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俞沐枫回答得笃定,但下一秒却又面露茫然,“但我不记得了……”
燕菲菲从小便跟着父亲救治病人,‘医者仁心’四个字,不说完全践行,但也努力靠近。
她不想当圣人,但她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
于是便学着父亲劝慰道:“不管是什么,你现在干着急也没用,还不如安心养病,身体没事了再找点活做,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俞沐枫只是失忆,却没摔成个傻子,这话一听便知不是她说的,许是那位还未谋面的大夫。
但他却很认同。“没错,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殊不知,希望,存在于人还活着的时候。
绝望,亦是。
第3章 缘
云襄城乃大洲边城,是第一个重要关卡。如今云襄城破,由特伊尔族领头的草原军队在城内肆意烧杀劫掠,但当他们从攻城成功的狂喜和自得中冷静下来后,将会直指浮鱼关。
届时,若浮鱼关失守,大洲都城危矣!
边关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至上京,而比天边的皇帝更早收到消息的,是位于大洲版图靠外围的南城。
“夫君,这……”林芸站在一旁同郦常宁一起阅完书信,柳眉微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郦常宁将一页信纸折回去,拿在手上沉思片刻,道:“这事,便由夫人去说吧,你们娘俩好说些体己话。”
林芸面露不忍,“但清儿和俞家小子感情甚笃,就这样告知……我怕她难以接受。”
郦常宁拉起林芸的手,温柔地握着,像在给予她力量,告诉她,他永远站在她的身旁,不用回首便能看到。
“芸儿,我们不能一辈子替她做决定。我们会老,会先走一步,届时她找不到我们了,也要有能力一个人好好过生活。”
“况且,出事的是她的心上人,是她早已定下的未婚夫。”
林芸轻叹一声,“俞家小子怎么就刚好碰上这种事了呢?”
是啊,他怎么就刚好碰上这种事了呢?
郦澜清得知后,整个人就像是被天上的雷劈中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是不断循环的疑问。
但最后,许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仅一个晃神,郦澜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魂还在天上飘,但她的嘴巴开始说话。
“我要去找他。”
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要去找他。”
郦澜清重复了一遍,随后便往外走。
林芸赶忙上前拦她,那些丫鬟也跟着帮忙。
“宝啊,你别冲动,你一姑娘跑去那些地界是会出事的呀!”
这位平日里娇弱端庄的女主人,此刻不顾仪容地伸长臂膀,将郦澜清整个环在怀里,像是雌兽用身体圈住受伤的幼崽,怕她受了伤,还不顾自身安危地往外冲。
郦澜清没有挣扎。
她就那样安静地待在母亲的怀里,张着一双眼。
平日里比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还要漂亮的眼眸,此刻却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仿佛死掉了。
林芸见状,心中更是戚戚。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清儿,你若心里不痛快,便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郦澜清微微摇头,平静道:“无人需我凭悼。”
林芸一愣,眼中含着的泪一下子便成串落下。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女儿,因为未曾经历,是故无从谈起。
而正因此,才更加难过。
她只能看着她,去走一条未知的路。
――一条或许注定凄苦的路。
不知何时,郦常宁来了。
又或许,他一直都在。
郦常宁一步步踏上台阶,最后负手站在青石上,正视郦澜清,他的独女。
半响,他说:“你可以去。”
“常宁!”林芸转头看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郦常宁冲她摇了摇头,林芸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相信他,松了手。
郦澜清也看向他,眸中重新亮起微弱的光。
郦常宁继续道:“但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郦澜清:“您说。”
“第一,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做多余的事。”郦常宁面对女儿时,目光从未像此刻一般锐利。
“澜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郦澜清点头,“我绝不会滥发善心,别人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
救一人为救一命,难渡众生,便顾全己身。
郦澜清极轻地蹙了下眉。
那是……谁的声音?
“第二,你必须跟连誉辰一起行动,不能脱离他的保护。”郦常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身着纯黑武服,长相俊朗,目若寒星。
“属下见过小姐。”男人手握长剑,抱拳行礼。
郦常宁:“他就是连誉辰。”
郦澜清只瞥了眼,也不知是否记清了他的样貌。“好。”
“第三,三月为期,届时不管你是否找到俞沐枫,都得回来。”郦常宁说完最后一个条件,眼眶微红。
郦澜清怔住,敛眸轻声道:“好。”
望着渐远的马车,林芸靠在郦常宁怀里,叹道:“怎就同意了呢?”
