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趴于地,捏住青草梗往小洞口里戳了几下后,静待半晌。
不一会儿,她看到一只小小的、黑灰的蝼蝈上了钩,屏住呼吸,缓提轻抽……突然!她被一只狗爪从身后拍了拍肩,手猛地一抖,洞内那只咬住草根的蝼蝈惊了惊,呲溜一下钻往别处去了。
“吴少卿,皇上传召你入宫。”
杨也遇远远地见着吴之筱蹲在草丛里偷懒,便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与她说道。
说话拍肩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暴风雨快要降临到他身上,等他嗅到空气中的危险气氛,天雷已猝不及防地劈头盖脸而下。
“别踹脸!别踹脸!”杨也遇抱头滚在草丛里,嘴里又是求饶又是惨叫,“啊……吴少卿……脚下留情,别踹那里……我还没娶媳妇呢!好歹给我留点儿用处!吴少卿!!啊!”
“我幸幸苦苦一早上,差点儿就钓上来了,就因为你前功尽弃了!”
吴之筱愤愤丢下钓蝼蝈的青草梗,道:“我回大理寺之前,你得给我家的小猫咪钓到一只蝼蝈,要不然我就剪了你的……”杏眸邪恶地瞥了瞥他下半身,欣赏他那张惊愕又不可置信的脸,幽幽笑道:“杨少卿,你好自为之,本官先走了。”
她撂下这半截听似止乎于礼的威胁转身离去,从樟树荫下走到日光之中,身上的绯色襕袍从暗绯色变成了亮绯色,远远看着,耀眼明媚若花,碎光浮动若水,略显削薄的身板挺直,宛若神祗。
杨也遇呆呆看了半晌,才撑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泥土,捡起她丢下的青草梗,长叹了一声此生艰难,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替吴少卿家的小猫咪钓一只蝼蝈。
为奴为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皇宫,议政殿后的清远殿内,大理寺断刑少卿吴之筱躬身立于皇帝御案之前,恭恭敬敬,面色淡然沉着,看不出一点桀骜不驯来。
和这殿内的一摞摞奏本一样,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御案上,只要不翻开览阅其中内容,奏本便永远规矩整齐且安静。
奏本总是要翻开的,吴之筱也不可能一直这般恭敬。
坐于御案前的皇帝拿起一本奏折扫了几眼,问她:“上官慕清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暂无进展。”她如实回道。
准确的说是她压根就没查,自然也就没什么进展可言,与其花费时间去查那些毫无破绽的账本,不如去探寻漏洞百出的真相。
皇帝丢下手中奏本,道:“工部和兵部这两日上书于朕,问此案到底何时能水落石出?何时能再重新开凿铜矿山。”端起桌上一盏苦味溢散的热茶喝了几口,道:“此案不了结,京郊铜矿山便只能一直荒下去。”搁下茶盏,道:“别的事你暂且缓一缓,此案不宜再拖延了。”
吴之筱道:“微臣知道。”
御案上那盏茶的苦味已漫到她周围,她不禁皱了皱眉。
皇帝问她道:“工部和兵部两处都等着你去查账,可却迟迟不见你身影,这几日你都做什么去了?”
吴之筱细数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掰开手指一件一件道来:“逗猫儿、抓蝼蝈、抓蝼蝈来逗猫儿;追恶犬,被恶犬追;钓鱼捞虾,落水,爬起来烤鱼烧虾……”见皇帝面露不满,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偶尔也看看书。”
皇帝问她:“看的什么书?”
吴之筱回道:“没什么,就翻了翻历代君王生平。”
皇帝面色稍霁,问她:“可有所得?”
“谈不上所得。”吴之筱挑眉,道:“微臣闲极无聊,仔细算了算历代君王寿命,最长的可达七十岁,除去早夭的、战乱的、灭国的,大多都在五十岁上下,微臣又算了算圣上今年……”她在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道:“约莫是五十五岁的年纪。”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平,却能让整个清远殿气氛瞬间压下好几层,闷闷沉沉如被埋于冰山之下,皇帝身侧的太监与近侍都浑身发凉,手脚冻僵,双肩发抖,不敢呼吸。
皇上是万岁,吴之筱竟胆敢盘算皇上的寿命,胆大包天,罪不可赦!
她言语之中毫不掩饰的敷衍和不屑,鄙夷与不恭彻底激怒了皇帝,他骤然变了脸,龙颜大怒,狠狠摔下手中奏本,厉声道:“吴之筱,你可知当着朕的面语出悖言,该当何罪吗?!!”
“微臣知道,重则当诛,轻则流放,但微臣这些话确不是违逆之言。”吴之筱并未因惹怒皇帝而慌张无措,盯着那本被皇帝摔到自己脚边的奏折,从容地躬身回话道:“微臣说这些,不过是希望皇上保重龙体,暇时休养,以得万寿无疆。”
皇帝冷眼看着她,听罢她这一番解释,懒得再追究她忤逆妄言之过,问道:“吴之筱,朕任命你为大理寺少卿,不是让你整日无所事事盘算这些的!”
“微臣知道。”吴之筱抬起头来,回道:“微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皇帝疑惑道:“你做了什么?”
