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天地间只剩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看向那张脸。
火把里的火星子就在此时爆裂了开来。
“……母……亲?”
此时,空气中一声轻到似乎随时都要破碎掉的喃喃,让众人猛地回过神来。
顾挽澜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看见被人扭送而来、面色茫然的萧隼。
顾挽澜丢了手中的人.皮面具,一时之间竟不忍去看。
如果她有能力可以从柔兰王廷假死脱身,如果她有能力可以李代桃僵成了大夏的羲和公主,那么彼时,萧隼在柔兰里吃的苦、受到的欺凌和折辱,又算是什么?
萧隼的视线里只有那张脸,那张在病榻上死不瞑目的脸。
将萧飞羽的尸骨埋葬那日,萧隼曾神色冷淡与顾挽澜说,他母亲如此,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其实是他骗人的。
母亲死后,他常常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梦到早已化为枯骨的母亲伸出一双利爪朝他索命。
“如果不是怀了你,我又怎会跟着他来了柔兰?!”
“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这又不是噩梦,这是她生前曾在病榻之上时,面色狰狞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的他还太小,让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稍微大了一点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她。即便梦到了,他甚至能讥笑着辩驳回去,是她自己太过愚蠢,被一个男人骗走了真心,才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如果换做是他,定不会如此。
可今日,看着这张面具下容光焕发、保养得当的脸,萧隼好似又回到了幼年时的噩梦,就像是他从未长大,一直以来愚蠢的、被骗的仍是他自己。
“贱人——!羲和呢!你把朕的羲和弄哪里去了?!”
庆元帝此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大怒之下,他伸脚就朝着萧飞羽踹去,萧飞羽被踹翻在地,趴在地上疯狂地笑了起来。
她不再去看萧隼。
“哈哈……哈哈……”
“羲和……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羲和啊……是她甘愿让我顶了她的身份也要逃出宫,是你们逼走她的啊!”
她吐出了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撑着膝盖又站了起来。
“成王败寇,今日我被你们识破,是我萧飞羽技不如人,我认输。”
火把上的光照亮了萧飞羽神情偏执的脸。
庆元帝有一瞬的恍惚。
萧飞羽。
这个名字在庆元帝还未登基的时候,一早便听闻过。
她是宣平侯最宠爱的嫡女,文武双全,曾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斩了发了疯的马,被太后大赞勇气不输男子。
在他母后为他选妃之时,他脑海中率先想到的就是那个鲜活肆意的少女。可那时,宣平侯言萧飞羽去外家省亲时生了一场急症,已经香消玉殒,他为此大为可惜。
如今再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庆元帝急怒之下,已被逼红了眼,“朕自问对你们萧家不薄!更遑论你还顶了羲和的身份,在宫中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可你竟野心勃勃勾结柔兰,意图颠覆大夏!萧飞羽!你怎会如此?!你该死!”
“我为何不能有野心!?”
萧飞羽猛地一挥袖,神色狰狞道。
“他扎布尔当年落难之时,便事事依求于我,可去了柔兰之后,便弃我如敝履,凭什么?!不就是凭他是柔兰之王么!那我回来,扶持我儿子上位又有何错!”
“可你真的只是想扶持萧隼么!?将手伸入长平关军中,收买何三的是不是你!”
顾挽澜垂下眼睫,声音淡漠,可放在身侧的手却猛地握紧。
若前世站在萧隼之人是皇宫中的羲和公主,那一切便都有迹可循了。
因为大夏最大的内奸是在皇宫里的公主,那么萧隼手中握有大夏行军的情报简直再正常不过。
没有人会防备一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
可以预见,前世长平关的陷落只是一个开始,柔兰的铁蹄会踏破大夏每一座城池。
她不是只对扎不尔复仇。
她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复仇!
“呵。”
萧飞羽看着满面怒容的顾挽澜却轻声笑了起来。
“说起来,当年没有趁你在我病床前喊伯母的时候杀掉你,大抵是我做过的头一件错事。”
“不过,挽澜,你难道不好奇我当年是怎么从柔兰草原上假死逃出去的吗?那是因为啊……”
萧飞羽又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朝着顾挽澜走了过去。
——事已至此,她可以死。
顾挽澜一怔,什么意思?难道和养父有关?
