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客人,真是一点都不见外。
“在和谁说话呢?”
阿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之筱忙抱着小猫儿转身,看到阿姊正罩着碎花暗纹大红外披从廊下拐角绕出来,远远望着她。
“我正和……”
吴之筱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赵泠已经离开了。
这人,果然是怕猫猫的。
她抱着猫儿往阿姊处小跑着去,笑道:“我正和猫儿说话呢。”
“一大清早的,往外头跑,还赤着脚,也不怕冻着身子。”
阿姊上前,拉着她胳膊往房里拽去,搓着她冷冰冰的手,道:“你今日出门去望德亭,正好路过咸水西斜街,记得去街口西桥边上王二家肉铺买五六斤鹿肉,还有去东来酒楼打三斤苏合香酒回来。”
“好。”
去望德亭宣讲是一件苦差事,得四面吹着风干坐着宣读律令,且这望德亭在北城,从州衙过去一趟得一个时辰的车马程。
阿姊平时要去北城买个东西,都得攒着,等到需要买多一些东西的时候才费力去一趟,好一齐买回来。
吴之筱是实在不愿意再闷在州衙里伏案动笔了,便捡了这遭苦差事。
第10章 10 .你的脸应该发烫!
吃过朝食,她便到望德亭宣讲,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衙役搭了一个长棚,众人整整齐齐端坐在下面。
望德亭内,能清楚地听到她翻书的声音。
她宣讲时声音很平缓,不咸不淡,没有什么起伏,咬字清楚,她每说完一条律令,临州主薄便在一旁用江南的俚语,再重新复述一遍,长棚外围上前的人越来越多。
她翻开一页,仍旧是神色淡淡地讲着:“本朝律疏议,卷第二十一条,斗讼二十,诸奴婢若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之,徒七年,奴婢无罪而杀之,徒十三年,说的是家中奴婢若犯了错,不得擅自杀之,需报请官府裁决准许,才可……”
她说到这里,一旁的主薄还未复述,底下就有一男声冒出来,道:“我家买来的奴婢,跟物件一样的东西,我杀他怎么了?奴婢犯了错,我这个做主人的,还得报请官府做主啊?”
这样的画面,吴之筱习以为常,眼神示意,命身侧一衙役把那喧哗之人拉出去。
她身侧的衙役收到示意,上前去,将那位高声大喊的男人拖出来,扒了他袄子,只剩下两件单衣,直接扔到望德亭外去挡风。
深秋冷风那个飘啊,那人想要说什么,都被冷风生生封住了。
赵泠站在远处,负手而立,看她束到官帽里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散出,在额角飘扬,显得格外精神,英姿飒爽,绯红锦缎襕袍罩在她身上,有些宽大,却衬出她的清丽来。
宣读律令时,她蹙起的眉头,认真得可爱。
吴之筱没看到他,低着头,口中缓缓道:“斗讼二十四,殴伤妻子,诸殴、伤妻……说的是,若打伤妻子的,应依照伤一般人论,至轻伤,徒半年至三年,重伤,徒三年至二十年,至折伤,流放七千里,打死妻子的,应当依照打死一般人论,判处绞刑,用凶器以及故意杀死妻子的需加重一等,判处斩刑……”
又一个男声冒出来,道:“凭什么这样的?我娶回来的……这位大郎,你做什么要拽着我的呀!我……我就问一下通判而已,问一下也不行的吗?”
还没等吴之筱示意,衙役就直接把这位男子捆绑起来,扔出棚外挡风。
他还不服气地大声嚷嚷道:“我娶回来的女人不听话,不孝公婆……我教训一下怎么了?打她怎么了?我还得被杖责?我……这位大郎,你别扒拉我裤子啊你!我袄子!贵的贵的,你别扯呀!”
最后,他的声音被冷风堵住了。
吴之筱淡淡地看着坐下的人,那些人似乎也有话想要说,但看了外面的衙役,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众人安静下来,吴之筱继续宣读律令。
宣读完毕后,她走到望德亭外。
刚才喧嚷的那两位男子被衙役钳制住,动弹不得,正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
吴之筱走到两人身侧,背着手,绕着这两位男子走了一圈,并连连叹气,露出一副很是可惜的样子。
可惜了可惜了,这两位投胎来当人,真的是太委屈他们了。
吴之筱很是抱歉,对两人道:“这两位郎君不把人当人看,我可以理解,毕竟,你们可能也没把你们自己当人看。”
“但很不巧的是,本朝律令偏生就把人当做人来看。”
“所以,本朝律令和你们所想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实在很对不住你们,请你们尽量理解一下,你们自己愿意当畜生就算了,别把旁人也当畜生看。”
“若实在理解不了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
她一脸同情看着两人,在两人错愕中,起身招手,命衙役将律令印出,贴在望德亭前的晓示板之上。
走出望德亭,她在王二家肉铺买了八斤鹿肉,油纸严严实实抱着,麻绳捆起拎在手里,转身又到对面东来酒楼买了六斤苏合香酒。
一手拎着肉,一手拎着酒,嘴里哼着江南小曲,皂靴一深一浅,脚步轻快,踩着刚下过雨的水洼,没走几步,迎面撞上赵泠。
吴之筱冲他悠悠道:“哟嚯,赵知州今日是打算去哪儿啊?”
