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妾看王妃面色不大好,天气炎热,陛下总要心疼自己的孙儿才是。”
若不是梅妃及时开口为其结尾,只怕性格温愚的睿王妃百口莫辩,也正因此,紫赟嫁与秦国公世子为侧妃一事,也就这样敲定。
萧竞权面色阴翳回到殿内,见桌上仍摆着一壶冷茶,将那茶壶愤而摔落在地,才欲责人前来,却又平息怒意,摆摆手让李素离开。
梅妃绕过地上的碎瓷片,从一旁冰鉴上取下一个瓷碗递给萧竞权。
“臣妾不知道陛下为何这样生气,若是陛下愿意,可以将心事告知臣妾,今日宴席结束的早,想来那些侍女也才烧好水,担心太早呈上致使陛下口渴却无法饮茶。”
萧竞权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这些葡萄是臣妾命人放在冰鉴上的,陛下若是口渴,可以先吃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梅妃的眼睛,柔声轻叹道:“兰儿有心了……朕今日的确是心中有怒,却不知如何开口言明。”
萧竞权摘下自己的头冠,侧过身枕在梅妃膝上,握着她的掌心摩挲。
“是不是那个碓拓来的紫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梅妃问道。
萧竞权不回答,反问道:“兰儿如何看她呢?”
“臣妾并不喜欢她,”梅妃顿了顿说道,“自那日纪晏突然将她送入宫中,臣妾就不喜欢她。”
“兰儿看人好恶一向是很准的。”萧竞权低头拿起一颗葡萄递到梅妃唇边,看着她吃了下去。
“罢了,此事朕只告知你一人,你切莫让旁人知晓。”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将她泛凉的指尖握在手中。
“碓拓那边的消息前日已经传回,纪晏逃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陛下是担心他逃往我国境内?”梅妃压低声音问道,“若秘卫的消息没有错,珍儿他岂不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当日他明明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不会与那些异邦之人勾结,这会不会是有人陷害呢?”
看着梅妃脸上错愕的神色,萧竞权神色一凝,眼中更显露出几分杀意。
“陷害?不,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朕生了一个逆子!还有这个纪晏,异邦稚子竟敢这般愚弄朕,若不能见他项上人头,朕又怎能有一日安心,还有这个紫赟!想起当日他们所作所为,无不是用心险恶,这样的脏东西也敢妄想送到琳儿身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碓拓人真当是罪该万死!”
梅妃静静看他从盛怒之中平静下来,此刻没有人的心情比她更为复杂。
“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都心事重重的,臣妾不知道陛下已经有什么样的安排,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问题,但是臣妾还是想知道,若此事为真,陛下又要如何处置珍儿呢?当日陛下让臣妾烧掉那张字条,臣妾以为——”
萧竞权示意她噤声,随后拿过自己平日里常枕的枕头,掀开床褥露出床榻下的暗格,里面赫然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来,你来看着,记住这里还有紫宸殿龙椅后的暗格,这两处都放着朕的遗诏,倘若今后朕有不测,你就要替朕看办好身后之事,兰儿,朕信任你。”
明黄的圣旨落在梅妃掌心,却带给她格外冰凉的触感,她柔声道:“臣妾记得了,只是陛下不要这样说,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有天地庇佑,又怎会遇到什么不测呢?”
萧竞权只是摇头,看着他神色中不同寻常的坚定,梅妃也不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词藻之语,再度允诺自己一定会谨记此时。
这一夜萧竞权称自己政务繁忙,让梅妃早早睡下,夜里似乎是要下雨,风声一阵比一阵更为紧迫,殿内闷热却又不能开窗,远处萧竞权书案前的灯火凝滞了一般,没有丝毫闪动。
紫赟昨日才被萧竞权下旨赐婚秦国公府世子,今晨礼部官吏便护送其回京城中公主府邸,以便筹备礼仪。
然而午膳前却有官吏匆忙来报,称宁珠公主所乘马车在回京途中遇袭,疑似被人掳走,只在马车中发现一滩血迹与所佩发饰。
萧竞权似乎对此事早有预料一般,并未回话,继续与梅妃下棋对弈,可是显然此事令他心绪大乱,一步不该走的错棋落下,反倒让被困于危局的梅妃有了喘息之机。
梅妃并没有落下杀子,只是依照方才思路落下一子,拿起一旁的酒饮尽,道:“我输了,陛下还是不要教臣妾下棋了,臣妾并不擅长这样的事。”
萧竞权抬眸,点了点自己方才落错的一子,问道:“你是当真不想学,还是故作无见,有意欺瞒朕?”
