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盛都的书铺印的,用的纸张虽好,但图画不清晰,字迹模糊,细看看,还是好几年前的书了,所画的内容弊病良多,十分的误人子弟。
为了赵泠好,为了赵泠的夜生活好,她大发慈悲,决定得好好给他做注,省得他按着书上写的胡乱做了,岂不毁了人家小娘子的春夜良宵?还会骂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助人为乐是很好的品质,这件事,吴之筱帮定了。
第7章 7 .我来给你选一本
赵泠从城外办公回来,回到自己的官邸,掸了掸外披上的草屑,丢到衣桁上,在屋里随口问道:“那些书卷,你都交给他们了?”
仆人站在屋外,垂首回道:“回禀知州,都交给郑长史与孙司马了。”
赵泠在里屋换上官服,深绯圆领缺胯襕袍,绣着深青色小团花,玉带束腰,走到窗下洗了洗手,扯过一块方帕擦手后,随手将那一方夏布帕子扔到炭火热烈的炭盆里。
薄若蝉翼的夏布一碰着点火星子就剧烈燃烧起来,炭盆之内的火苗瞬间窜得老高。
他走出屋外,又将外披给披上,轻轻拢着,借道长廊,直绕到书房。
外面落了细雨,乌云印染天际,靛青与乌黑混杂在一处,湿哒哒拧下一些秋雨来。
入书房,掌灯。
灯一亮,赵泠就敏锐察觉到,书案上的书被别人动过——那些书册虽摆放得整齐,但不是赵泠平时习惯的那种整齐。
他平时放书有自己的习惯,一眼就看出来那些书放得不合他意。
赵泠眼眸肃冷,怒目看向书房外的仆人,道:“怎么回事?”
“回……回禀知州……”
仆人磕磕巴巴解释道:“今日那郑长史与孙司马来取那些书卷,一直催着,说赶时间让小的快点,小的也不敢耽搁,手忙脚乱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书案,把书案上的书给弄乱了,郑长史和孙司马也赶紧进来帮小的收拾……小的有罪……小的知错。”
仆人说话声颤抖着,颠簸着,像是快要散架还得奔向悬崖的骡子车,就差噗通一声跪下来给他磕十几个响头求饶命了。
赵泠倏地抬起手,那仆人以为是要打自己,膝盖一软,立马跪地上,咚咚咚用尽全力磕了头。
哗啦一声。
赵泠往那书案上横手一扫,书册散落,门外的咚咚咚磕头声才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半眯着眼,略看了一眼脚下散落的书册,就知道少了一本。
他的书少有戳印的,只有几本藏书会戳着藏书印,而戳着他私印的书,仅有那一本。
偏偏是那一本。
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历本,上面赫然写着:“不宜出门”。
今日这城,出得确实不是时候。
散衙前,吴之筱在那本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小会儿,不住地点头,在心里称赞自己,欣赏过后,便放在书桌上摊开,等着墨水晾干。
收拾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后,走到炭盆旁,提起铜壶,将炭火烧得滚烫的水倒入盛着冷水的洗手盆里,用温水洗手。
她洗手时很认真,擓一手澡豆放到手心揉搓,把手心手背沾染的墨水都搓干净,搓得白嫩嫩的小手透红。
此时,她专注于自己中指上一块一直洗不掉的墨水,低着头使劲揉搓,没意识到屋内安静得有些奇怪,除了她洗手的簌簌水声,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连衙役进进出出,来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她抽出自己的绣帕擦手,一个转身,就撞上一人结实的胸膛,这人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吴之筱才给这一本书做过注,对它熟悉得很,只瞥一眼就能看出来,正是图文并茂的《春/宫二三事》。
她抬眼看了眼前人一眼,歪着脑袋,狡黠一笑,问道:“赵知州,都散衙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把你今天做的律令释义拿过来。”
赵泠低眼看她,冷冷道,并走到他自己的桌案前坐下,将手上那本书搁在手边。
在一堆严肃的公文案牍之中,那本书显得格外的惹眼。
吴之筱将自己桌上的成案录编和律令捧着到他桌上后,双手撑着桌前,身子向他前倾,拖着调子,压低声,缓缓开口。
“赵知州,这种教导人男女之事的书呢,花样还是其次,重要的是画面清晰,简单易懂,容易操作,你选的书不行!”
赵泠拿起一卷律令翻看,没抬头看她,只轻咳一声,压着声,问道:“你选的书行?”
“那当然啦!”吴之筱得意地勾唇一笑,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有些事你不懂呢,就该不耻下问。”
她挑眉看了看桌上那《春/宫二三事》,拍拍胸脯道:“下次你再买这种书,尽管带上我,我随时为你答疑解惑,绝不敷衍。”
赵泠缓缓抬眼,深深看了一眼她,眸色变深,眼尾有点淡淡的红,喉头暗暗滚动,指腹捏着律令书卷一角,紧紧捏着,似在压住什么。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着手中的律令,开口道:“你挡着我的光了。”
她明明站在他前面,书灯在他手边,能亮瞎他的眼,哪里挡着他的光了?
