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竞权吐在地上的鲜血有些暗红,刺痛了梅妃的眼睛,她多希望这是自己刺进他身体里的尖刀滴在地上的血,可是她还是似乎出于本能一样,拿起自己放在一旁几乎不用的手绢,为他擦干净了嘴角,将放冷的茶递到萧竞权唇边。
“陛下,如今如何是好呢?睿王妃和珍儿的孩子还都在这里,不如让臣妾出去和他们谈一谈吧,珍儿也许只是被旁人蛊惑了,他毕竟是您的孩子,陛下对他寄予厚望,说不定此时他还没酿成大错,还有回转的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助萧瑜一臂之力,还是真心在求他饶恕。
萧竞权握住她的手,苦笑着说:“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怜惜这个逆子?你如今怜惜他,却不知道他如今在外如何调兵遣将,意欲取我二人的性命呢?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啊!”
他打起精神,命人将睿王妃带下去严加看管,随后在李素与梅妃以及十余位殿前侍卫以及秘卫的陪同下一起打开殿门,走向仁寿宫主殿前,看着几乎就要被攻破的大门,不知道他此时是何种心情。
一旁的秘卫见殿前大门几乎支撑不住,在一旁也略有些心急,劝解萧竞权不要再多停留,若是等萧珍的人马攻破城门,再撤离仁寿宫可能会生变故。
萧竞权看着摇摇欲坠的防守呢喃:“朕知道,朕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必要再见他一面,如今想想,或许是不必了。”
他抬高了一些声音,让秘卫告诉萧琳和幽州大军主将以及宋济民,告诉他们务必要保全萧珍的性命,其余叛军等一并诛杀,今日死守行宫众军卫及诛杀叛军者皆有重赏。
随后,萧竞权带着梅妃及其他嫔妃等从仁寿宫宫中的暗道撤离,萧竞权命梅妃将自己暗阁中的圣旨拿出,放在了自己的主位之上,梅妃这时才看过了那道圣旨,圣旨上书册封萧珍为太子,萧璇为端王,可是这圣旨如今也再没了意义,留在此处,或许只为诛心二字。
梅妃突然很想知道,紫宸殿那道圣旨上所写的内容,又会否和这道圣旨上的一样呢?
仁寿宫的兵防本就被萧竞权撤走大半,萧竞权安全撤离仁寿宫主殿,侍卫们也不做顽抗,萧珍和其他叛臣的精锐很快便冲破了仁寿宫,一路厮杀至殿内,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是在偏殿找到了已经疯癫的睿王妃。
萧竞权带走了自己的皇孙子,却并没有带走她,睿王妃将自己的脸和后背抓挠得满是血痕,不停说着什么“他在看着”,“有人在看着我们这”这样的字眼,她看到萧珍和自己的父亲便笑,随后又忽然说什么众人的死期到了,萧珍把她抱在怀中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却一口咬住了萧珍的手,咬得他鲜血直流,疼痛难忍,才不得已将她放开。
“我们的孩子呢,他去哪儿了,说话啊!父皇他们呢,皇贵妃呢?”
他清楚自己所行乃是一步险棋,即便把行宫包围,援军也将很快到达,他要么杀萧竞权即刻登基,要么挟持萧竞权与皇贵妃为保,逼萧竞权让位,可是如今萧竞权却凭空消失了,他手上的筹码便只是一笔空谈。
萧珍不相信自己的谋划就这样毫无声息的失败了,看向身后惶恐不安的追随者,他大叫一声,发了疯一般冲向殿内,却看到被丢在龙椅上的圣旨,将那圣旨打开来看,又好似被炭火灼伤了手一般丢在地上。
萧竞权撤离行宫,迎来率领幽州大军前来救驾的萧琳与宋济民,只是看到萧琳满怀担忧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再无力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向萧琳点了点头。
宋济民上前一步,恭敬问道:“陛下,如今幽州大军已将行宫包围,行宫之外叛军已悉数诛杀,如今是否攻入行宫之中诛灭反贼,还请陛下下示。”
萧竞权松开了紧握着梅妃柔夷的手,那手无力垂落在身侧。
如今在行宫外已经听不到什么厮杀声了,似乎方才的一切都从从未发生过一般,明日萧珍便会来到行宫与睿王妃与幼子同住,他会召见萧珍询问他朝中事宜。
可是这些事从未有过可能,如今也悉数幻灭。
“不必……暂且将行宫包围,诸叛贼不得有丝毫遗漏,再过一两日吧,再过一两日……”
他恍惚说道,随即又牵起了梅妃的手,背离众人的恭送声,携她进入屋内休息,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等待一两日。
宋济民和萧琳对视一眼,离开了萧竞权和梅妃所在的小院,行至无人处,宋济民对萧琳说道:“陛下似乎早就预料到睿王殿下意欲谋反,可是不知为何今日陛下如此失魂落魄,臣并无殊荣侍奉朝堂,不知道陛下亦是这般性情之人。”
“或许是吧……父皇常常谈及嫡长,可是心中却从未因嫡庶之别有所偏私,他似乎对所有人都曾给予厚望,可是似乎我……还有我那些皇弟们,我们之中并无一人能让父皇满意,我们终究不是父皇。”
他不能违逆自己迟迟不见萧竞权贴身行宫的担忧,可是又不能忘却幼年时目睹自己母亲因那人凄惨亡故的回忆,萧珍此时又是何种心情,萧琳想不明,也不愿多想。
天空中炸响了几道惊雷,积攒多时的闷雨顷刻间毫无防备击向地面,萧琳与宋济民被困于廊下,看着这倾盆大雨愔默无言。
