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淮安也搁下筷子,淡淡一笑。
练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明蕴本意是要嘲笑他昨晚被算计走着回去,一开口却又被他戳到了痛处,暗暗瞪他一眼。
“太傅病着还来公主府,实在辛苦。”
“算不上大病,比着在府中无趣地养病,自然是教习更有意思些。
毕竟……”
容淮安一扬眉,意有所指。
“臣已经养了半年的病,如今自然想在公主府,把那半年无趣的养病日子都通通讨回来才是。”
这话说的就明白了。
他容淮安曾经因为江南那段不愉快的往事耿耿于怀半年,如今她人在公主府,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要从她身上把那半年的苦都一一还回来。
谢明蕴眼皮一动,刚要说话,谢明则从外面又走了进来。
她哼了一声没再言语,反倒是容淮安施施然站起身。
“既然已经用过早膳,臣该带公主去书房了。”
“去吧。”
谢明则颔首。
有谢明则在,谢明蕴自然不敢在面上露出什么端倪,温声颔首应了,跟在容淮安身后老老实实地往书房走。
进了书房,谢明蕴想起昨日练的百张字,顿时皱起眉头。
今天要再想让她练字,她这手就甭想要了。
“不知太傅今日打算教些什么?”
纵使没回头,容淮安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登时拢了衣袖轻笑一声。
“公主放心,今日不练字。”
“当真?”
谢明蕴闻言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踌躇与怀疑。
她昨夜让容淮安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他能轻易放过她?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容淮安身上,他只恍若不觉,站定在桌案前,一直在顺着窗子往外看。
下人抱了两把琴放在桌案上,谢明蕴试探着又问。
“太傅今日打算让本宫学琴?”
可是她的琴术算得上还不错的,容淮安不会不知道。
若真是要学琴的话……
她眼珠一转,心下已经松了口气。
可算能好好躲懒一日了。
可是容淮安有这么好心?
谢明蕴依旧嘀咕着。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容淮安转过身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公主觉得今日天气如何?”
“比着昨天似乎更冷了。”
谢明蕴不明白他的意思,跟着看向窗外。
子时的时候雪停了,今日早上就开始化冻,化冻的天比下雪更冷,这屋内足足点了两盆炭火。
容淮安于是便又露出个笑。
“臣倒觉得有些热呢。”
热?
谢明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容淮安便又重复道。
“是有些热。”
“太傅这又是唱哪出戏?”
谢明蕴眯起眸子,心下又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不管你要唱哪出戏,我今日都绝对不会再被你威胁。”
眼看着容淮安又要说话,谢明蕴眼疾嘴快地道。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只说了一句觉得有些热而已。”
容淮安不紧不慢地往外看了一眼。
“公主可别忘了,太子殿下还在隔壁,公主如此对臣说话,是不怕殿下知道了你我……”
“太傅!”
谢明蕴心惊肉跳地喊停了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谢明则,才算松了口气。
她回过头,看见容淮安好整以暇的样子,勉强压住了心头的恼意,扯出个笑温柔道。
“那太傅是想如何?”
“将这屋子里的炭火挪走。”
“不可能。”
谢明蕴想也没想地道。
数九寒天,容淮安要把她屋子里的炭火挪走,再让她冻着练一天琴?
谢明蕴拒绝罢,与他含笑的眸子对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却是忽然明白了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记着自己昨晚算计他冒雪回去,所以今天让她也跟着受冻好报仇呢。
容淮安怎么可能让自己白白受冻?
两人僵持着,屋内又安静了一会,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是谢明则。
“这是怎么了?”
他一进来就敏锐地察觉到这屋子里的气氛不对。
谢明蕴回过神刚要抢夺先机地开口,容淮安已经道。
“臣方才瞧见书房里的炭火,倒是想起一件事。
养病的半年,太医说臣体热,到了冬日屋内不可点太多炭火,不然于臣身体无益。”
“太傅的病不是月前就好了吗?”