这未免有些太过荒唐。
郦常宁却不多说,只道:“我们的女儿并非常人。”
林芸:“那个连誉辰呢?”
郦常宁:“他也不是。”
林芸更困惑了。
郦常宁理了理她的发,低声道:“你只需记住,人世间能伤害清儿的,只有情之一字。”
“这是,情劫啊……”
***
溪山村位于谷地,四面群山环绕,位置隐蔽,村中人又少与外界交往,生活淳朴、自给自足,存在感低得像是话本里‘胡编乱造’的传说,有那么点避世桃源居所的意思。
自小在这儿长大的年轻姑娘手里握着根枝条,一晃一晃地随她往前走。
她脚步轻快,每迈一步,总是不自觉地朝上稍稍蹦了下。
俞沐枫跟在她身后走,望着她的背影,眼神略有些恍惚。
燕菲菲自顾自走着,突然便想起此次出行的任务,赶紧往后看。见人没走丢,她松了口气。
“俞大哥快跟上,待会儿上山了你这样很容易在山里迷路,我总不能时刻都看顾着你。”燕菲菲叮嘱道。
俞沐枫应声,加快了脚步。
他们这次是要上山采草药,距捡到俞沐枫那日上山已经有近一个月,是时候再去一次,正好这位略有些特殊的病人身体上也没什么大碍了,便跟着去,以劳偿还药钱。
进山后,在燕菲菲的指导下,俞沐枫渐渐掌握了采集手法,虽辨认不出药草,但也算是名合格的下手。
燕菲菲忍不住夸他:“俞大哥,你真聪明,当初我跟爹学,被训了好几次,总说我榆木脑袋,朽木不可雕也。”
她提起往事,语气抱怨,但脸上却是灿然的笑,阳光从枝桠的间隙中投下,映得她的脸都像是被刻下了幸福的印记,十分美好。
俞沐枫看着,总觉得这样生动的笑仿佛在哪儿见过。
“哎,别发呆啊!咱们这次可是有任务的,差太远小心回去了被我爹骂,他脾气可臭了。”燕菲菲将一株药草放进背篓,然后去挖依偎在它身边长的那颗。
俞沐枫见她认真工作,也从失忆以来常常出现的迷惘中回过神来,继续做手上未完成的活。
太阳东升西落,两人踏着晚霞归去。
一人背着一个药篓走在窄窄的小路上,一前一后,那两道身影看上去竟显得分外和谐。
第4章 浅
从南城前往云襄城的路比郦澜清想得还要艰险。
因战乱,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世道便也跟着乱了。
一路走来,他们进过黑店,遇见过假扮柔弱女子寻求帮助的人贩子,被商贩坐地起价,也在擦肩而过时差点被窃贼偷走钱袋,还反倒被倒打一耙……
郦澜清从未想过,人心可以腌H到这种地步。
也没想到,那位相处不久的侍从会这般可靠。
如果没有连誉辰,或许她早就被绑了、卖了、杀了、埋了……总之,不是什么好结局。
所以两人也从一开始的陌生变得熟悉起来,能自然地聊几句话。
越是接触,郦澜清越觉得困惑。
凭连誉辰的谈吐与学识,着实不像是名普通人家的侍从,或者说,不单是名侍从。
而他不时看向她的眼神,总会让她觉得古怪,不明其意。
但连誉辰不说,郦澜清也不会去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符身份地过度深究无疑是一种冒犯。
做人得有分寸。
赶了月余的路,两人尽量以身体能够承受的最快速度前行,终于,云襄城已经不远了。
他们在距云襄城较近的红枫镇上歇了脚,在茶棚里听了一耳朵从那边传来的消息。
“前不久云襄城不是被特伊尔族领头的蛮夷攻破了吗,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们疯了三天后,开始内乱了!”
“内乱?谁起的头?这么快就开始夺权了?”
“其他几族的头领都想多占点好处,一来二去,动了火气,便直接开始互相警惕排斥,然后就上升到一起争那个草原统领的位置了。”
“乱好啊,让他们自己消耗,我们这边才好把云襄城夺回来!”
“是啊,听说官家派了薛将军来,将军虽年老,但用兵如神,正巧那些蛮夷内乱,我看,云襄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唉,但愿如此吧,那些蛮夷……真不是人!”
