下人们收拾屋子,归置箱笼行李的时间,他背着手,悠哉哉迈着步子,走到赵泠内院里去。
他问了内院的小厮,小厮说赵泠正在屋里温羊奶。
“温羊奶?真是稀罕!”
依赵潜对自家弟弟粗浅的了解,他这位弟弟从来就没喝过羊奶,不管是甜的咸的,干的酸的,羊奶制的,他碰都不会碰,怎么到了临州这地界,突然就兴起喝羊奶来了?
难不成临州风水宜喝羊奶?
赵泠的屋门是打开着的,他脚才踏入门槛,里面就传来幽幽的声音。
“敲门。”
赵潜颇为无奈,收脚到门槛外,手指不情不愿的在门上随意地敲了敲。
“笃笃笃”声响后,里面那人才道:“进来。”
一进屋,就看到赵泠披着半旧外衫,盘腿坐在茵席上,正用瓷勺搅着温奶银锡注子里的羊奶,很是专注,头都没抬,问赵潜道:“你进我屋子干什么?”
“你这官邸也就这么大,不是你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我来我弟弟屋子里走走怎么了?难不成你屋子里还藏着人啊?”
赵潜嘴上调侃他,脚下踱着步,探着脑袋,在他屋内四处看看。
真是可惜,没见着人。
赵泠屋内陈设摆件与他盛都的屋子差不多。
盥洗水盆置于窗下,另有几只无脚半圈椅,再有几方桌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家具摆设了。
桌上一盏琉璃灯,用的是烟少的白烛,几本旧书置于桌角,一把茶壶和几只茶盏,冷冷清清的,若夜半月光,入户。
干净的茵席铺地,素净的竹帘卷起,屋内前后通透,一眼就能从堂屋看到东稍间,空空荡荡的,若大梦一场,初醒。
再一拐,便是里间。
里间是不能进去的,他这个弟弟,从来不让自己踏足他的里屋——料想着那里藏着他的心事和他的梦,外人勿扰,生人勿进。
最后,赵潜闲极无聊,不知要看什么的他目光落在赵泠身侧的四足矮桌上,矮桌是很普通的矮桌,但矮桌上有一盘晶莹饱满的葡萄,还有一碟樱桃绵糖。
他饶有兴趣地蹲下来,踮起脚晃了晃上半身,伸出手,悠悠然地拿起一颗葡萄放入嘴里,清润甘甜,在嘴里迸出浓郁的葡萄汁来,甜得很放肆。
应该是西宛的葡萄,那处的日光洋洋洒洒,种出来的葡萄才会有如此肆无忌惮的甜。
斜眼再看看那一碟樱桃绵糖,糖下垫着一片油纸,赵潜用手捏了捏那油纸,翻起一个角瞥了一眼,油纸角落印的是盛都享有美名的一家糕点糖铺的标识,应该是从盛都寄过来的。
还有栗子酥、蟹酿糕……
这些看着就甜腻腻的糕点,他是不想入口品尝的。
一旁的赵泠停下搅羊奶的手,仍旧没有正眼看他,将瓷勺拿出来放到一边,他冷声道:“看完了,就赶紧出去。”
虽然他不欢迎自己,但赵潜就是不走,这些年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靠的全都是一张厚脸皮,见人七分笑,人给三分面。
他直接坐下来,问道:“这个樱桃绵糖,是从盛都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吧,可我记得你不喜欢吃甜的啊,何必如此折腾?”
赵泠眼睫动了动,道:“摆着好看。”很敷衍地解释,手中拿起炭钳,给炭火盆添了一块灰檀炭。
“就为了好看??你以为我会信?”
赵潜鄙夷地看向他,坐下来后,又思忖一番,道:“我记得阿筱很喜欢吃甜的来着,特别是这个樱桃绵糖,有一次我去国子监给你带了些,你嫌弃得要死,还是阿筱捧场,全都吃完了,糊了一嘴糖粉,她还特地谢谢我呢。”
又捻起几颗葡萄往嘴里放,觉得口中太甜了,抄起桌上一盏清茶喝了解解甜。
“她嘴馋,什么不爱吃?又不是只喜欢吃这个。”赵泠淡淡道,拨弄两下炭火,转过身,拿起矮桌上一壶清茶,倒了一盏,喝了半口便放下。
赵潜看了一眼炭火上的羊奶,明知故问道:“温羊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