谢明蕴自然不会给他巧言令色的机会,登时跟着道。
何况这半年到底是“养病”还是因为那件事郁结于心,倒还两说呢。
谢明蕴可不觉得武功登峰造极的人会因为小小风寒缠绵病榻半年。
“是好了。”
容淮安清浅地笑了一声。
“可昨晚回去受了冻,似乎牵扯到身上的旧病又复发了,臣刚刚想到太医的嘱托,本想将这些炭火移出去,但又害怕公主受冻。”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真心实意为谢明蕴着想。
这话一出,却是谢明则也有些踌躇。
但凡换个人,或者今天容淮安没病这一场,他都能直接拒绝这“无理”的要求,但前脚这人因为妹妹病了,又担着“先生”的名头,倒是有些难办。
“蕴儿可冷?”
他自然是知道容淮安的病养了多久的,如今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有些担心这炭火要是真燃的多了,他扛不住再一病不起怎么办?
“自然是冷……”
“臣记得公主之前在江南时候身体极好,冬日从不点炭火,想来也是不冷的吧?”
她的话说到一半卡住,容淮安的声音不急不慌地响在屋内。
谢明蕴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在心里把容淮安骂了千万遍,一边硬着头皮去看谢明则的反应。
果不其然,谢明则顿时眯起眼。
“太傅与公主认识?”
谢明蕴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要是昨天她还会想着容淮安要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一个平民女始乱终弃过,今天可万万不会这么想了。
相识也相爱过半年,她多少也知道些容淮安的性子,他能这么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只怕是根本不避讳这事。
容淮安不避讳,她却不能。
“妹妹昨日与太傅提到过几句江南的往事,没想到太傅倒把我不畏寒这件事给记得这么清楚了。”
谢明蕴对上容淮安好整以暇的神情,勉强镇定下来,温婉一笑抢先开口。
“是这样吗?”
这解释也算中规中矩,谢明则顿时又看向容淮安,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自然不信谢明蕴的话。
谢明蕴捏紧了衣袖,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半晌,容淮安没说话,反倒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明蕴身子一僵,抿紧了唇,吩咐云姑姑。
“还不把这些炭火移出去,再给太傅拿个软凳来!”
第11章
◎温和的嗓音动情时也显得惑人◎
云姑姑连忙应声,下人进来把炭火都移了出去,外面的寒风顿时灌进来,谢明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有些能感受到昨晚容淮安冒雪回去的样子。
“公主冷么?”
容淮安轻笑了一声,明知故问。
“怎会冷?”
谢明蕴觉得自己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看着容淮安的样子只恨不能现在就甩袖离开,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容淮安还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然而身边还站着兄长,前面一大堆下人也看着,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还得笑着咽。
“太傅辛劳,又担本宫一句先生,为您做点什么,自然是应该的。”
容淮安这才慢吞吞地看向谢明则。
“殿下方才问什么?
臣与公主……自然是不曾认识的。”
谢明则眼中闪过几分狐疑,但两个人都这么说,他自然也不能再逼问,点点头道。
“孤借你小书房一用。”
张尚书禀了急事需现在处置,他来不及回东宫,便打算在公主府的小书房处理。
“皇兄去吧。”
谢明蕴恭顺点头。
前脚谢明则离开,她脸上的笑也缓缓撤了下来。
“公主请,便先练一个时辰的琴吧。”
容淮安一拂衣袖落座。
“既然是教习,太傅为何不教本宫?”
眼见着他坐在那阖眼似乎打算睡去,谢明蕴又怎么会让他如此舒服?
自己受冻练琴,他自然也不能好过了。
“公主的琴术不是很好么?”
他睁开眼。
她的琴术好不好,谢明则不一定知道,帝后不一定知道。
但容淮安知道。
容淮安是如今上京唯一一个,与她那前十七年有牵扯羁绊的“故人。”
“如今不好了。”
谢明蕴把手揣在衣袖里,懒洋洋往后一倚,大有他不教就不学之意。
不就是耗时间吗,她不能把炭火搬进来,还不能故意跟容淮安耗时间么?
她心中如是想着,片刻后,容淮安也猜到她心中所想,撩了衣袍站起来道。
“公主确定要教?