肯定是嘴硬不想承认他选书的品味差,才这么岔开话题的。
“好,本官让开。”
吴之筱侧过身,看他脸色黑沉,便知他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但吴之筱心情好呀。
她临走前,还用小手拍拍他的肩,老气横秋道:“为师给你认认真真做了释义,你且好好学着,若有不懂的,尽管请教,为师先走一步,就不打扰你钻研男女之事了。”
说完,便在赵泠沉沉的眼神中悠然转身,才走出签押房,就遇着门外偷听的郑长史和孙司马。
这两个狗东西居然还在啊?
她连白眼都懒得给这两人,径直从两人眼前大步走过。
“吴通判如此精通男女之间的床榻之事,想必,有过许多情郎吧?”
郑长史在她后面,拇指撇了撇嘴上的胡子,挺直了腰板,故意刺声嘲讽她。
孙司马也尖酸刻薄地附和道:“吴通判如此佳人,倾慕之人如过江之鲫,有过许多情郎也不足为奇的嘛!”
吴之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两人立马住了嘴,全身紧绷,目光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要暴怒。
他们想要看到吴之筱恼羞成怒,面目狰狞的样子,却又怕她一发怒,真的抬起脚来往他们身上狠狠一踹,再抓着头发用力扇几巴掌。
两人都是受过家中悍妻窝心脚和巴掌的人,对于女人发怒后的举动,还是有预料的,脚下暗暗往后退两步。
不想,吴之筱却笑着与两人道:“其实,我做梦都想有很多情郎的。”
言语真挚,杏眸含笑,不像有假。
话毕,她望了望签押房内的赵泠一眼。
在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人悚然又诧异的眼神中,旋即转过身,大步往州衙角门走去。
走时,她还扬起手来,带着银铃般轻快的笑,大声道:“所以,我吴某就借你们吉言了!!我一定会有很多情郎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裹挟秋夜的风雨一起灌入签押房内,灌得孙司马和郑长史两人心口哇凉哇凉的。
吴之筱压根没把两人的羞辱和嘲讽放在心上,潇潇洒洒,坦坦荡荡,气得两人捶胸顿足,心闷口塞。
她人一走,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便进到签押房,看向桌案前的赵泠,只见他剑眉紧蹙,满目怒火,拳头紧攥。
两人素知赵知州与吴通判不和,便以为赵知州这怒火,是冲着吴通判去的。
今日本该是吴通判被羞辱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成为笑柄的,没想到她不仅在赵知州那本书上乱写乱画,还嘲讽赵知州选的书不行,赵知州能不生气吗?
郑长史细长的眼一缩,忙躬身走上赵泠桌案前,小心翼翼伸出手,将书案上的黑釉木影茶盏挪到赵泠手边,余光看了一眼那本书,说道:“知州,这本书,被那吴通判一通乱写,里面内容多半不堪入目,要不……”
他迟疑,看了一眼孙司马,孙司马也赶紧上前,想了想,道:“我建议,还是烧了,眼不见为净。”
赵泠低下头,翻了一页书卷,道:“我建议你们去死。”眼都没抬,目光专注于书卷上吴之筱写的律令释义。
死?!
赵知州口中说出来的死?!!!
一听到死这个字,郑长史忍不住双唇发抖,嘴上两撇胡子都跟着颤抖,细长的眼满是惶恐,不敢直视赵泠。
孙司马浑身都瑟瑟发抖,掩面擦汗,脸上油光更亮,绿豆大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脚尖。
两人异口同声,道:“要不,再买一本新的?”
赵泠:“滚。”
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赶紧行叉手礼唱喏,敛身退下,都还未走出签押房,身后赵泠便幽幽道:“挑拨上属之间关系,戏弄州官,言语羞辱,两人各自杖五十,不得买赎。”
接着这句凌厉审判的,是安静的翻阅书卷的声音,好像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那翻书之人一般。
杖五十?
就算两人身体再好,扎扎实实地五十大杖落下来,那也遭不住啊!
