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这一次,她的心脏就忽然变得很难受很难受起来。
“烦死了, 眼泪都掉我身上了,”
剑灵不耐烦地出声,“十四个月, 挥指一瞬,真不懂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从前睡个午觉都不止十四个月。”
昭雪没有回答, 她只是拿自己的衣袖擦拭着沾上滚烫眼泪的剑身。
只是越擦越多。
直到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你……不明白。”
昭雪低声, 嗓音沙哑地喃喃着, “你不会明白人类之间的羁绊。”
“……”
“小的时候,母亲从未正眼看过我, 一直是大姐在照顾我。她教我读书认字、下棋画画……在我病痛时哄我吃药,在我伤心时关照我。这次也是她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带我见过从未见过的一切……”
“她……”
昭雪终于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抱紧溅雪,浑身颤抖着,洒落下炙热的泪,
“她就像是我的母亲。我真正的母亲。你不会明白我错过了什么。”
“……”
啧。
灵犀能够感受到少女颤抖的身躯,她的悲恸、她丰沛的情感。
她手臂上粉色的痂痕再次开裂,渗出血丝。
……真是受不了了。
剑灵不再吭声。
他默许少女将眼泪洒在自己的身上。
渐渐入夜。而风一点点变大,渐凉起来,“呼呼”的风声响在山谷里,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听到耳畔的啜泣逐渐转变成平稳而均匀的呼吸。
-
江泠风在路上忽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
大概是十几年前,具体到哪一天他已经记不清了。
那天,师尊领着一个小女孩进了门。小女孩年纪小小,却沉着冷静,给人少年老成的感觉。
她安静地奉茶拜师,然后被师尊领到他的面前。
“昭阳,这是你的师兄,江泠风。”师尊那时候这么说道。
“师兄好。”
昭阳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一礼。
那时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江泠风稍微有些不愿意去回忆。那是在他还未走出阴霾的时间,他有好几年没出过流光峰,整日活动最多的地方是自己洞邸,整夜整夜需要借助丹药才得以入眠,但只要合上眼,噩梦便会如约而至。
喘息、嘶哑的咳嗽、仇恨的话语,火焰,那些死去的人们在夜间便会来到他的梦中向他索命。
他的修为在七年间不止停滞不前,甚至节节衰退。
他明白师尊将这个小女孩带入流光峰是想为这里注入一丝新鲜血液。
正因如此,他更加不上什么心。
在她每次见到他都规规矩矩低头说上一声“师兄好”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毫无波澜。
——不过是这世间又一个,与他无关的修者罢了。
她和他本就不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尘世的名号和称呼只是人们为维持自身的关系而强硬施加的无谓名词,他不认可,亦不需要。
她的出现没有带来任何改变。
只是某天,师尊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容满面的。
那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枝叶繁茂,从远处看去,流光峰葱郁一片。
“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和你师妹去星峦峰卜一卦,正好出门转转。”
江泠风不想拂了师尊的好意。
在星峦峰峰主的殿内,隔着那道帘子,他和昭阳静静地立着。
默不作声。
那时,从未主动开口过的安静的小女孩第一次对他开口了。
“师兄,”她仰起小脸,黢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相信占星术吗?”
江泠风没回答。
他不知道有什么回答的必要。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师尊只是想以此为借口,带他出门走走而已。
“我一直都很相信这种东西呢。”
昭阳见他没回答,也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我在家族里,有一个小我很多岁的妹妹。她刚到我家的那天,就像一只濒死的小猫一样,在襁褓里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想求口奶喝。那时候,父亲将她捡回家,家族里的占星师说她命不好,会克自己的亲人,家族里很多其他的弟子主张将她丢掉。但是,那时,我只是将自己的奶分给她喝了一口。”
昭阳说,“只是一口——一口而已。她就对我笑了。”
小女孩说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很温柔的笑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一般,
“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笑容。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忧虑,没有参杂任何利益目的,没有对你的殷殷期盼和意味深长的督促,只是单纯的笑而已,那样纯真而美好。你只要给她一点点好,她便会给予你一个婴儿能给的一切——世间最珍贵的笑容。我想再多看看那样的笑容,于是我说服了母亲,留下了她。”
昭阳说着,扭回了头,“占星师说得很对。她克自己的亲人,正是因为她克自己的亲人,所以才会被遗弃在我们的家门前,否则,又怎么会被我们一家人捡到呢?那简直是我有史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我一直都很相信、很相信占星术。师兄,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江泠风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对方还想说些什么,幸好师尊出来了。
和星峦峰的峰主一起。
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昭阳率先开口问道:“师尊,结果怎么样?”
师尊没有回答。
星峦峰峰主兴许是有些于心不忍,她说道:“将这孩子送回去,或者送去别的峰吧。”
江泠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昭阳固执地说道:“我不要离开,我就要待在流光峰。”
也是,千辛万苦才得了师尊青眼,入了流光峰,成为二弟子,峰里资源充裕,不用跟其他人抢破头,谁会想离开?