“快点把他们赶走吧,我家里人天天睡不好觉,生怕那些人打到咱们这镇上来。”
“谁不是呢,没个安生日子过,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了,要不是听说那些蛮夷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再加上家底全在这儿,走了也不好过活,我也早领着我婆娘孩子走了……”
人们聚在一起,嘴上的话不停,仿佛这样能减少一些外地入侵带来的恐惧,能给自己带来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又或许,只是人天性如此,抱团取暖罢了。
郦澜清放下粗制的碗,里面味道清淡的茶水已经被喝了个干净。
但她的唇仍有点干裂,因为在赶路途中她不敢喝太多水,只感觉渴了的时候才啜几口。
连誉辰明白郦澜清的担心,见她有主意,也不劝她。
只沉默地在她身边守着,为她解决难题,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这是他来到郦澜清身边的主要原因。
但并非全部。
“我们走吧。”郦澜清自觉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出声道。
连誉辰无言地点点头,放下茶钱,跟在她身后,然后将她扶上马车。
看着郦澜清坐好,连誉辰才放下布帘,转身去驭马前行。
身形消瘦了些的枣色马匹嚼下嘴里最后一口粮草,便迈开有力的步伐,稳稳向前。
从红枫镇到云襄城,哪怕他们不进城也要翻过几座山。
而山中,有匪。
当山匪提着大刀拦下马车后,听着车外充满恶意且下流的喊话声,郦澜清手指微动。
似是因恐惧而产生的抽动。
连誉辰用他那双狭长的眼冷漠地盯着拦路的人,握着剑柄拔出,刀刃划过雪白的亮光。
山匪的头领顿时心生退意。
他见过这样的人,见过那样目空一切、冰冷无情的眼神,那些人的武器上沾染过很多血,斩断过许多人的命。
他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哪怕他的队伍可能会赢,但他可能会死,所以绝对不行。
头领想退,但他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扭头朝马车里说了句话,随后便以极快地速度跃下,一剑便在最近的那人脖间划出一道血痕。
那人捂着脖子,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便瞪着眼睛轰然倒地。
血流出来,将那片土地都染成了极深的暗红色。
而马车里,郦澜清听话地没有动作,只攥紧手,内心焦急的等待一个结果。
方才,连誉辰对她说:“别怕,不要下来,也不要掀开帘子,我很快解决。”
他说他能够解决,而郦澜清也只能相信和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正前方的布帘被人掀开,郦澜清即刻紧张地抬眸看去,随后微微张大双眸。
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单膝跪在前室的木板上,脸上依旧没多少表情,语气平静:“拦路的人都已经解决了,小姐不要害怕。”
而郦澜清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血迹,声线微颤:“你受伤了。”
连誉辰似乎细微地笑了下,“被砍了一刀,不碍事。”
然后他放下帘子,只有声音传进来:“我们得继续走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桑叶镇。”
郦澜清坐在马车里,位置没有丝毫挪动,身形似乎还是有点僵硬。
她垂眸,长长的睫羽盖下,两颗晶莹的泪珠瞬间砸落。
***
溪山村
村里的人不多,所以一旦多出一个便十分显眼。
村民日子过得淳朴,没什么好攀比来去的,便大都好相处,这么些日子过去,见俞沐枫仪表堂堂且有礼有节、谈吐不凡,便都接纳了他,甚至因为常看见燕菲菲和他一道同行,总喜欢打趣两人,劝他们要好事趁早。
每当这时,晒出一身小麦肤色的年轻姑娘总竖眉驳斥,看上去有些泼辣。
反正村里没人敢跟她对着呛。
一是因为燕菲菲嘴利,大家说不过她,二是因为她的父亲。
村里可就燕父一位医师,往后他老了,接手的便是从小跟着习医的燕菲菲。
谁人活在世上不会生病?所以若不是什么必须得争个高下的事,退一步有又何妨。
但村里人被堵住嘴了,燕父却没有。
燕菲菲母亲自幼身体不好,生下女儿不久便仓促离世,燕父一手将其拉扯大,现下日渐年老,最担心的便是女儿的终生大事。
总得在他合眼前,亲眼见着女儿有了个好归宿。
他瞧着,俞沐枫这个人便不错。
长相俊朗,富有学识,人品德行也好,两人相处得不错,再加上燕家对他有救命的恩情。
怎么看都是位良婿。
所以合计着合计着,一天傍晚,燕父便在饭桌上提了这件事。
“俞小兄弟,你觉得小女如何呀?”
俞沐枫伸出去夹菜的手一顿,还没夹到东西,便又收了回去。“燕姑娘是个好人。”
“……”燕父被这个回答噎住,脸色像吞了只苍蝇一般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