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幽州,梅音就想起国公夫人和老国公爷,他们二人待她极好,梅音至今没有忘记二人的恩德。
可是竟不知为何,此次动身,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华吟挨得那一顿板子着实不轻,万幸容吟留她在屋中喘息,不然就这样被丢到大街上去,她这辈子也就完了,不如一头撞死在外面来得干净。
容吟给了她一些药,说这是娘子的吩咐,还让华吟不要记恨娘子和萧琳,如今闹成这样的结果,都是华吟咎由自取的。
一听到这样的话,华吟心中便升起无名之火。
这又是凭什么,论才论貌,她哪里比不过娘子和王妃,她不过就是出身比他们低贱罢了。
可是这又如何?
整个京城的人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开国时跟随帝祖才进京做了权贵,谁又比谁低贱?
她望着那瓶药,越发觉得这是梅音嘲笑讥讽她,讥讽她不自量力,妄图染指萧琳。
如果那位娘子也是殿下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她不信殿下还会把她放在眼里,不信她会装出那副温和好欺的模样来讨人欢心。
“打吧,今日打死了我,明日你肚子就落个空!”
她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腿,将那瓶药狠狠掷出,正好砸在将要进屋的成碧的脚边。
这几日府中乱子不少,成碧忙得焦头烂额,还没好好为梅音高兴一番,方才为了华吟之事,当面向梅音赔罪,两人说了会儿话,梅音让他不要罚华吟太狠,此事当就是过去了。
成碧也承认自己是气昏了头,毕竟是他当日将华吟提拔到小楼那边去伺候,明明华吟从前十分乖巧听话,也是他看错了人。
他想起昨夜萧瑜的质问,更觉惭愧,决意要好好管理王府,再不能出半点差错。
“你方才说什么?”
成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华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向华吟步步逼近,华吟亦缩着身子向后退去。
梅音到底做错了何事,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她,让她如此恶毒诅咒。
成碧怒上心头,当即命人将华吟拖了出去,容吟阻拦不得,只能看着华吟尖叫着被人拖走。
得知方才华吟所言,容吟也不多阻拦,只求成碧留她一条命,以后华吟便与颖王府再无瓜葛。
成碧自然会留华吟一命,可是他也不想看着华吟因着萧琳和梅音的慈悲苟活,还要对梅音诅咒侮辱。
他定了定神,叫了一旁的候着的年迈侍女,到书房中等待萧琳下朝。
却说今日朝堂之上,萧琳无端受言官弹劾,内容无非就是什么他宠爱姬妾,苛待颖王妃,这样又那样的闲话。
萧竞权对此事不感兴趣,搪塞几句,略作训斥,便打算下朝了事,可是那几个言官偏偏不认他的脸面,不依不饶。
萧琳正欲回辩,一旁的萧珍却忽然替萧琳辩驳,称萧琳素日里为国事操劳,王府中的私事不该为人指摘。
闻言,萧琳不由得眉头轻蹙,转瞬神色又恢复平静。
这一番话,反倒把萧琳说得不高不低,不上不下,萧竞权饶有兴趣地看向二人,示意萧琳说些什么。
他望了望众位争得面红耳赤的言官,不紧不慢说道:“王妃娴静端庄,通晓礼仪,素日服侍本王,孝亲陛下及皇贵妃,我又如何与王妃不睦,还是大人有意指摘薛大人的嫡女善妒无能,为妻不贤?”