“……”师尊摇摇头,摸了摸小昭阳的头发,“走吧。”
星峦峰峰主便跟在后面喊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们?”
昭阳看看自己的师尊,又回头看看星峦峰峰主,转身跑回去,抬起头问道:“峰主,占卜的内容是不能够透露的吗?”
峰主的脸色并不好看:“并非如此,只是你师尊偏心罢了。如若真不告诉你,那才是对你的不公。”
“那……”
昭阳思虑了半会儿,踮起脚尖,“告诉我可以吗?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师兄听不到的。”
“……”
走在前方的师尊闭了闭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才说道:“不必了。没什么不能直说的。”
于是,在那个阳光晴好的下午,江泠风知道了关于命运的那件事。
——“你的师妹昭阳,在未来的某天会因你而死。”
这是师尊对江泠风说的话。
大殿里沉默下来,变得像一滩死水一样寂静。
“……会出现失误吗?”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竟然是昭阳。
“不可能。”星峦峰峰主讨厌别人质疑她的权威,“我占卜七百年,从未出过差池。”
“……好吧。”
昭阳叹了一口气,耸耸肩,摇了摇头,“那也没办法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
几人沉默着回到了流光峰。
只是,在回自己的洞邸的时候,她被江泠风叫住了。
师兄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她。
“昭阳。”
昭阳停住脚步,转身看到江泠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白。
似乎是从前令人难以忘记的记忆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与面前的小师妹一同重叠。
“师兄。”昭阳行了礼,“有什么事吗?”
“……为何不走?”
“什么?”
“你说你最信占卜。既然如此,为何不走?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等待那样的事变成真的吗?”
昭阳沉默了会儿。不过十几岁出头,半大的孩子,竟然露出这样认真而沉重的脸色,“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我也有必须要留在这里的理由,师兄。”
“……”
能是什么样的理由,比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再说,既然是占卜,那便是已经命定好的未来吧?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事情。既然如此,再强求去改变什么,便显得非常没有必要。”
昭阳说着,露出了不知是想到什么的表情,“况且……因师兄你而死,也并非是坏事呢。我即已决心成为剑修,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在未来葬身妖兽之腹,又或者是死于魔人之手……那样可怕的结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比起来,如果是死在师兄你的手下,还令我更加能够接受一点呢。”
她用认真而条理清晰的语气阐述着自己的原因。
也是那时,江泠风就非常肯定。
这孩子绝非常人。她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尽管她在剑术上或许暂时不能做到拔尖的水平,但是以她的心态,假以时日,绝对能够远超所有人之上。
所有人。
“难道师兄你因为那份占卜而内心不安吗?”
“……”
江泠风无法作出回答。
但是对面也没有直接戳穿,而是思虑了一会儿,说道:“那师兄,你便振作起来,多多教我剑术,带我出门历练,如何?”
江泠风还在犹豫。
他想要因为这份占卜去补偿她,但他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宗门了。
“犹豫也没关系,等师兄你想好了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昭阳说道。
只是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昭阳一出门,就看到那道人影静静地伫立在她的门前,不知站了多久。看见她出来,扔给她一柄木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对练。”
从那以后,便如此度过近十年岁月。
后来他们的师尊仙去,他便自觉扛起了这份责任。
一切都是他应该的。一切都是他亏欠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慢慢化解了那份泥沼一般的过往——或许能叫化解,甚至摘得了“剑尊”这种无谓的名号。
他从前最不喜繁杂的名号,但也是他,亲自默认了这份名号。
因为他需要这份名号撑起师尊仙去后流光峰的门面,需要因为它得到世人的尊重,需要这份名号去为他疏通打点关系。
他也慢慢……终于融入了俗世之间啊。
一阵冷风吹过,江泠风回过神来。
处理完事情,他回到了流光峰,直接上了后山。
果不其然,那少女在山顶睡着了。冷风瑟瑟,她蜷成一团,缩在宽大的外衣里,不自觉地打着寒战。
江泠风踏着月光,来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这孩子抱入自己的怀中。
月光下,她脸颊边的泪痕依旧明显,鼻尖红彤彤的,看起来一个人在后山上哭了很久。
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窝在他的臂弯里,不自觉往里缩去,像兔子一样偎在他的胸膛前。
江泠风再次回忆起白天昭阳说过的话。
“——昭雪她也那样相信着你。如果可以的话,请收她为徒吧。”
如果这是昭阳的愿望,那或许这也是他该做的事情。
但同时,他与这孩子之间,也会多出一份不由昭阳连接起来的羁绊。
“……师叔。”
昭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喊了一声。
“醒了。”
“我睡着了……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即便困到不行,她也还在跟他解释着。
“无妨,睡吧。”
“好,麻烦师叔……”
话还没有说完,她歪了歪头,又沉睡过去。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江泠风抱着她,迎着微冷的月光,缓缓踏上归路。
身遭的风似乎也变得轻缓下来了。慢慢地吹、柔柔地拂,好像要晕干少女眼角剩余的泪痕。
……只是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自己的脸上会出现那样柔和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