快要入夜,杖责还在继续,孙司马与郑长史还在鬼哭狼嚎,大哭大叫,赵泠已经出了州衙,往自己的官邸走去。
孙司马与郑长史都是散官,不签署公事,也无职事,家里花了钱捐了官,走了些门道,幸幸苦苦,终于捞得一个九品官职。
这两人在临州州衙里混了十几年了,和临州那些大户多少都有些关系。
平日里就仗着在这州衙里资历最久,对州衙里的衙役颐指气使。
他们自以为赵泠与吴之筱之间一直不睦,又觉得吴之筱不过是一介女流,所以才敢贸然做出今天这羞辱通判、以下犯上的糊涂事来。
当初来到临州时,孙司马和郑长史两人便在赵泠这位知州身边转悠,各种巴结,赵泠懒得理会,久而久之,旁人便以为这两人是赵泠手下的人。
吴之筱也是这么认为的,刚刚在签押房外,她也是因此才不当着他的面责罚这两人,只往他这里深深望了一眼。
只一眼,赵泠便知道她的意思——这两人,你自己看着办。
他自己看着办的结果便是: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人被杖责得血肉模糊,三个月脚都沾不了地。
也不知这个结果她满意不满意。
第8章 8 .知州,小心腰
书房内,灯光幽黄。
“贞和七年七月初七,她不知打哪里买来一秽书,还胆敢在先生课上看,这书写得明明一窍不通,画得也很差,她居然还能看得如此着迷。”
“先生察觉时,她慌慌忙忙地,直接从我腰间扯下我的私章,往那书的扉页上戳了一个私印,待先生拿着戒尺厉声质问她时,她站起来说书是我的,她只是替我保管,一页未翻一字未看。”
“先生转过头来问我,我点头称是。”
“她与我俱受责罚,事后,她问我要回那本书,我说是我的,她气得张牙舞爪,三天没和我说一句话。”
“戳了我的私印,就是我的。”
赵泠坐于书案前的褥垫上,摸出腰间那一枚私章,羊脂玉温润的质地,食指长,拇指盖宽,圆圆的,小小巧巧,在灯下透着水润的光泽。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用这枚私章了,久到他自己都快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
明明也才二十二岁,他居然生出年岁难过的感叹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快,是他不知道这日子怎么忽的就过去了,一停下手中的事算起日子来,就发现忽然一年,忽然两年,忽然三年,忽然四年,就这么从眼前过去了,从指间溜走了……
慢,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到底要怎么熬下去,一天,不见光,两天,眼前依旧是迷惘黑暗,三天,周围仍旧是冰冷苦寒,下一瞬比上一瞬要黑,要冷,要深。
悬于深谷之上,坠入深渊是必然的,这坠下的时光,便是如此矛盾而复杂。
他在等必然里唯一的那一个偶然。
他等到过那个偶然。
那个让他觉得,自己也曾被上天眷顾过的唯一的偶然。
赵泠看了一眼手边的那本《春/宫二三事》,唇角微动,眼睫颤了颤,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窗外细雨打屋檐,滴滴哒哒,湿湿润润落在心间。
修长的手指抵住书脊,轻轻翻开那本书,塞满字里行间的红字侧批立马跳入眼帘,满满当当要溢出他眼眶,根本不容得他忽略。
就像当初她不由分说闯入他堆砌起的壁垒森严的城池里,不给他一点商量的余地,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明晃晃地进来了。
墙倒砖碎。
他随意翻了几页。
吴之筱不愧是吴之筱,对这样一本书,居然还如此费尽心思,真的给每一页都做了注,每个细节和动作她都做了详细的注释,给律令做释义都没见她这么上心。
用的还是她惯用的正楷字体写,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带着孩子般的认真。
本朝女子多喜欢用簪花小楷,或俏皮,或娟秀,或灵动,字里行间皆是女子的神韵。
吴之筱却一直习惯用正楷字体。
以前练字时,国子监的女先生让她学一学簪花小楷,还与她说,女子给情郎写信作诗时,用簪花小楷显得温柔些。
她偏不学,执拗得像个孩子,她要求她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写得规规矩矩、落落大方,显得自己正气凛然、刚正不阿、宁折不屈。
就连誊抄那些缱绻温柔的情诗,她用的都是一板一眼的正楷字。
每每习字时,她总是嫌赵泠在一旁乱了她的眼,嗔怪他的脸会让她浮想联翩,色/欲熏心,没办法静气凝神写一个正经的好字,挥挥手让他走远点儿。
她想用正经的字,来掩盖她暗藏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欲盖弥彰。
“正经?”
赵泠的指腹抚过这些字,轻声一哂。
字是写得正经了,内容却没正经到哪里去,有什么用?
如此正经的字用在公文上,自然是十分合适的,但落在这种秽书上,就显得有些怪异,甚至带着一点点隐秘的刺激。
就像一个正襟危坐的苦行僧,心甘情愿坠入温香软玉之中,欲要渡化她,那身娇体软的小娘子缠绕着他,不停的在他耳边撩拨,巧笑嫣然。
他满额薄汗却岿然不动,自顾自闭着眼,念着自己的南无阿弥陀佛。
没人知道他的南无阿弥陀佛里,压下过多少次从喉间涌上来的“小娘子,你别闹……”
赵泠手指捏了捏书页,低头细看,只见一不堪入目的画面左侧,斜逸出一小行字来:
“此姿势……看起来虽容易达成,但极其危险,体验兴许不佳……若非得用此,必得清除周遭易燃之物,否则容易走水,以防万一,必得在室内备下装满水的水盆,实在麻烦至极,不宜日常使用,且对腰不好,偶尔可用,必得垫上软枕才行,知州久伏书案,腰脊不好,还是慎用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