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记性其好,她不假思索:“高程。李大人,你看过他的文章了?”
李凭云道:“翻看了一两页,无事了,赵大人先走吧。”
就这?
大热天叫她出来,就问这一句?
赵鸢嘴皮子动了动,欲言又止。
李凭云道:“赵大人想问什么?”
“护送沮渠燕回北凉的兵马一事...”
“搞定了。”
赵鸢睁大眼,搞定了?不过两天,他就搞定了?
不可能,他一个九品县丞,官阶就比她高那么一丁点儿,不可能只用两天时间就搞定上千人的兵马。
“李大人是如何办到的?”
“我为何要告诉赵大人?”
赵鸢还没正式开始衙门里的职务,就已经卷入了同僚间的激烈竞争。
“是赵鸢多嘴了。”
“赵大人。”
“我在!”赵鸢以为李凭云突然回心转意,要告诉自己他是如何搞定兵马的。
“明日我将送沮渠公主回北凉,玉门关已无要事,衙门应积了不少公务,请你尽早回县里办公。”
赵鸢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瞬间崩塌:“遵命,大人。”
回想来到玉门关,她只办成了两件事:一是对李凭云幻想破灭,二是给裴瑯纳了个妾。
对赵鸢来说,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人生前所未有的厄运,而李凭云却敏锐地察觉到,命运的船只终于开始前行。
“此行快则半月,慢则一个月,我不在衙门的时候,赵大人拿着这个,方便办事。”
他从腰上摘下自己的令牌,放在桌上。
县丞的令牌是用最廉价的松木制成,工艺粗糙,但百姓畏惧官,这做工粗糙的令牌用来压制一县百姓,刚刚足够。
赵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他要陷害自己,迅速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是您的贴身令牌,男子之物,赵鸳若是收下,只怕会惹裴瑯误会,赵鸢不能收。”
李凭云呐呐道:“赵大人还真是做官的料...”
“李大人,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
赵鸢产生被赶逐的屈辱感,一回屋就迫不及待地收起了自己的行囊。第二日,所有人兵分两路,一路由李凭云带领,送沮渠燕回北凉,一路由裴瑯带领,送赵鸢去太和县上任。
赵鸢和裴瑯两个始终想不通李凭云是怎么凑够兵马的,于是偷偷跟着李凭云去了边境,边境集齐了黑压压的大军,裴瑯直呼不可能。
赵鸢道:“也许是从天上召唤的天兵天将呢。不过这事让晋王落了大好处,可不能让陛下知道跟你我有关。”
“鸢妹...”裴瑯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正在飞速将她身上的枷锁摆脱,露出她原本的样子—— 她远没有她自己料的那般善良,也并不大度,甚至还有许多坏心思,可赵鸢这个人,却因为这些不足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二人迅速出了玉门关,到了界碑之前,只见逐鹿军们围成了一圈,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
赵鸢惊讶道:“六子?”
六子咧嘴笑开,“赵大人,李大人怕你一个人处理不来衙门的事儿,叫我陪你回去。”
因李凭云的缘故,赵鸢对六子的信任也有了裂痕。
六子亲和力十足,又知道不少江湖八卦,晚上他们搭营休息,六子就坐在篝火旁给逐鹿军讲故事。
赵鸢想和裴瑯聊聊他们的婚事,去找裴瑯,发现他也坐在篝火旁听故事。
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似乎听到了“李凭云”这三个字,赵鸢本意只是去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但六子讲得眉飞色舞,她不由被吸引了过去。
“晋王那小气吧啦的样子,说什么都不肯给李大人借更多兵了,谁不知道北凉人性子恶劣啊,若李大人只带一百兵马护送北凉公主,不但会被捅成筛子,他们还会侮辱李大人的名声。整个陇右的世族,没人肯出兵,你们以为李大人没辙,会去求晋王再多给点人吧,但是你们猜怎么着——”
赵鸢可算知道那些传奇故事是怎么来的了——有六子这样的说书人添油加醋,李凭云也能流芳百世。
“李大人向肃州发了一道征兵密令,肃州境内的书生,但凡自愿护送北凉公主前往回国,就给他们记三年兵役,有了兵役,科举选拔就有了优先权,哪个读书人不愿意上啊?”