将手上的鹿肉和苏合香酒递给身后的主薄,劳烦他替自己带回去,走至赵泠跟前。
她歪着脑袋,杏眸微闪,上下打量他几眼,看赵泠这一身崭崭新新的织锦团花暗纹深蓝襕袍,玉带束腰,驼绒皂靴,干净利落,一看就不是去干正经事的装扮。
她负手其后,绕着他走了一圈,侧过脸往浮花伎馆处眺望一眼,再看向赵泠,似笑非笑,手上矫揉造作地捏着兰花指,语调婉转。
“知州呐,你莫非是……去那‘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之处呀?”
对于吴之筱的戏谑,赵泠只静静看着她,低着头整理已经很齐整的窄袖袖口,并无太多的反应,等她笑着唱完,缓缓抬眼,看了一眼她手里没提着鹿肉和酒,想必她没打算回官邸。
他问道:“吴通判这是打算去哪儿?”
吴之筱指了指城郊位置,道:“北城军营。”
“找你未婚夫?”
“他已经不是了。”
“正好,我也去。”赵泠道。
“你去干嘛?”吴之筱缓缓抬眼看他,道:“和他打架?”
赵泠来临州第一天,就不知道为何,和周楚天打了一架,打得那叫一个腥风血雨,众所周知。
听说当时打得昏天暗地,周楚天手下的士兵都要上去帮忙了,幸好没闹出人命——啊,不对,怎么就没闹出人命呢?要是赵泠和周楚天死一个——呸呸呸,太恶毒了。
这两人但凡有一个残了,吴之筱现在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的气,有这么多的麻烦——她私心希望残的那个是赵泠。
“有些事要请他帮忙。”赵泠道。
护城军营平时除了训练,本职工作便是在内城和外城巡防、建造堤坝、修路修桥、砌城墙等事,遇着洪水泛滥、火烧山林等需要救援,也都是他们的本职。
而州衙需要人时,也可以找军营出手解决,譬如说捕快人手不够用时需缉拿盗贼、安顿流民、官府屯田等。
所以,吴之筱不愿意把自己和周楚天的关系搞僵,年岁悠长,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这么尴尬做什么?
你看看,赵泠这厮就不懂的这个道理,打什么架?现在有事得找人帮忙了吧?
吴之筱若是跟着他去军营找周楚天,自己可能也会被周楚天手下的兵赶出来。
所以,吴之筱现在很不待见他,离他足足一丈远,大步走在前面,和他说话时,便转过身来,倒着走,背着手问道:“你和那个周楚天不是不大对付吗?”
赵泠紧盯着她的身后,道:“你和那个周楚天的关系,应该比我和他的关系更尴尬吧?”
毕竟是前未婚夫前未婚妻的关系,确实应该尴尬的,但这个应该是别人觉得应该,吴之筱觉得不应该那就不应该。
她歪着脑袋道:“我哪能和赵知州比?我脸皮厚。”末了,她又好奇地问道:“你和周楚天有什么过节啊?”
“看路。”他提醒道。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她就忍不住低头,忘了自己是倒着走的。
“啊!”
脚下不慎踩入一块积水洼,水洼里青苔顺滑,一脚下去,她当时就趔趄了一下,往后仰摔而去,要不是赵泠急步上前护住她,她现在早就屁股开花,后脑勺砸地了。
赵泠宽大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护在她后腰上,惯性推着她往他怀里扑去,下巴还不小心磕到他突出的锁骨上,樱唇擦过他侧颈。
滚烫,炽热。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轻轻缓缓,撩拨起她的眼睫,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包裹着她全身,若薄荷寒凉但没那么凛冽,若清泉甘甜却没那么柔和。
就在这么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这怀抱似曾相识,似曾相识到她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敢再用嗅觉触碰这恍如隔世般的气息。
熟悉,但又陌生。
这气息令她恍神,同时给她带来一种莫名的笃定——笃定这人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只要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他就会回抱住自己,就会给她热烈而肯定的回应。
只要她伸出手抱住他,他就是自己的……
吴之筱为自己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而心慌意乱,埋在他颈侧的小脸也不争气的红了大半,耳垂鲜红欲滴。
她抿紧了唇,想要努力掩饰过去,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显露了什么,无措的眼眸转来转去,呼吸愈发急促。
“你的脸好烫。”他的手覆在她前额,低声与她道。
语气轻缓,既没有调侃她的意思,也没有轻佻地撩拨之意,而是在提醒她,对,提醒她!!!
