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怪过公主,三郎要做什么我亦无可管束,既然事已经发生,静等结果便好。”萧吟虽始终微笑,神情却颇为冷淡。
杨旭不想放弃,道:“顷盈若有教萧娘子不痛快的地方,孤这个当兄长的代她向萧娘子赔罪。”
“与殿下无关的事何劳殿下代理?”萧吟问道。
“孤看着顷盈长大,也算是教了她一些道理。如今她冲动惹祸,亦是孤这个兄长失察。”杨旭起身朝萧吟揖道。
萧吟不敢受此大礼,忙站起躲开,道:“三郎君令既出,岂有收回的道理?公主其心可谅但想是将三郎惹急了才有此局面。殿下要我劝三郎收回成命,我既有这本事,又该为三郎惹来多少风言风语?皇后都劝不住,我何德何能?”
萧吟说得在理,倒教杨旭哑然,更感慨自己唐突。
“今日殿下登门势必会教三郎知道,当真想大事化小,息事宁人才合适。”萧吟道。
杨旭想起姜氏原也是这样劝他,只是他救妹心切才想来找萧吟试试,此时听了这一番话,不觉自惭形秽,不再勉强,这便告辞。
“殿下留步。”萧吟道。
“萧娘子还有事?”杨旭问道。
萧吟唤来在一旁多时的怀章,道:“我这内侍受过公主恩惠,这会儿怕也担心公主,恳请殿下带他去稍加探看。”
“这……”
“送了午膳便回来。”萧吟道。
杨旭认得怀章,也数次见顷盈召见过他,知道自家皇妹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应下,道:“那孤带人回去请示三嫂。”
“有劳殿下。”杨旭道。
怀章感谢萧吟从来理解,此时见杨旭走了,他匆忙与萧吟拜别快步跟了上去。
午后杨煜过来,萧吟正打香篆,他与她对坐,看她慢慢压着香灰,手几乎不怎么发抖。
眼看着将要压平那一炉香灰,萧吟却将香炉连带着灰压都推给杨煜。
杨煜故作不耐道:“还要朕伺候你?”
“压不平嘛。”萧吟道。
杨煜从她手里接了灰压,帮她压灰收尾,再是填香起篆,待点完了香,萧吟已躺去榻上自顾自打扇扇风。
杨煜负手去榻边,站着看她悠然自得的模样,问道:“没什么要跟朕交代的?”
萧吟朝他摊开手掌,道:“不问自取便是偷,还我。”
杨煜自袖袋里摸出那块文石,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再去看萧吟。
他原是早起无聊又不想那么快走,便想看看萧吟可有什么要添置的,意外发现了文石。
见她眼底坦荡,他哼了一声,这才坐下,仍把玩着文石,道:“就阿六那些俸禄,买得了这块石头?”
他将文石拍在萧吟身边的细软里,又捉了她空着的手不教她去拿。
“这我不管,只道是他一片心意,我收着便是。”萧吟道。
“谁的心意你都收着,妥帖放着,唯独不管朕的。”杨煜又生了恼意,觉得那颗文石碍眼,翻了细软一角将它盖住,还嫌不够,道,“回头扔了。”
萧吟笑道:“连阿六待你那颗忠心也扔了?”
杨煜嗔她一眼,道:“多管闲事。”
萧吟钻去他怀里,振振有词,道:“与三郎有关的事哪是闲事?”
“你自己回味先前说过的话,再听听方才说了什么,做戏都漏洞百出,教朕哪里能信你这张嘴?”杨煜口口声声嫌弃着,却情不自禁在萧吟唇上浅啄一口,一时被那胭脂香迷了神,不舍走了,都要吃光了才罢休。
他看着萧吟天生浅显的唇色,指腹摩挲着那一点柔软,道:“不该你在意的事少操些心,该你想多记挂的多想着些,免得再惹恼朕,耐心总是有限的。”
为了萧吟他一退再退,但毕竟还是天子,由不得她事事放肆。
知道杨煜弦外有音,不只因为阿六,还为了杨旭今日登门一事,她不做反驳,只推开杨煜的手,换了姿势跨坐在他腿上,好仔细看看他。
“少来招惹朕。”杨煜说得嫌弃,故意转开视线,可那情不自禁护在她腰间的手已不由收拢。
萧吟学着他平素的样子,捏了他的下巴教他转头,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这就叫招惹?那三郎可没少招我,我得讨要些回来。”
杨煜臂上稍用力,便将萧吟按在怀里,听她娇呼一声,荡得他心湖顿生涟漪,只嘴上不肯认输,道:“就这样讨要?”