“不可能吧,书生又不会打仗,万一碰上北凉悍将,那不就秀才遇上兵吗?读书人那点胆量,指望他们能跟北凉人对抗,大邺早玩完了。”
裴瑯斥责下属道:“蠢货,问出这等问题,逐鹿军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六子笑眯眯道:“小侯爷,稍安勿躁,听我给诸位解释。有晋王给的一百精兵打头阵,北凉人也摸不清剩下的后面跟着的是书生,还是真正的大邺精卫,李大人这一招,叫以假乱真。北凉能存活多久,完全在于咱们大邺乐不乐意开战,所以这些北凉人一看我大邺这么多士兵明晃晃压境,那肯定是给吓的魂都没了啊。”
赵鸢恍然大悟,李凭云这么做,的确有向晋王献媚之嫌,但他最终的目的,是给这些读书人谋求出路。
科举各层考试的选拔,向来有不少暗中的规矩,但是有一向规矩,雷打不动,那便是有兵役者优先。
在没有任何势力帮助的情况下,这些读书人唯一能为自己谋得的先决条件,就是兵役。可近年朝廷裁军,削减了兵役名额,他们唯一能给自己争取的条件也没了。现在有个可以获取兵役的捷径,他们自然会来争取,这就解决了士兵不足的问题,而晋王只需要付出一些兵役名额,就能作收巨大的外交利益,他当然会答应李凭云任何的请求。
赵鸢看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地闪烁,心中五感杂陈——不愧是李凭云啊。
大漠是赏月最佳的地点,没有何处的月比这里更加孤高。赵鸢的视线掠过嘈杂的人群,直向明月而去。
明月孤高,又如何?
她虽非明月,但注定要与明月比肩,明月之高,便是她此生要去的地方。
第26章 吃瓜1
在炎热的夏天赶路,是一种摧残。
赵鸢一行人赶到阳关,正达午后,守关的士兵跑去了城墙地下偷懒,苍茫无垠的阳关,除了一块被遗忘的戒备,只有一个穿着背心的瓜农。
瓜农身后拉着一辆装满西瓜的车,他不瘦不胖,拉起这一车瓜显得有些费力。
裴瑯他们一路走来,知道这条道上没有别的行人,瓜农的瓜一定是要滞销了。于是他好心拦下瓜农,买了这一车的西瓜,打算拿来犒赏手下。
熟料正在逐鹿军分瓜之际,瓜农突然跪在裴瑯面前:“官老爷,你要替我做主啊!”
赵鸢闻声从马车里出来,走到裴瑯身前:“发生了何事?”
裴瑯道:“难事。”
瓜农也不认识这帮人,但他认得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认得他们举得官旗。
瓜农哭道:“官老爷,太和县县令司徒的亲戚去年买了我家的地,说好给我二十两银子,当时只给了十两,说剩下的十两今年一定给我,这事是司徒县令亲自见证的,我就信了,结果今年按时去要那十两银子,他们我只给我一车瓜,说要抵消那十两银子,官老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裴瑯疑惑道:“我朝耕地为朝廷所有,再租给农户,你何来耕地?”
