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窈思考的逻辑。
司羡元抬眸,搁下酒盏,瑞凤眼淡淡地看着她。
“明姑娘。”
这回他总算记住了这号人,又重复一遍:“明……姑娘。”
这个小花骨朵儿似的小女娘病怏怏的,脸色也不红润,带着孱弱的病气。小巴掌脸很白,瞳仁乌黑,身上纤瘦没有几两肉,像个脆娃娃。
尤其是这个脖颈,感觉他随手就能捏死了。
“今日之后。”
司羡元稍顿,本想说若再以这种方式频繁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把她扔到大街雪地里。
但他忽然瞥见她额头上因磕碰在他背上而起来的红肿,到嘴的话就变成了:
“司府不克扣食物,不吃完饭后果自负。”
明窈慢半拍:“……啊?”
司羡元收了酒盏,不再搭理人了。
别再没等他撵走她,她就不小心死在府里了。
传出去还是他养死的。
次日,新岁伊始。
厨房一早就煮了饺子,明窈吃了几个,今日她偷懒没喝药,见旁边还有刚出炉的春盘和年糕,又嘴馋吃了半个年糕。
吃完已经很撑了。
她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拿着剩下半个年糕走出膳堂,沿着小径往前走消食,走着走着就想起昨晚的事情。
最终玉坠还是放在了司羡元那里。他好像有点嫌弃,但也没说没收,勉为其难地放她走了。
明窈一路开着小差去了前院。
忽然听到前方隐隐有拜访的人说话声。
她在廊道拐角处停下,墙壁上有镂空雕花,镶嵌着玉饰,她站在繁复的花纹装饰后面,好奇地探出脑袋往前看。
庭院里进来了摸约五六个人,一起来拜访拜年的模样。司羡元走在最前面,勾着疏离客气的薄笑。
他们以司羡元为主,攀谈着聊天。大抵是朝廷重臣,司羡元给了几分面子,不开口也淡淡点着头。
其中一人抬头,与明窈对视上,眼睛倏地睁大。
其他人注意到他的反应,纷纷跟着看过来,随即皆面露震惊。
他们看到了什么?
司府里竟然有个这么小的小女娘!长得还这么漂亮!
明窈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时就往后躲了躲,但她动作慢,等躲好的时候连司羡元都看到她站在这里了。
她有点懊恼,待这一行人走后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睁大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等他们离开没多久,司羡元就回来了。
明窈手指蜷在一起,以为他要责备自己,谁知他只瞥过来一眼,问:“沈大夫说你没喝汤药?”
司大人也关心她喝没喝药?
明窈老实坦然地点了点头。
司羡元道:“去喝药。”
明窈低低哦了声,乖乖回去了。
这一茬事本来顺利过去了。
至少明窈没放在心上。
当晚,司羡元晚上进宫参加国筵宴。
国力强盛,处处可见繁荣昌盛、歌舞生平。
他这才发现早晨来拜访的几个朝臣正在乱传“司大人在府里豢|养|女|娘”的流言。
朝廷重臣分坐在大殿里,趁着歌舞尚未开始,皇上也没过来,纷纷围过来寒暄,旁敲侧击:
“大司马,今晨听李兄说去您府上拜年了,看见了个小姑娘在府里?说是长得可精致了,跟仙兔似的。”
“大司马,如今京城勋贵男子多爱豢养女婢,不知您喜爱什么样的?”
“大司马……”
司羡元是京城朝廷大司马,同朝为官者大多称呼他为“大司马”。
此为皇帝亲封官职,掌军政大权,四方奏事,手握元帅印,能堂而皇之地裁决天下大事。纵然心里如何不满,朝廷百官也都隐隐要看这位宦官之首者的脸色行事。
他们听说司府金屋藏娇,别提多惊讶了,众人都想琢磨他的爱好,如今竟然透露出风声了?
但没有人把流言里的“小娇娘”跟明窈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眼里,明家人早就死干净了。
司羡元眉峰压了压,眼尾惯常的笑意也收敛起来:
“诸位是说,本官,金屋藏娇?”