萧飞羽眼神一冷,瞬间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顾挽澜胸前狠狠刺去。
——可顾挽澜不除,她儿的大业必不能成!
没人料到她会此时朝顾挽澜出手,皆是来不及反应。
在此空隙,顾挽澜来不及后退,只能将将伸出手臂格挡,准备就此接下这一刀,可有人比她更快,顾挽澜被一股大力给猛地推开。
“刺啦——”
匕首入肉之声响起。
一大片血液飞溅在顾挽澜眼前。
“萧……隼……”
顾挽澜喃喃出声。
“阿隼——!”
顾挽澜一把拨开握着匕首愣在当地的萧飞羽,她伸手尝试去按着萧隼正不停流血的伤口,可是萧飞羽这一击完全冲着一刀毙命而来,血流得太快、太猛,很快就沾湿了顾挽澜的整个手掌。
庆元帝此时也才回过神来,猛地出声,“把这个女人拿下!大夫!快去找大夫!”
柔兰质子不能死!
顾挽澜看着萧隼血流得越来越多,想用牙齿撕下袖子上的布料,可她撕了几次,不知是她失了力气,还是牙齿一直在打颤,那块布竟就是撕不下来。
她正欲唤人过来,手腕却被萧隼死死地抓住。
“别……别走。”
大抵是血流得太多,萧隼的瞳孔开始涣散,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只能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渐渐的,他又好似看到了另一幅场景。
那是贴满了大红喜字的新房,他的身前是穿着一身鲜红嫁衣的顾挽澜,他听到了自己遥远的声音。
——“挽澜,你到底还是嫁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柔兰的王后。”
——“挽澜,你看,你没有地方可去了。你只有留在我的身边。”
一切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掠过。
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曾发生过的另一种可能,他甚至为此有些沉沦。
“醒醒!别睡过去!别睡过去!”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意又让他短暂地清醒了过来,眼前有一瞬地清明。
看到因为太过震惊而彻底失神的萧飞羽,萧隼心中滑过一阵隐秘而扭曲的快感。
让今日也成为你永久的梦魇吧,母亲。
让你也活在我当年的折磨之中吧,母亲。
只是……
萧隼“哇——”地一声,又从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到!”
听着身前人急切的声音,萧隼弯起唇角。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这一刻,她的眼里再没有崔珏,只有他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压下喉咙中的血腥之气,用尽全部力气缓缓地开口。
“挽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我想见你……喜欢你……这件事……其实从没有……骗过你。”
顾挽澜一怔。
看着眼前人明显怔愣惊讶的神色,萧隼有些疲惫地想。
真是愚蠢啊。
他的一生是在做什么呢。
发誓不要像母亲那样轻易地交出真心,结果弄丢了曾爱过他的人。
发誓要忍辱负重杀回王廷,结果他只是母亲用来报仇的棋子。
萧隼眼神涣散地看着天上的星子。
却又像是突然看到了身穿大红色嫁衣的顾挽澜从城楼上高高坠下,他的眼前蓦地就被一片血红之色填满。
萧隼脸颊滑过一滴泪来。
原来,咎由自取的一直都是他。
即便是另一种世界的可能,他也最终还是失去了她啊。
像是陡然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萧隼疲惫而平静地合上了双眼,“如果有来生……真想就做一只草原上的鸟啊……”
“阿隼——!”
察觉到身下人停止的心跳,顾挽澜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一尾被甩上岸即将干涸而死的鱼。
等她终于喘过气来,她才缓缓放开萧隼的尸身,哽咽开口,“萧隼他……死了。”
庆元帝面上难看至极。
被控制住的萧飞羽却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笑声,“哈哈哈哈死了!萧隼死了!柔兰的枯草期已过了大半,他们马上就可以打过来了!哈哈哈哈!死!你们都得死!”
顾挽澜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朝着萧飞羽脸上抽了过去,将她整个人打偏在地,“闭嘴!即便要死,第一个死的人也会是你!”