远处行来一个身形清瘦的侍卫,将两把伞递给了二人,宋济民看清楚来人是萧瑜,忙要行礼,却被萧瑜拦下。
“秘卫还跟在萧竞权身边,不可……”
宋济民点点头,随后撑伞离开,便与萧瑜和萧琳两人交谈。
“二哥似乎心情不大好?方才我并不在场,他是否说了什么话,让二哥心中不快?”
萧琳摇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站之处已经有雨水潲入,向后撤了半步,与萧瑜站在一起。
“没什么,母妃她亦平安,你不必担忧,也不要冒险前去看望。”
“瑜儿明白,多谢二哥提醒。”
“今后,就不再是提醒你了……瑜儿,你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萧瑜微笑着点点头,眼底的欲望与恨意却再也按捺不住,冲出他的眼眸,将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机不可失,此乃天赐良机,二哥若是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瑜儿,有时一人之谋划并不能尽善尽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叹,你和说过,前世你用了十年光阴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如今还不到一年,就要一举成功了,我只是由衷的恭贺你,我相信你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哪有什么万全准备呢,”萧瑜自嘲道,“不过又是一步险棋,就算凭借此次机会揭露他当年鸠父弑兄得国不正,逼他退位,我登上皇位,也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将军武官们拥兵自重,文官表面温顺,实则暗藏二心,萧瑜的上一世停留在他登基前夕,可是这样如履薄冰时时提防的未来,他却早已经历过了相似的无数次,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萧琳转头看向他,可是对上萧瑜的目光,却不由得转开了头。
“既然二哥不喜欢瑜儿这样说,也请你不要说方才那般伤我兄弟二人情谊的话,你我皆是深宫中长大,也知晓这手足之情在皇家是虚妄之物,如今更是见到他萧竞权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可是我并不愿如此!”
此次与冬儿分别时,萧瑜告诉她,或许当日对她许下的诺言,不日就可以实现了,只是不知万事平息之后,回到她身边的那个人,还会不会是自己。
冬儿告诉他,她会一直在幽州那间小屋里等着他回来,她相信回来的人永远都只会是萧瑜。
九州四海,千秋万代,凡是登上帝王之位者,便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萧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可是他知道,自己自心底由衷盼望,他知道自己并不愿意。
萧瑜眼眶微热,柔声道:“当日夺位,所为一个权字,今日谋划,我却想为一个‘念’字,我还这样年轻,我还有冬儿和母亲,我的皇兄和我结识过的忠义之士在我身边,我想我应当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想成为萧竞权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成为从前任何一位帝王,我只想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一定会的,我知道你可以,母妃和冬儿她们也是对你也是这样的期盼。”萧琳答道,可是他心中还是隐隐担忧,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萧琪和如今生死未卜的萧珍,想起方才失魂落魄的萧竞权,他看着萧瑜满怀热忱的目光,想要为他高兴,可是这高兴中却尽是隐忧。
再过一两日,这是当日萧竞权恍惚之间说出的话。离开行宫后当夜,他便起了一场高热,因病昏睡不醒,足足两日有余,沉顿于梦魇之中。
他的近况,萧瑜从萧琳口中悉数得知,他称萧竞权这样失意,或许也不过是假意称病,实则是想要看看身边之人会否就此生出二心,他也好一并将威胁自己皇位之人踢出罢了。
萧琳对此不置可否,他也已分不清如今的萧竞权究竟是真的因萧珍谋逆病倒,还是如从前一般假意试探,只是默默在其榻前侍奉。
萧珍与其他叛臣及其率领叛军被围困于行宫之中足有两日,据幽州军卫来报,叛军众萎靡不振,气势颓丧,只在第一日时企图奋力突围,攻破围堵,此后便再无声息。
萧竞权第三日才从高热与梦魇中惊醒,醒后第一句,便是问萧珍是否已降,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迟迟点头,随后由宫女侍奉梳洗,预备面见多日不见的朝中大臣。
他沉默无言,直到冠冕压在他的头顶,他的手拨过额前冰凉的十二旒珠,看了看等在门外的萧琳,才轻声下了旨意。
“告诉幽州军,让他们攻入行宫,不必再围堵外围……除那逆子外叛者一概诛杀,凡朝中大员参与谋逆者,诛九族——记住,要让睿王活着来见朕!”