他瑞凤眼里带着寥寥兴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见他这神色,其余人立刻就明白传言都是子虚乌有。
司羡元是京城出了名的“笑面虎”,杀人都能噙着笑,口中的话经常让人辨不清真实虚假。一众不敢再胡乱猜测,皆赔礼道歉。
待国筵宴开始,大殿也终于安静下来。
司羡元没什么表情地倒了一杯酒,执盏饮尽。
案几上有粉嫩嫩的桃花糕,香喷喷甜糯糯到,他捻起一点,在指腹揉了揉,糕点被碾成碎渣,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了无兴趣地收了手。
很快,没等国筵宴结束,司羡元就没了吃宴的兴致,给嘉和帝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出宫了。
至于他走之后,又有人开始偷偷讨论司大人是否是有疾,想用府里的小娇娘做见不得人的药引;亦或者喜爱鞭打小女婢来满足恶劣的癖好。
更有甚者已经蠢蠢欲动想找更多年轻女童来献给他。
这种荒唐离谱的猜论,传到司府里之后,直接被蒲叔公一句“一派胡言”给怼了回去。
司府里的人都知晓,司大人根本就不用女婢,更何况是明窈那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新岁的晚上,沈大夫又来了偏房,给明窈把脉。
她的脉象比先前好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比起来她经年体弱只是杯水车薪。
沈大夫给她换了副药方,并同时开了一副泡脚的方子,让她每晚用药渣温水泡脚。
明窈乖乖应下。
沈大夫出了偏房,夜幕已然降临,刚走到庭院里,司羡元就从宫中刚回到府里。
沈大夫行了个礼。
司羡元颔首,淡淡道:“本官让蒲叔过几日把她送走。”
“这……”沈大夫犹豫,明窈的情况才刚刚稳定,正是稳固温养的时候,现在送走岂不是送她去死?
沈大夫道:“大人已找好收养的人家?”
“并未。”司羡元神色怠倦,也没解释的打算,“你看着安排停药吧。”
沈大夫想了想,还是道:“目前对明姑娘的体弱之症最好的方子是药浴,每隔三月换药方,久日良药温养,三年五载之后能慢慢调回来。但是药浴一旦开始则不能轻易中止,否则效果大打折扣。”
他停顿片刻,道:“虽然开春临近,但凛冬过后,正值春寒料峭,若无底蕴深厚家族为她好好疗养的话,她的弱症撑不住这个寒冬。”
司羡元没回答。
沈大夫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沉默间,后方小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回头看去,就见明窈从庭院后方走过来。
她手里拿着方才开好的药方,好像没听见他们在聊什么,黑眼睛清澈坦然地看着沈大夫道:“沈大夫,幺幺方才忘记问您,药渣温水泡脚要多久时间?”
顿了顿,她乖巧轻声解释:“幺幺看上面没写。”
沈大夫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毕竟该停药了,泡不泡不是他说了算。他看向司羡元。
明窈眸子多了几分迷茫懵懂,一起望向司羡元。
司羡元看向明窈。
跟她乌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对视着。
“天色不早了。”司羡元收了目光,往回走去。
沈大夫等他走后看着明窈,似悲似哀地叹了口气:
“明姑娘早些休息。”
明窈眸子里露出些许疑惑,但同时又懂了什么,收好药方福身道:
“谢谢沈大夫,幺幺先回了。”
她慢慢往回走着,裙摆轻轻卷着褶儿,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
司羡元回到乌螣堂把蒲叔公喊了过来。
蒲叔公面色凝重:“大人可有旧疾复发?”
司羡元倚在坐榻上闭目养神。他讨厌拖延,既然想起明窈这桩事就决定尽快处理,一边思考一边淡淡道:
“明姑娘若实在无处安排,就把她当做女婢送与旁人。”
蒲叔公于心不忍:“明姑娘恐怕干不来女婢的活。”
供着她她都不一定健健康康,要是当女婢送走,那她一定会死。
司羡元声音染上几分厌倦:“那你来出主意。”
蒲叔公建议道:“大人可以试着联系投靠司家的那些世家,其中最合适的莫过于许家,许家乃书香世家,不喜纷争,又对大人衷心耿耿。”
只是明窈这样的人,既不是清白世家的嫡女,又非真正意义上的奴籍女婢,最多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女童子,一旦接纳了就代表着麻烦。
若是丢给许家,司府恐怕要允诺些别的好处了。
司羡元站起身翻了翻黄历。
新岁即过,开春临近后朝廷事宜颇多,尤其是科举春闱、寒食节的春祀等等,他需用不少人,不宜这时候徒增是非。
再者,大梁新旧贵族之间矛盾愈发摆在台面上,嘉和帝早已私下说过,这些由他来处理,万万不可出差池。
偌大的明家因贪墨而坍塌,另一层原因其实是被拎出来杀鸡儆猴的出头鸟罢了。
那小孤女出身明家,没上族谱才逃过一劫,但她亲人估计都死完了。她不管丢去哪里都是个麻烦。
还不如当初就死了。
可若不送走,难不成要司府养着?