梅妃将那棋面推散,将黑子白子间隔一个摆放在格中,漫不经心目答道:“陛下被人扰了心思,我不能趁人之危,这盘棋本来也是该臣妾输了——陛下,公主被人掳走可并非小事啊。”
萧竞权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握住了她摆放棋子的手紧了紧,梅妃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官吏,顺势说道:“陛下还有要事处理,臣妾带着元安出去走走吧。”
“不必,你留下,你留在朕身边朕才会安心。”萧竞权安抚道,随后语调严厉问那官吏:“如今朕治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竟然有人敢袭击官员车马,掳走朕亲封的公主,真是让朕意外啊,人抓到了吗?”
那官吏被他晾了许久本以为萧竞权大怒,本以为自己今日难逃罪责,故而长舒一口气,忙答:“陛下息怒,已经抓到了,那些人是一群平头百姓,据说是接送公主的礼部官员王忠瑞大人强抢了他们族中的女儿纳为妾侍,将人逼死,又担心众人告发,雇人暗杀,却被这群人侥幸逃脱,这些人才起歹心,在官道设伏截杀王大人,又掳走公主,尸体皆被抛弃山坳之中,如今还没有找到。”
萧竞权嗤笑一声,抬眼看向梅妃,问她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不懂,只是觉得这故事很离奇,王大人做出这样的事蹊跷,死得也蹊跷,至于那位碓拓公主,便更是消失得让人蹊跷了。”
那官吏也并不蠢笨,连忙答道:“那几个贼人正等候陛下发落,只是几个草寇不敢侵扰陛下圣听,方才李素大人已经将他们带下去,交由宫中的大人们审讯了。”
萧竞权这才转过瞥了这人一眼,看清了他的名字相貌。
“此事不必追查了,传朕旨意,擢拔大理寺丞苏珩为大理寺少卿,圣旨即刻下达。”
苏珩受宠若惊,连忙领旨谢恩,一并谢过在旁的皇贵妃,临行前萧竞权叮嘱道:“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如今的大理寺卿暗生蛇虺之心,朕甚为不满,你莫要让朕失望。”
梅妃望着苏珩离去的背影,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陛下似乎很是看好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他似乎年纪不大。”
“两月前加开恩科,他名在殿试十二,却是所有举子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出身寒门却又如此才华,朕当日便对其颇为欣赏,只是因其年纪尚小,并未予其高位,如今看他办事机敏,故而有意提拔,大理寺交到旁人手中已经有些时日了,也是时候该收回到朕的手中。”
他叫李素上前,让秘卫众人不必再审,将那几人一概仗杀,不留活口。
他看着被梅妃无聊摆满的棋盘,正做思虑之时,睿王妃忽然带着萧珍之子求见请安,萧竞权沉吟片刻,让二人进殿。
睿王妃面上妆容精致,可是却掩盖不住疲惫之色,似乎她也一夜未眠,明明是这样年轻的人,看起来却不如梅妃气色红润。
她上前恭敬向萧竞权与梅妃行礼,怀中抱着幼子,萧竞权看自己的孙儿睡得安稳,一双小手抓着她母亲的衣服,审视的目光淡了几分。
“儿臣愚笨,昨日让父皇失望了,夜里惶恐,又恨自己蠢笨无能,做了错事,心中不安,夜里却忽然听到孩儿醒了,只是他并未哭闹,却开口叫了一声娘亲,便想着将这番喜事告知父皇和皇母妃。”
“孩子还这样小,不到一岁便会开口说话了?”萧竞权问道。
睿王妃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温婉答道:“儿臣愚钝,殿下他也常说自己并非机敏之人,想来这孩子必定是与父皇一般。”
萧竞权点点头,看向梅妃,梅妃便提出想要抱一抱小皇孙,随后将孩子交到了萧竞权手中,中途孩子醒来也并未哭闹,眨着眼睛看着萧竞权,抬手摸着他的下颌,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萧竞权难得笑出了声,抱着自己的皇孙逗弄了一会儿,将孩子交回到梅妃手中,随后看向睿王妃,她的到来显然在萧竞权意料之外,可是她如今为何到此,萧竞权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这是朕的孙儿,朕不会不疼爱他,稚子无辜啊,可是这样小的孩子,若是没了母亲庇佑,就算是朕对他再过疼爱,也难免他今后孤苦无依。”
睿王妃一行清泪落下,恭敬答道:“父皇,儿臣有罪,不肯奢求父皇原谅,只是求父皇怜悯,求父皇给殿下和孩子一条生路,儿臣来此绝非是别有用心企图左右圣意,只是儿臣想起幼时在宫中居住,常得父皇怜爱,当日父皇赐婚儿臣与殿下,也曾对儿臣谆谆教诲,儿臣的确是心有愧疚,今日,请父皇先受儿臣一拜。”