萧吟眼波流转,眸光晶莹,道:“我再去想想其他法子。”
见她要走,杨煜翻身直接将她压在细软里,扣着她的指,彼此掌心相贴,凑近了去摄取属于她的香气,道:“朕还有事处理,今夜不定能过来,别给朕闹事。”
萧吟被牵制着动弹不得,不恼反笑,问道:“三郎既不来,如何管得我?”
杨煜哼道:“不是看你今日没听汉王请求来朕跟前做好人,你看朕罚不罚你个伙同皇后违抗君令之罪。”
萧吟满脸无辜道:“我可不敢拉皇后下水。”
“哼,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杨煜又盯着她细看了一会儿方才恋恋不舍坐起身,眼底那一层情思隐入幽邃深瞳中,郑重道,“皇后身子不好,还需照顾阿勉,别仗着她性子随和便去闹她。”
萧吟道:“那需三郎替皇后管教好公主,别来闹我才好。”
杨煜正要起身,忽被萧吟挖苦,登时恼了,但见她悠哉地重新拿起团扇扇风,他又只得在萧吟手里认栽,叮嘱道,“近来宫里未必安生,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免得出事。”
萧吟半面团扇遮了脸,露了一双眼睛去看杨煜,道:“知道了。”
杨煜这才要走,不想被萧吟拉了衣袖,不等他回神,颊上已落了一吻。
耳畔有萧吟柔声叮咛:“三郎千万小心。”
第四四章
萧吟虽不出门, 但也觉察得到行宫的守卫比最初森严许多。
凭她曾在陈国皇宫的遭遇,想也知道杨煜这样在兄弟间搏杀才继任皇位的天子,从来在朝中都有树敌, 不过是从曾经的宗亲明争转为如今的君臣暗斗。
想来, 杨煜在萧吟未知的境地里该是化解了不少麻烦。
她隐隐觉得,长久以来都围绕在杨煜身边的暗杀或许包藏着更复杂不可说的密谋。
而如今,那些埋下日久的伏笔可能快到将要揭晓的时候了。
杨煜近来未常往萧吟处去,只去昭阳殿看望姜氏和孩子, 亦不召见其他妃嫔,看来的确多有忙碌。
而萧吟颇具心事的模样自然逃不过怀章的观察,这日趁着为她念书听的机会,他关心道:“萧娘子是在担心陛下吗?”
“就当是吧。”萧吟道。
怀章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意外之余莫名有丝窃喜, 道:“那是还有其他心事?”
比起单纯担心杨煜的情况,萧吟似乎更在意如今行宫里的局面, 一如她曾经在金阳皇宫里, 宁愿更多关心外头的战事, 甚少真的在意身边是不是潜伏着危险。
这些同怀章说了也无济于事, 是以萧吟摇头, 道:“你也累了, 下去歇着吧。”
怀章不敢表现出内心的失落, 只将话本放下,悄然退了出去。
萧吟在榻上辗转反侧多时, 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待她坐起时, 杨煜已经到了榻前。
一大片阴影当头罩来,萧吟顺势倒回细软里, 还不及看清杨煜的眉眼,已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像是倦极了。
她躺着不动,任由杨煜将她搂在怀里,越来越用力,生怕她跑了似的。
天气到底还热,杨煜这“火炉”更烧得她难受,她轻轻推他,道:“热。”
杨煜只当听不见,依旧抱紧了她,合着眼像是了睡着了一般,道:“朕想你了。”
声音亦是哑的,尾音都黏在了一块儿,确实听着格外疲惫。
萧吟不再挣扎,道:“那三郎先睡会儿。”
杨煜含混地应了一声,再不做声。
萧吟听他的呼吸越来越沉,但还算平稳,想是睡着了。
她垂眼,才发现杨煜不光将她抱得紧,不知何时已与她扣了手,即便在睡梦中也扣得有些用力。
杨煜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待醒来时精神才有所恢复,只是苦了萧吟,怕吵着他,动也不敢多动。
养回了精力,又有萧吟在怀,杨煜终于展颜,略略抬起身子去看她,问道:“怎不叫朕?”
萧吟半边身子早麻了,才一动便难受得紧。
杨煜听她哼哼唧唧的,笑容更深,帮她翻了身躺平,再轻轻捶捏那半边身子,趁萧吟不备还亲了她嘴角。
萧吟娇嗔道:“吵醒了三郎还不知要发什么脾气呢?”
“你是懒得多跟朕说一句话。”杨煜揶揄道,“好些了吗?”
萧吟原想翻身去抱杨煜,怎奈麻劲儿没过,她一时不慎,才抬了手臂又是一阵酸麻,当场叫了出来。
杨煜扶着她的臂搭去自己腰间,一面再给她捏着,道:“这会儿又不嫌热了?”