真真是个大麻烦。
司羡元这般想着,也这般问了出来。
蒲叔公想了想,道:“大人不妨把她送至京郊别院,遣女婢看护,待她长大些就把她送走,余下发生什么都与司府无关。”
“这倒是个好主意。”司羡元掀了掀眸,似笑非笑道:“再给她找个好郎中,再送过去更多好药材,再寻个大儒教她启蒙,以防她出事给司府落下把柄,再配几个护卫。本官再每年向皇上瞒报别院多出的这么多银钱。”
他厌倦地倚在塌上,阖上眼:“还不够麻烦。”
蒲叔公:“呃……”
那还不如留在司府,起码这些东西司府都有现成的。
司羡元道:“把她喊过来。”
蒲叔公领命而去。
片刻后,明窈来到乌螣堂正堂里。
这里有种寂静清冷的奢丽感,却没有人气,明窈没敢乱看,垂着脑袋福身行礼:“司大人。”
司羡元撑着下巴,眼帘微微阖着:“你叫什么名字?”
明窈稍愣:“幺幺。”
司羡元道:“姓名叫什么。”
明窈:“明窈。”
司羡元有些困倦,睁开眼睛时多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漠,嗓音很低很哑:“你乳名唤作幺幺?”
明窈点了点头:“他们都喊我幺幺。”
司羡元再次阖上眼睛,对蒲叔公道:“让沈大夫看着给药,别给人治死了。”
蒲叔公:“大人的意思是……”
司羡元没避讳明窈,也像是累了,挥挥手赶他们走,道:“先住着吧,无事别打扰本官。”
也罢。只要她不找事,司府也不缺她这一口饭吃。
第8章
明窈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留在司府。
姜婆子成了明窈的贴身婆婆,消息瞒不过别的仆从,大家都来给明窈送东西。
明窈房里一下子多了很多物件。
沈大夫得知此事以后,第一时间来改药方。
明窈伤了身体,首先要用滋阳补气为主的汤药,每日早晚服用;其次是一个药丸子方,可以装瓷瓶里带出门吃。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药浴。
药浴的药材种类、斤两、水温及时长都有讲究,主要以温养为主,明窈底子太弱,沈大夫添了很多昂贵的上好药材,虽然千金难买,但司府想弄到很容易。
除此之外,沈大夫还写了一张膳食单子,每种可入药的食材都需研磨搭配,从食补上来给明窈调理身体。
最后加上平日需要的吃穿用度,条条种种堪称精细入微,所有单子一同递到司羡元书房的案牍上。
司羡元这几日忙了起来,这几日皇上暗地里交给他一个老臣贪污受贿的案子,他查到深更半夜,抓到朝廷不少蛀虫,扣到牢狱一一审问。
一时没顾得上回府。
等他忙完案子,杀了几个老臣,深夜才回到司府,见到书房里字迹密密麻麻的方子时,给明窈温养身体的疗程已经开始了好几日了。
蒲叔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大家都以为您已经默认了。”
司羡元搁下方子,语气淡淡:“以后这种事你来决定,不必禀报。”
“是。”
蒲叔公退出书房,司羡元去净室把血腥味洗干净,换了一身衣袍出来。
回到书房,看到那几个方子在案牍上放着,他又拿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会。
写得倒算事无巨细,可惜沈大夫主擅医术,并不懂怎么养小孩。
司羡元搁下方子。
处理完公事已是一个时辰后,漏刻走向子时,外面枯枝被凛风刮得摇晃,院里一片寂静。他站起身,去后厨拎了几块沾血的生肉去了后面的螣院,停了一会才出来。
手里的生肉一块都没剩。
他回到书房,倚着金丝楠木软榻闭目小憩。
怎么养小孩,这个问题又蹦了出来。
尤其是个病怏怏快死的小孩。
方子上怎么写的来着。
不宜用过辣过重的膳食。
不宜饮冰饮凉。
不宜用膳过多、撑着。
不宜不用膳以及用膳过少、久饿。
不宜穿少受凉。
不宜穿多捂热……
司羡元揉了揉额心。
比杀人还难办的事情,费力又费脑。
明窈开始在司府养身体。
这对司羡元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依旧上朝下朝,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帮皇帝做点事。
养小孩的任务直接丢给了沈大夫、蒲叔公和姜婆子。
明窈度过了最危险的高烧,开始喝新药方。
身体平稳了,之前被药效强压下去的后遗症终于慢慢显露出来。
她开始了不喝药就咳嗽,一吃一喝就想吐的日子。
新药方能滋养明窈的脾肺脉血,乍一大刀阔斧地改药,还没几天她就小脸吐得煞白。
好不容易在新年养出来的红润全都还回去了,身上都没几两肉。
或许是因为三个人经常监督明窈服药的原因,明窈现在看见他们三个就下意识觉得头晕恶心。
喝药都喝不下,更逞论最重要的药浴温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