她答:“喂狗。”
皇帝脸色霎时阴沉,她却不疾不徐地说道:“皇上可别小瞧了这项差事,大理寺那些恶犬虽凶神恶煞,但寻物追踪却不逊色于人,我初来乍到,得和它们打好关系,日后好让它们替我办事。”
“罢了罢了!”皇帝怒甩纹龙宽袖,摆摆手道:“今日立夏,宫中按例给百官赐冰,你就拿头一份吧,就当是嘉奖你前些日子审理矿工遇害案有功。”说着便命人端上一盏荔枝冰酪来,还赐座道:“坐下吃。”
“谢皇上隆恩。”
吴之筱轻撩下裳,坐在御案左下方那清秀儒雅的乌木小扶手椅上,双手接过太监送上前的玉盏银匙,捧着御赐的荔枝冰酪,挖起一勺入口,留在唇舌间细品其滋味。
荔枝冰酪虽是寻常消暑之物,大街小巷皆可见到,但宫中御赐的总是比寻常百姓家做的更精巧别致些。
且不说粉玉冰盏与浮纹银匙都是皇家之物,就说冰酪里的新鲜醉甜果肉、薄脆酥香实果碎,还有点缀的果脯,都比外头铺子里买的味道好,用料恰到好处,既不喧宾夺主,也没有聊胜于无。更别说冰酪本身了,绵绵密密,入口即化,奶味浓郁香甜,绝对不会有一丁点儿细小的冰碴在里头作乱,仅仅细微之差,却能让人多食不腻,润口畅快。
口味差别虽细微,所耗功夫却是天壤之别,选奶要最上佳,择果要最新鲜,制冰之人更是要最熟练的。
皇帝喝着手中热茶,瞥了一眼吴之筱,只见她坐得端正规矩,一手托着玉盏,一手捏着银匙,低着头,从小盏边缘始,绕一圈挖起一勺缀满果碎的冰酪入口,每一口都吃得认真仔细,唇角上扬,挂着淡淡的餍足。
一盏冰酪她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剩下。
侍立两侧的太监见了,都暗暗偷笑:这吴少卿也太实诚了些,一般的官员受了赏赐,最多也就吃几口便忙着跪下谢恩了,她倒好,舒舒服服坐着吃完了,还抿抿唇,意犹未尽。
撤下玉盏银匙后,吴之筱从座上起身,欲要躬身告退。
皇帝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若喜欢这冰酪,可时常入宫来走走,朕让御膳房匀出一两盏来赏给你。”
“谢皇上圣恩,但……”吴之筱躬身作揖,淡淡道:“微臣无德无能更无功,且大理寺中公事繁忙,不能时常入宫,着实无福领受如此厚恩。”
繁忙?忙着攀墙爬树,招猫逗狗?
“罢了。”皇帝又拿起一本奏折翻看,命人道:“来人,送吴少卿出宫。”
说着,江司言便从殿门外走进殿内,立于吴之筱身后。
桂殿兰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甬道交错,移步换景,难免会迷路误闯,官员出宫有人引路能省去许多麻烦,一般都是宫中太监担此任。
若是由皇帝身边的司言引路,多半是皇帝有些话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便要借着司言之口来提醒敲打官员。
不知这次江司言是要提醒她,还是要敲打她。
“微臣告退。”
吴之筱躬身退下,跟着江司言一道出殿门。
第131章 131 .吃瓜看戏
“笑笑!”
吴之筱走出清远殿的殿门,就看到安阳公主从殿外廊下拐角处走出来。
她声音清脆,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意,一身华丽的鹅黄襦裙曳地,金钗步摇缀满发髻,轻轻摇晃,身后跟着二十几个随从,浩浩荡荡从拐角处走向她。
吴之筱站在原地躬身作揖,语气有些疏离道:“微臣拜见公主。”
“哪里就这么生分了?”安阳公主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拾级而下,说道:“我适才去给太后请安,听说你在清远殿,我就急匆匆地赶往这边来,正好同你一起出宫去。”
吴之筱轻笑,客套寒暄道:“公主近日可安好?”
“好着呢,容卿虽忙,但每日都会来公主府看我,不像你,一忙起来真魂都忘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打小的玩伴?”安阳公主埋怨嗔怪她,说道:“昨日我还恍惚以为你是在临州,所以才不得来找我呢!”