本官的脸烫不烫本官不知道吗?这烫得都能烧心了,用得着你提醒吗?
赵泠话毕,扶她站后了,便松了手。
不料,才走出一步,吴之筱就从后边一把捉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到她的跟前。
她眼睫若翳,颤动着,抬眼看他,琉璃般的眼眸一弯,轻轻踮起脚尖,诶呀,站得有些不稳……
赵泠习惯性地伸出手,虚虚护住她后腰,吴之筱的身体几乎是往他身上贴来的,他的心不由得他,瞬间收紧了,身体紧紧绷住。
随后,他耳边轻轻柔柔、温温热热地擦过吴之筱的低语:“谢谢。”
两个字,唇瓣一开一合,若有似无地碰在他耳廓上,她意在蛊惑他,诱惑他,却笨拙得一眼就能看穿。
“不用。”
赵泠十分客气道。
“你的脸……”
她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手覆在他前额,妄图用同样的话,同样平静的语气回击他,可手碰到他的前额时,发现他的脸,居然没发烫!
没有!!一点都没有!甚至还因被风吹而有些凉。
吴之筱恼了,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说,只和自己的手指较劲,一路绞着十指玩。
恼羞成怒,炸了毛的猫似的。
赵泠就在她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望着她。
她不应该只摸前额的,也该摸一摸别处,便能知道什么是真的烫,烫到她不敢碰。
第11章 11 .我想吃糖
就因这一小小的插曲,吴之筱恼火了。
她在路上就一直琢磨着,要怎么灭口——只要杀了赵泠,就没人记得她曾经那么尴尬地丢脸过。
从北城军营向周楚天借了人回来后,吴之筱就没再和赵泠说过一句话。
刚来临州几个月的时候,吴之筱也没和他说过哪怕是半句话,连虚假客套的招呼都不打。
两人见了面,就是各走各的路,散了衙,各回各的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是各做各的事。
那几个月里,吴之筱需他签署公文时,都是将公文往他面前一放,手指戳着要签字的地方,让他赶紧签了,还别过脸去,好像赵泠欠了她百八十万不还一样。
赵泠这人本就话少,既没什么要和她说的,索性也不与她说话。
一个知州一个通判就这么不言不语、不尴不尬地过了好几个月,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
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雨。
州衙的签押房房顶有好几块地方的青瓦掉了,漏了雨,几扇大窗子也坏了,漏了风,都没来得及修葺。
签押房内比往日要冷得多。
屋里烧了炭火也没用,反而更糟糕,外头吹进来的风,把炭火里的灰吹得满屋子都是,满桌的公文遭了殃,全都沾上了炭灰,不得不赶紧用油纸盖住桌案。
吴之筱问了临州主薄,主薄说,修葺屋顶和窗户都需要动用州衙的银钱,所以,得知州和通判两人一同签字,他才能去请匠人,买砖瓦、采木料等。
不巧的是,那几天赵泠到城郊监工修路去了。
这监工修路很麻烦,匠人们修到哪一段就得跟着监工到哪一段,州衙里没人知道赵知州和那些修路匠人们到底修到了哪一段路,也就没人知道赵泠到底在哪里。
再加上郑长史和孙司马从中作梗,各种阻拦,吴之筱想事急从权都不行。
她自己在签押房里生生熬了两天的冷风冷雨,实在没有办法,决定亲自去寻这位赵知州。
修路的地方坑坑洼洼,车马轿子一律走不了,她只能一路踩着那些泥泞,冒着风雨往前走。
最后,终于在城西郊的地方遇到了他。
当时她已经走了半天的路,精疲力尽,脚下一时不察,直接踩进一个泥坑里,狠狠地摔了一跤,爬不起来了。
赵泠向她走过来时,她开口对赵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赵子寒,你丫的要冷死本官吗?!!!”
还是趴在泥洼里,涕泗横流地说的。
一想起这遭狼狈不堪的往事,吴之筱就恨不得咬自己舌头。
往事不堪回首。
是日,曹家大摆生辰宴,宴席开在临江的游船上。
游船华丽非常,从船头到船尾,一溜的龙虎灯高高挂着,另有各色飞鱼灯点缀其中,夺目耀眼,灯火辉煌,映在江水之,水波荡漾,荡起红光潋滟。
两岸来往行人皆可看到。
一看到便知晓,这是曹家的船,这是曹家的灯,这是曹家的长孙在过生辰宴。
曹家要的便是这等全临州人都知晓的排场。
吴之筱故意来得很迟,她到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很久了。
她踏上游船甲板,游船上花灯的红光迎面扑来,照得她冷白冷白的脸都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暖意。
临江上的夜风,令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有两三个小厮上前来,在前面给她引路,至二楼船房廊下一雕花红门前,里面传来歌舞之声,听着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