睿王谋逆这场惊天骇事,至此时才算是尘埃落定。
自当日一会,萧竞权至今不曾同萧琳讲话,默默前往这两日来宫人加急修缮的旧苑,接见朝中大臣。
幽州大军闻号而动,一声令下便如潮涌杀入行宫之中,不过两炷香的时间,萧珍手下三百精兵悉数被杀,萧珍被生擒后严密关押。
行宫虽不比京中宫苑金碧辉煌,却也因是在前朝宫苑旧址上修建而成,本有霞明玉映,光华夺目之恢弘,如今却只见血流成河,满地尸体。
自萧竞权即位,虽屡有谋逆反叛之事,可是如此血腥之时,却是自建元以来前所未有。
萧珍被擒时正怀抱着惊慌疯癫的睿王妃坐在王位之上,睿王妃已然不幸小产,萧珍一手怀抱发妻,一手拿着那道沾满血污的圣旨,木然看向殿外血肉飞溅,尸骨陈横。
萧竞权得知了萧珍被擒之后的消息便早无一眼,退朝后命秘卫将萧珍转移看押,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样的看护自然是难不倒萧瑜的,自幽州杀吏案结陈,他便在杨羽的帮助下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入秘卫之中,也好掌握萧竞权身边的消息。
何况有一些事,他还需要自己的好四哥萧珍助一臂之力。
夜色深沉,月匿云间,萧瑜躲过看守萧珍的秘卫,同萧琳一起进入关押昔日睿王的偏殿。
萧珍穿着当日的将服,冠发散乱,双目空洞无神,看着地上碗盏中的食物分毫未动,算来他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
他听出了自己二哥的脚步声,这是一个让他半生怨恨嫉妒的人萧珍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正当他打算拾起败寇之姿仰面望向萧琳时,却见到了一张足以让他呼吸凝滞的脸。
萧瑜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眼神,是该说得意,还是该说畅快?他难以言说看到萧珍神情时的心思,只是觉得怅然若失。
“四哥,别来无恙啊,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难道你不认得瑜儿了吗?”
萧珍双目圆睁,他怎么会不认得萧瑜,可是他又怎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萧瑜。
“别这样看我,我来此不是向你解释为何我还活在人世的,你就算盘问上一天一夜,也说不清其中缘由,我只是听说你似乎疯掉了,故而来看看你——回想当日我在宜兰园中,你似乎从来没有看望,兄弟情谊,就要这般生疏了吗?”
萧瑜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快,似乎如今几人并非是身处牢房之中两相对峙,并而是幼年时校武场上一次有些过分的玩闹而已。
萧珍说不出话来,他将目光移向萧琳,想要求得一个答案,这样子让人心生怜悯的眼神,萧琳前不久才在萧琪的眼中看到过。
“晚膳时皇母妃问过了父皇的意思,他应当不会杀了你的,睿王之位待你的孩子成年之后接继,回到京城后,你会牵往永巷中居住,琪儿也在那里。”
他没有像萧瑜那样说什么讥讽的言语,只是淡默地将萧珍未来可能的命运告知。
“睿王妃已经无恙了,只是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那是个成了形的女婴,你若是想给她起个名字,可以告知与我,我会命人将孩子好生安葬。”
萧珍勉强坐起身,两人这才发现他的双腿膝盖以下已被棒打至血肉模糊,想必今后再不能站立了。
他冷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二哥,你是真的不恨我,还是到了此时此刻还在虚情假意?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当日泄露你的行踪,害你落下余生残疾——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父皇他就没有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