听身后的江司言轻咳一声,安阳公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与吴之筱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父皇这几日身体欠安,前日批阅奏折还晕了过去,急召太医来,太医说是累年积攒的病症,需慢慢修养才是……”她看向吴之筱,眼眸里闪烁着些什么,说道:“父皇这些年也不容易,朝中有左相掣肘,后宫是太后把持,左支右绌,这么多年虽勉强扛着过来了,可日积月累的,总有扛不住的时候。”
安阳公主的这些话转得有些生硬,比大理寺狗啃的骨头都硬,吴之筱只能装作不知,淡淡苦笑道:“公主一片赤诚孝心,微臣叹服。”
安阳公主转过身对江司言道:“江司言,你先回去吧,我的随从会给我们领路的,不必劳烦江司言领着我们走到宫门了。”
江司言颔首,道:“是,卑职告退。”
江司言走远后,安阳公主才大松了一口气,继续与吴之筱往前走,说道:“刚才那些话是实话,父皇确确实实是病了。”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风华殿,道:“笑笑,你看那殿宇是不是很恢弘大气,可因久久无人去,里边木梁都朽了,父皇命人重新修葺,端阳节时便在那里赐宴群臣。”
她脚下站定,抬头望着廊檐高耸,富丽堂皇的风华殿,道:“其实父皇和这风华殿一样,看起来恢弘大气,殿内早已如摧枯拉朽般病如山倒。”
吴之筱不做声,只露出淡淡神色,眼底也无太多情绪。
安阳公主轻叹一声,又与她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警惕地环顾四周,扯了扯吴之筱的袖子,低声道:“笑笑,后宫中有一位娘子说要见你,她现在在后宫西侧门处等着,你若是不见,我一会儿折回后宫告诉她,让她别等了,你若是见,我现在就带你去。”
吴之筱看向她,缓缓点头。
安阳公主了然,借尿急出恭的理由甩开身后随从,只带着花枝一起,偷偷领着吴之筱绕到了后宫西侧门处。
后宫西侧门的里里外外都种满了花色粉白的海棠,花下门边,美人比花更娇妍。
那位要见她的后宫娘子原来是凝露……不,现在她该叫月娘子或是林婕妤。
安阳公主与花枝站在远处的海棠花下盯着来人,吴之筱一人走至西侧门处,对宫门内的林牧月躬身作揖,道:“微臣见过林婕妤。”
“吴少卿不必多礼。”林牧月福了福身子,体态婀娜,道:“今日冒险请你来见一面,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吴之筱笑了笑,道:“林婕妤但说无妨。”
林牧月站在半月形宫门内,看着吴之筱说道:“吴少卿让我打探的事我都尽力打探了,只是太过久远,恐怕那几个老嬷嬷早已不在人世。”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确保没人,再往前两步同吴之筱低声耳语了几句,脚下再退几步,说道:“我能知道的事有限,还请吴少卿莫要怪罪。”
吴之筱淡淡笑了笑,摇摇头道:“林婕妤肯冒死相帮,在下已是感激不尽,怎么会怪罪?”
“吴少卿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只是……”林牧月犹犹豫豫,手指交缠着上好的鲛绡衣摆,难以启齿般说道:“只是此事过后,我恐怕难再帮你什么了。”她声音低低的,头也低低的,不敢抬眼看吴之筱,满心愧疚道:“是我对不住吴少卿。”
林牧月的声音发颤,哭出了声。
她言至于此,吴之筱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道:“林婕妤不必觉得有愧于我,世间难有一直同路之人,你我各守本心便是。”
“可是……”林牧月抬首望向她,姣好的面容挂满了清泪,抽泣道:“是我先违背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见她这般泪如雨下,神色难安,吴之筱又轻笑道:“你我何曾有过什么约定了?就算有默认的约定,你也无需太放在心上。同床共枕之人尚且需各自入各自的梦,更何况你我。你拥你的繁花似锦,我渡我的山水重重,你我都无需勉强。”
听罢此话,林牧月若有所悟,以帕拭泪,匆匆遮去脸上的失态,眼留残泪地看向吴之筱,
道:“日后若再有此事的消息,我仍会舍命告诉吴少卿的,绝不瞒骗。”
“我信你。”吴之筱躬身作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林牧月深深福了福身,道:“多谢吴少卿体谅。”
吴之筱忙扶她起身,道:“林婕妤此话折煞我了,该是我多谢林婕妤才是。”
本就是私下会面,相谈几句便要走了,以免节外生枝,没有必要再多说客气的话,互相行礼后便各自转身走了。
林牧月入宫确实是吴之筱有意安排的,只是她也明白,林牧月终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吴之筱所不知道的过往、现在与将来,有血有肉有心,会哭会笑会伤心,不是一颗冷冰冰的棋子。
吴之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太多,自己帮林牧月摆脱乐籍,林牧月替自己打探一事消息,各取所需,互不亏欠,仅此而已。
从宫里出来之后,吴之筱并没有直接回大理寺,而是绕到中书省东院去。
中书省五院与皇宫只有一条御街的距离,出了宫门就能看到中书省衙门的大门,其内有五院,赵泠应在东院。
去一趟中书省衙门,总得带上一本奏折装模作样,进去时底气也足些。
猫猫祟祟,蹑手蹑脚,歪头探脑,蹲下挪步,贴墙潜行……这是吴之筱偷偷摸摸潜入赵泠学寮三十六式中的五式。
在国子监捶打历练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一身技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赵泠并未料到吴之筱今日会来,更没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潜入进来,真的是……
平日里吴之筱就算是有要呈送的奏本,也是交给礼刑上房,绝不会到兵工上房来,今日算是头一遭。
新鲜!
不过来都来了,她不进签押房是要干嘛呢?小手趴在窗口,探头探脑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招。
本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偏要学以前在国子监时的坏毛病,动不动就趴在他学寮窗口滴溜溜着一双杏眸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