薛承容本想看萧琳的笑话,却没想到萧琳如今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番迂回的本事,将他推出来做挡箭牌。
那几位言官面面相觑,待薛承容说了些官样文章后悻悻作罢。
下朝后,萧竞权留萧琳于紫宸殿中,问及萧琳府上近来是否安宁。
不知他的秘卫是否已经查到了近来王府中风波,萧琳只答近来管教了府中下人,并无异动。
殿阶之上明黄色的身影岿然不动,亦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殿中的铜鹤香炉口中吐出飘忽不定的青烟。
萧琳提袍缓缓跪下,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萧竞权拊掌大笑,一旁的侍人亦纷纷跪地。
“看来,你是真的想让朕的孙儿不明就里的出生了,如今你的胆子真是愈发的大了。”
他缓缓走下殿阶,一路行至萧琳面前,抬手似要做打,却最终只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打几下。
“你从前那么乖巧的一个孩子,不争不抢,深明大义,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看来,他是已经知道了梅音有孕一事。
萧琳埋头思想一番,或许是太医透露,亦或是秘卫从御医那里探得。
“儿臣并非有意欺瞒父皇,只是如今京城形势不大安宁,儿臣不想让此事四处宣扬,以致招来祸端。”
“胡闹!朕的孙儿,谁敢非议?朕的几个皇儿之中你最为年长,如今有人为你延续血脉,为朕添得一位皇孙,朕看谁敢借此事对你伐挞。”
萧琳平静地回答,他不怕遭人弹劾,他在意的是梅音,他要给梅音一个名分。
“朕当日便说过了,封她为侧妃,今后诞下皇孙,再将皇孙记入颖王妃名下,依旧由她抚养在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昨日得知梅音有了身孕,萧竞权自然开心,人老多情,如今他的皇孙少得可怜,萧琳又为嫡子,如今也终于不是年长无后,却不想萧琳不曾向他禀明,让他心生不满。
故而借此番催逼,他欲强逼萧琳妥协,别再整日惦记着与薛妙真和离一事,安心和他那自幽州而来的母家表妹在一起。
可是萧竞权看着跪在地上,拒不谢恩的萧琳,心中忽然升起些没来由的恐慌。
萧琳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一个他从没有掌控过的一个人。
萧竞权这几日睡在梅妃那里,常罹梦魇不得安眠,而梦中忆起最多的,就是萧瑜,他死前那张被火焚后憔悴怨恨的脸。
他从前亦是极为疼宠萧瑜的,可是他好似真的是一只养不熟的豺狼一般,小时候略带稚气的面容消失不见了,永远用那双不折不挠的眼睛望着他,训诫,夸奖,他统统都是那一般神情。
萧竞权感到害怕,其余的皇子,从来都是任由他拿捏的。
他有心磋磨萧瑜,想让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只要留在自己身边安心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他便可以为他们排除险阻,没有人能威胁他们。
可是他偏偏不愿。
萧竞权无论做什么,都如同将手紧紧压在一个圆滑的铜球上,施以极压,可是稍有不慎,那铜球反而飞崩而出,在更远的地方碰撞出激越的脆响。
他也没想到萧瑜最后竟然动了那样的心思,真乃皇家的奇耻大辱。
他凌轹自己的儿子十几年,雪压霜欺,甚至到了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见到萧瑜苟延残喘的最后一面。
他还是向自己妥协了。
但是归根究底,他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即便这个儿子已经被他抛弃,甚至不能成为史书中的点墨。
萧竞权害怕了,现在的萧琳愈发像萧瑜了,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嫡长子重蹈覆辙。
“罢了,由你去吧,只一点,若是朕的皇孙有了不测,朕便废了你的封王。”
萧琳满怀心事回到府中,先去看望了梅音,与她一同饮茶吃过早膳,见到了在书房中等候多时的成碧与茯苓姑姑。
成碧将自己昨夜责罚华吟与今晨华吟诅咒梅音之事告知萧琳,称自己已经命人将华吟的兄嫂召来,命其将华吟领回家中严加管教。
萧琳无心多想华吟之事,只叮嘱成碧告诫华吟的兄嫂,她既曾在王府中当差,若是再出了什么差错,只会丢颖王府的脸面,为她寻一良善百姓,嫁人便是,切不可肆意折辱,发卖至烟花柳巷之地。
成碧知晓其中轻重,不必萧琳多言,方才已经这样警告华吟的兄长。
经过梅音方才一番提醒,他已经知道了分寸,让萧琳不必担心。
故而如今的麻烦,就是在茯苓姑姑身上了。
茯苓姑姑是圣敬皇后从家中带入宫中的老人,曾在萧竞权的王府与昭阳殿服侍圣敬皇后,也是看着自幼长大,理应是绝无二心之人。
她满心愧悔跪地向萧琳请罪,称此事乃自己私自妄为,在萧琳的药中动了手脚。
她为我侍奉圣敬皇后与萧琳一生未嫁,如今年事已高,家中亦无亲人,满头霜雪,如今跪地痛哭,萧琳十分不忍。
“既然不是害人性命的毒药,也并无造成恶果,我便处罚不得您什么,只是姑姑能否告诉我,您为何要这样做,是受人指使,还是为了什么旁的事?”