萧竞权目光沉郁,因背光而坐,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
“从前你在宫中长大,朕对你视如己出,也知道你的性子温顺,如今做出了错事,并不该由你一人承担——可是珍儿他是朕寄予厚望的孩子,若是他做了错事,朕必定不会轻饶。”
他的态度已然明了,睿王妃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掩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便恭敬将近日来自己帮助萧珍与碓拓公主紫赟私会一事和盘托出,并交予一份名单,其上记录的都是近日来与萧珍交往甚密的官员。
“殿下他一时糊涂,被这些人蛊惑,意图做出谋逆这样灭德立违之事,儿臣告知父皇此事,希望父皇能尽早惩治,以免殿下他犯下大错,求父皇明鉴!”
萧竞权并不需要她给出的名单,将其放在一旁,手指叩击桌面,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要如何回答。
可是思考再久,他的回答也只有冰冷的沉默。
“你还怀有身孕,在地上跪久了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起来吧。”
梅妃只当是没有听到方才的惊天之事,命人拿来椅子赐座。
“孩子,你又如何肯定珍儿意欲谋逆呢,就算是他真的和异邦之人有了不该有的牵连,可是谋逆这样的罪名,却不能轻易扣在他的头上,你可真的想好了?”
萧竞权摆了摆手,示意梅妃不必再说,随后冷笑着对天叹道:“朕的养女,要比朕亲生的儿子,更能让朕宽慰啊!”
睿王妃闻言更是泣不成声,她不不知道萧珍到底做了多少谋划,可是她是局外之人,反而更能看清一些事,她知道昨日萧竞权忽然发难紫赟和自己,必定是知道了那些暗中之事,也知道萧珍的一举一动,都在萧竞权的掌握之中。
她不知道萧珍什么时候变了,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自轻自贱,和那个碓拓女子在一起厮混,她虽贵为睿王妃,可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她的父亲与萧珍已经鬼迷心窍,暗中不知做了多少谋划,意欲她知道萧竞权的手段,她想做的,也不过是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而已。
“父皇,儿臣知道自己最无可恕,辜负了当年母后与父皇以及各位母妃的抚养之恩,儿臣不敢奢求父皇饶恕,只求父皇能饶其性命,一切的罪孽,就让儿臣来承担吧!”
言毕,她便从头上拔下发簪,刺向自己的心口,萧竞权忙呼侍卫,万幸梅妃将手中的茶盏丢出砸在她的手腕上,才避免睿王妃和她腹中的胎儿双双毙命。
萧竞权见她如此,忽然想起来当日萧瑰死时,萧瑰之妻亦是一尸两命,不由得一阵血气上涌,尚还来不及发怒,李素忽然匆忙来报,睿王萧珍和睿王妃之父程入军共同率领一支精锐将行宫团团包围,行宫都指挥使已经归附睿王萧珍,如今已经快要攻破第一重宫苑,马上就要逼近萧竞权与梅妃所在的仁寿宫主殿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萧竞权那一口闷在喉间的鲜血终于吐出,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轻快了不少,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他期盼已久的事,好似一个缠绕他多日的梦魇魔咒,如今终于降临,他的心中,反而再没有波澜了。
“来得真快啊,朕还以为他还能按捺住几天呢,还是这样的不成气候!”
萧竞权冷笑着感叹,一旁地上的睿王妃抬起面如死灰的脸,不解地看向萧竞权。
原来父皇他早就知道了吗?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难道就不曾阻止,就这样看着萧珍一步步走上末路?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听得厮杀声阵阵逼近,只觉殿内冰冷如深窟,她这一刻比方才更想以死做结。
第111章 所思君子
听闻萧珍谋逆的消息,梅妃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惊慌的神色,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面对萧竞权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她却觉得莫名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