方才那个距离,她防御的姿势已经摆出,萧隼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救她。
他分明是存了求死之心!
萧飞羽却仍在笑,而且笑得越来越大声,状若疯癫,“哈哈哈!皇兄!这种事情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之前朝堂被世家把控,而世家的祖地皆处在富饶的江浙一带,朝廷想要打仗,根本从这些地方收不起来军饷!没有银子,勋贵武将在早年的大战里又死伤惨重,你们拿什么打!活该!你们都是活该啊!”
庆元帝听到萧飞羽谈及“世家”,这才又隐约想起一事。
当年世家势大,朝中文臣基本都为同乡、师生相携。萧飞羽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斩了发疯了骏马,虽是得了太后的嘉奖,却又为她招来了文臣清流里的各种非议,而后来,便是听到了她被宣平侯送到了外家省亲的消息。
想到当年灿若骄阳的萧飞羽,庆元帝心头突然就浮上了一股涩意。
当年到底是他和他的父皇势弱,可是日后不会了!
庆元帝正欲上前,萧飞羽却突然扭头对着他笑了起来,“皇兄!到底也是喊了你这么多年的皇兄!如今我有一计或可解皇兄现在的困局——”
顾挽澜心下一跳,顿时浮起一阵不妙的猜想,猛地抬头看过去——
就见萧飞羽看向了自己,嘴角裂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没人会相信萧隼死在我手中,不过,交出一个当年从柔兰逃走的顾挽澜,想必定能为皇兄拖延一段时日吧。”
没人再敢言语。
也没人再敢去看火光明暗之下庆元帝的脸。
今日萧隼之死,无论是否要与柔兰开战,必须得有人为此负责。
萧飞羽之事事关皇室颜面。
若交出萧飞羽,意味着告诉天下大众,有人竟能顶着大夏公主的身份在宫中堂而皇之这么多年。
剩下的,似乎便只剩下一个顾挽澜。
今日之计,本就是由顾挽澜起。
浸淫两国皇室多年,萧飞羽对其中的弯弯绕绕,简直再熟悉不过,她看着顾挽澜晦暗不明的脸,甚至要笑出声来。
看啊!
看啊!
纵使你顾挽澜今日有功在身又如何,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
她笑着笑着甚至要流出泪来。
曾几何时,她的父兄姐妹皆以她为荣。
可后来,又一个个弃她如敝履。
顾挽澜,今日——轮到你了!
额上的血流得太多,糊湿了萧沉的双眼,他看不清如今庆元帝和顾挽澜的神色,只能从周围如死一般寂静地氛围里感受到那份窒息。
“陛下,钱财之事无须担心。”
他膝盖一动,正欲上前,可有人的声音却比他更快打破了这份无声的压抑。
有什么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人绣着金线的衣袍一角。
顾挽澜瞳孔一缩。
虽然从身后走出的年轻人面容和声音都极为陌生,可顾挽澜几乎能断定,他就是崔珏!
可,他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让崔珏现身在庆元帝身前这一环!
若是一旦被庆元帝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庆元帝蹙眉,看了看身前陌生的年轻人,又看了一眼顾挽澜。
此人是从原先抓捕萧隼的那伙人里出来了,那就是顾挽澜埋伏在城外的人。
顾挽澜连忙按下心头思绪,上前拱手道,“陛下,此人即为我之前有缘认识的昊阳商会会长。”
昊阳商会?
之前季凛长平关大胜,好似就曾在奏折中提及过这个商会,当时是他们无私提供了粮草。
如今,若是柔兰攻来他仍愿意相助自然是好事,可是莫非他们当真以为自己真的会把顾挽澜给交出去吗?
庆元帝忽然想到萧隼初入宫那一日,他言日后若他大业可成,他愿以一城来交换顾挽澜。
他当时甚至还有些意动。
可如今……
他环顾着火把之下,众人紧张地看向自己的脸,有绣衣使、有昊阳商会的人,甚至也有今日他带来的宫中精锐。
顾挽澜此人,乃国之瑰宝,无人可替、更无物可换!
庆元帝伸出止住了崔珏的未尽之言,他踱步到了萧飞羽身前,冷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