萧吟此时才终于能好好看看杨煜。
他面上仍有倦色未消,即便方才笑过,眉间也满是愁绪顾虑,想来这段日子是当真忙坏了。
见她盯着自己出神,目光里自有关心,杨煜满足道:“卿卿一直这样看着朕才好。”
“我更不想为三郎担心,只盼望一切平安顺遂,每一个人都好好的。”萧吟道。
得这一句担心便教杨煜心中狂喜,杨煜道:“卿卿担心朕?”
萧吟失笑,道:“三郎以为呢?”
“每每只道反问朕,承认一句能如何?”杨煜抱怨完,正色道,“宛国那边来的人出了些状况,眼下内外都有变,事务繁重,朕精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
萧吟一根青葱玉指搭去杨煜唇上,道:“我不介意。”
她钻入杨煜怀里,得他热切拥抱,这阵子惹她心烦的思绪才终于被隔绝开,她道:“有些事过去听得太多,如今再也不想听了。”
杨煜只见过“萧吟”,从未真正见过那最初引他兴趣的“萧贵妃”。
他大抵明白了萧吟的意思,蹭着她的额角,道:“怕朕降不住萧贵妃?”
萧吟自他怀里坐起身,看着他颇带玩味的神情,心绪蓦地复杂起来。
杨煜不过一时兴起与她打趣,见她忽然伤情,忙道:“是朕失言。”
萧吟垂着眼,半晌不做声。
杨煜哄她道:“卿卿,是朕大意,教你想起伤心往事,以后再不会了。”
萧吟抬眼看他时眼眶发红湿润,楚楚可怜里确实混杂着对他的责怪。
杨煜抱她入怀,道:“怎就哭了?”
怀里却传来一声轻笑,杨煜低头去看,萧吟仍双眸含泪,但此刻的眼里却尽是得意之色。
杨煜恍然,道:“你骗朕?”
萧吟嫣然一笑,道:“所以三郎是要卿卿,还是想要萧贵妃?”
杨煜心领神会,紧了紧搂她的手臂,听她一声娇吟才算是解了气,缓缓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朕是天子,只要是你的,朕就都要。”
萧吟不做辩驳,也不似过往与他挑衅,细细凝睇着杨煜从来清贵高傲的神情,渐渐觉得他并不似三郎了。
杨煜见她走了神,只以为是还未从前一刻的伤感里走出来,又陪着抵足长谈一阵才走。
晚间萧吟正欲就寝,忽听得檐上铮铮两声,她猜是阿六,但这声音不似以往,该是对她另有提醒。
随后窗上接连掠过两道黑影,紧跟着凌乱的脚步声急速而来。
“萧娘子。”怀章的声音自房外传来。
萧吟开门见怀章神色惊慌,问道:“怎么了?”
“又有刺客。”怀章道,“自明华宫逃了出来,这会儿侍卫正在搜捕。”
萧吟只觉蹊跷,道:“又有逃脱的?”
怀章未曾察觉萧吟的用意,只点头应道:“想是刺客身手太好,所以……”
萧吟从房中出来,视线自窗口扫过,一路延伸至黑影掠过的方向,问道:“西面是谁的住处?”
“淮王、汉王、蜀王以及一些宗亲。”怀章道。
萧吟终于想通了最后的关节,知道杨煜今日过来是在新一轮动荡前养精蓄锐,今夜之后赵国朝廷怕是要翻天了。
她本不该在意这些事,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忍不住。
或许是曾经在金阳皇宫里的遭遇教她敏锐地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杀戮,那些因为权力而生的残忍和血腥令她本能地排斥和厌恶,是哪怕可以事不关己,也难以逃脱的憎恨。
又或者,她并非铁石心肠,在杨煜身边这么久,猜测这一场风浪的始作俑者是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关心。
再怎样说,那也是陪了她这些年的“三郎”。
萧吟至此一夜未眠,眼看着夜色退去,天光渐亮,被黑夜笼罩了多时的情绪跟着有所清朗起来。
待再见到杨煜已是三日后的事。
萧吟午后热得发了一身汗,教侍从备水沐浴。
才入了水,谁想杨煜来了,她懒得起来,道:“请陛下进来吧。”
杨煜原想在外头坐等,谁料萧吟相邀,不免意外,但也不必真当所谓君子,遂屏退左右去见她。
杨煜一身整齐穿戴坐在萧吟对面,衣上飞鹤清绝,他静静看着眼前这幅入浴美人图,神色端正。
萧吟也是大方,自顾沐浴,问道:“三郎怎这会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