茯苓禀明萧琳,她看萧琳疼爱梅音,知道萧琳遇到了一位可心的人,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替圣敬皇后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萧琳不得萧竞权疼爱,自己亦不愿争抢,如今虽为嫡长,却始终无子,从前她急在心中却也没有办法。
梅音身子不差,却不曾有孕,茯苓一时糊涂,便想在二人平日吃的补药中加几味既能催孕也能补益身子的药,若是梅妃能有了身孕,自然是好事,若是没有她也只当是给自己图个心安。
为了避免添入其他药材伤了药性,茯苓已亲自试药,不会伤了二人的身子。
听罢茯苓一席话,萧琳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看茯苓哭得伤心,一旁成碧欲言又止,便安抚一番,让她今后小心行事,回屋休息了。
他按了按眉心,问成碧查得如何。
自知道差错出在了茯苓姑姑一环,萧琳萧瑜便觉此事必有蹊跷,若是只问茯苓一人,想必也查不出有用的东西。
成碧答道:“此事应当的确与茯苓姑姑无关,问题应当出在了她的干儿子身上,就是那个掌管王府东跨院的张禾。”
“她方才并无说谎,擅作主张这一点,就按府中的规矩去办,也要好生安抚她才是——我记得这个张禾亦是个稳重的人,他做了什么事?”
“属下查到张禾之妻近来病重,无人能够医治,有一位周神医曾拜访张禾家中,为其妻医治,此人又被张禾引荐至茯苓姑姑那里,为茯苓姑姑治病。她本就知晓一些医药之理,又从皱神医那里学得一些医术,属下仔细盘问过张禾,有几次他亦在当场,听到茯苓姑姑同周神医学习有关孕妇小儿的医药。”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启禀殿下,正是从殿下自幽州回到京城之后。”
萧琳一对细眉凤目狞成一结,脸上蕴着疑虑。
到底是做了如何精细的打算,这一环一环,弯弯绕绕,硬是要把手伸到他王府中来。
“那位周神医如今又在何处?”
“查过了,”成碧担忧地回答,“看朱按照张禾所说的周神医住处前往捉人,却发现已经是人去楼空,仔细搜查,在他床褥下发现了一大片血污,又在官府处寻得一具无名尸,经张禾辨认,那人正是周神医。”
“动作可真快啊……做得也足够干净,这样子做事的手段,倒还真的像幽州时那群人。”
傍晚,萧瑜与冬儿一同到访府上,萧琳将成碧与看朱查得之事告知了萧瑜。
得知看朱已经将周神医的尸体领回,萧瑜当下提出前去验尸。
冬儿本想跟着一起去,但是如果她去了,就没有人陪着梅音了,也就只有梅音一个人不能前去了,梅音现在最好不要看尸体,与是冬儿就留下陪她。
还记得昨夜梅音说她想吃些开胃解腻的,冬儿今早起特意为梅音做好了冰糖红果,放在廊檐下晾凉,又炖了鸡汤,做了些翡翠白玉虾,一路小心抱着食盒带过来。
梅音晚上用饭不多,闻到香味便有些肚子饿了,冬儿想着不能不给萧琳尝尝,便带了两人的份,却不想梅音都吃了。
她这几日的确吃得太少,遇到了合胃口的东西,有了食欲是应当的。
两人商议好不告诉萧琳这件事,就说冬儿只给梅音带了一份。
“以后可不要再给我做这么些好吃的了,若是再吃下去,我就要变成个大胖子了。”
冬儿学着胖人说话的声音,一边收拾食盒,一边笑话梅音。
其实她也觉得梅音辛苦,似乎就这么一两日,她就又似从前那样清瘦了。
说来也奇怪,冬儿做得鸡汤和虾闻起来就没有多少腥味,反而十分香甜。
一说起这件事来,冬儿便自豪极了,她跟梅音要来纸笔,将做这些菜的办法仔细记在纸上,一样样为梅音来讲。
“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我买了好些字画,赚了许多钱,我自己也不知道买什么,就想着给你和萧瑜多做点好吃的,我还给他做了件新衣裳,你方才看见了吧。”
梅音想起萧瑜方才穿的那身玄色外袍,答道:“看到了,那身衣服真好看,很适合九殿下。”
“嗯嗯,我现在可会买东西了!”
梅音看得出冬儿这几日是真的开心,眼梢永远都是带着笑意,冬儿早年命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后还有更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