那待会可别后悔才是。”
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谢明蕴细想,容淮安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他低下头,深邃的眉眼泛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高大的身形将垂落的光亮都遮住,谢明蕴骤然觉得有些冷,她心头一跳垂下眼,手不自觉地搅在一起。
她坐着,他站着,这场景一时让她想起半年前在江南的时候,正逢盛夏,她时常喜欢窝在躺椅上睡觉,每每容淮安忙完回来,总是走到躺椅前,也是这样一个站着的姿势,弯了腰扣在椅子的两边,低垂下头看她,或吻她,或逗弄她。
蝉鸣的声音嘶哑悠长,却比不上她被容淮安吻住的时候心头的燥意与喉间要溢出来的喘息,他身上清雅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过来,每每这时她在躺椅上软的身子都直不起来,便用一双水润的眸子去瞪他,再被他抱起来,掐着腰抵在一旁的窗台前。
往昔静雅温和的嗓音也在动情的时候显得尤其惑人,他一遍遍拢过她的手,唤她。
“阿蕴——”
“公主。”
清冷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不合时宜地打断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恰好对上容淮安一双浅淡的几乎没什么情绪的眼。
他不知何时弯了腰,是一个从她身后半环绕的姿势,一手覆在了琴弦上。
骤然一个激灵,她缓过神,下意识地喊。
“你干什么?”
“公主不是要我教么?”
容淮安并未在意她一时走神,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她此时在想什么,一手抚在琴弦上,道。
“臣只再教一遍,公主看好。”
如玉修长的手落在琴上,指尖一动,便是一首《梅花三弄》流畅地涌出。
他站在她身后,身上的冷梅香随之扑面而来,二人离得太近,甚至她的手还搭在琴弦旁,偶尔他抚琴时也会有些触碰。
她一偏头就能瞧见容淮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深邃的眉目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他目光一直落在琴弦上,似乎压根没注意,她不知何时看入了神。
一首曲子极快地弹完,他收了手,不甚在意地问。
“公主听清楚了?”
谢明蕴被他的声音喊回了神,清了清嗓子道。
“若没听清呢?”
能折腾一会是一会。
容淮安笑。
“若公主还没听清,臣只能请太子殿下为臣解惑,为何在江南时候琴术那么好的人,到了上京却连梅花三弄也弹不出了。”
“你威胁本宫?”
谢明蕴顿时心中一梗,眯着眼睛看他。
“臣只是提醒公主,适可而止。”
容淮安又笑了一声,落座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软凳上。
谢明蕴死死地瞪着他片刻,拢了衣袖坐下来。
纵然门窗都关着,这化雪的天也极冷,她手一伸出来,顿时便感觉到那冷意无孔不入,冻的她打了个哆嗦。
琴弦之上更凉,手抚上去更像是摸了块寒冰一样,她嘶了一声,刚要收手,一旁的容淮安似乎有所察觉,远远地瞥了一眼过来。
“今日练琴只两个时辰,公主自行决断时间。”
一句话顿时让谢明蕴心中恼意又涌了上来,但顾念着谢明则还在隔壁,只能咬牙忍了,抬手落在琴弦上。
清脆的琴音很快响起,容淮安抬手抽了一本书,低下头前瞧了一眼一旁的沙漏。
没了炭火的书房更冷,她手上的冻疮似乎也跟着呼啸的风雪更疼了,心知这人是报复昨晚的事,就算不是练琴也必定是别的事,谢明蕴一边腹诽着,一边弹着琴。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容淮安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骤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苦着脸,显然对这件事很是不满,容淮安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继而目光落在了她手上。
准确地说,是看到了她手上那些冻疮。
墨玉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书,骤然又松开,抬头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沙漏。
他昨夜走着回去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如今从她开始弹琴,却只过了一炷香。
他抿唇,须臾又低下头,眼中一瞬间的动摇散去,又变得有些漠然。
他就不该心疼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她就该受些教训,这才过了一炷香而已。
不然今日他从早故意提及赋税,又引太子来公主府的这些周转,岂不是都白折腾了?
容淮安又低下头去看手中的书。
只耳边呼啸的寒风似乎太刺耳,扰的他连琴声也听不进去,他一贯是有武功护体的,冬日从不用炭火,这会却又觉得屋子里有些冷。
离半个时辰还剩一炷香的时候,门外的下人来回禀说太子离开了,屋内没听见容淮安的声音,谢明蕴抬起头,就见这人倚着椅子,手中的书倒扣着,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清浅的呼吸声响在屋内,她看着容淮安睡的安然心下气恼,顿时手下一重,她收的动作太急,锋利的琴弦将她手上的冻疮割开了一个口子,眨眼间鲜血从她手背上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