“官老爷,你们有所不知,当年两代安都侯平定胡乱,战事结束后,随军的士兵入了太和户籍,有军功的都有赏地,我爹是当年跟着裴家打胡人的,我家的地朝廷给的封赏。”
赵鸢既然要来太和县上任,便没少了解这里的情况。
此地本无太和县,当地居民成分复杂,有因灾难流离失所的南方流民,有失去家国的胡人,有当年随军的士兵,也有自古以来就在此地以游牧为生的牧民。
这里水源稀缺,处处黄沙旱土,然而为了边疆的稳定,朝廷愣是在天旱的地方变出了几亩良田。
除了瓜果,也没别的可种了。
瓜农动情道:“我老爹为了大邺,惹了一身伤病,我家世世代代就指望这些地了。要不是去年县里的李县丞说,读书就有出路,我媳妇非要把我家娃送去念书,我说什么都不会卖地的!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陇右的世族盘根错节,又有晋王只手遮天,裴瑯不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不想摊浑水,于是他看在瓜农和裴家有点渊源的份上,打算施舍一笔钱,让他拿去找别的谋生之策。
但这时,赵鸢却道:“先生,在下是太和县新任主簿赵鸢,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裴瑯心一凉——她就这么爱出风头么?
瓜农心也一凉——一个姑娘?
赵鸢天生佛相善面,看上去就不是能顶事的样子。
瓜农无视赵鸢,又转向裴瑯诉苦。六子老道地搂住瓜农,从腰间亮出一道令牌,“大伯,咱李县丞的令牌你认不认?”
“当然认,没李大人,我家田就废了。”
赵鸢从他们言辞之间了解到李凭云在农民心中颇有口碑,提“李凭云”三个字和“玉皇大帝”一样好使。
六子对瓜农说:“李县丞把他令牌都给赵主簿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信任赵主簿?你看啊,这李县丞都信任的人,肯定有过人之处。”
六子哄起人的功夫堪称一绝,瓜农被他说服地连连点头。
“赵主簿,你真能替我主持公道?欠我钱的可是司徒县令的亲戚啊。”
赵鸢始终铭记着父亲和夫子们的教诲,为官者,是为生民立命。她断然:“哪怕是司徒县令,巧取豪夺了你的田地,也得一亩不差地还给你。”
天真——裴瑯心道。
他见过长安的地主为难佃户,眼前这个瓜农能得十两银子、一车西瓜,已经算不错的境遇了。
可他知道若是反对赵鸢,将又是一段争执。等她吃了亏,往后自然就学聪明了。
故此裴瑯一言不发,将赵鸢送到太和县,听说太和县县令设了大宴等他,裴瑯最怕和这些乌漆嘛黑的官员车上关系,于是到了县城,看赵鸢平安入了县衙,就转头离去。
临行前,赵鸢拒绝了裴瑯要将这百名逐鹿军留给她的建议,裴瑯不想和她争吵,就暗中留了几名逐鹿军在此,哪知道傍晚就被六子发现告诉了赵鸢。
这些逐鹿军被赵鸢逐走,也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太和县,而赵鸢终于稳稳地踏上了仕途。
第二日中午,六子从医馆回来,恰好碰到刚从司徒县令那里回来的赵鸢。
她愁眉哭脸,心不在焉,若不是六子拦着,人大约就要撞上树了。
“赵大人,别皱眉,容易老。”
论容貌,赵鸢不输长安任何一位大家闺秀,却因读书辛苦而少年白头,她年纪小小,对衰老之事就失去了抵抗。
赵鸢叹气:“老就老吧,早死早了结。”
她定下脚步,狐疑地看着六子:“你干什么坏事去了?我可只准了你半天假。”
衙门总共四个人,除过一个不管事的司徒县令和一个任人差遣的衙役六子,还剩下的就是李凭云和赵鸢,县衙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他们头上,李凭云不在,重担就压在了赵鸢身上。
此时就凸显了衙门人少的好处,她需要管理的只有六子一人,不过,这一人管起来也有些困难。
六子说:“赵大人,我这不是为了你的事才请假么,你可不能怪罪我啊,再说了,李大人不在,你就是咱县衙的顶梁柱,天塌下来你得顶着。”
赵鸢听厌了奉承话,她横了眼六子,“我有事同你商量,衙门只有你一个衙役,难免会有人手不够的时候,我想让胡十三郎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你平日里带带他,正好看着他别干坏事。但既然他要给衙门办差,身体得先能抗住。此前你给他喂了软骨散,我答应过要给他找解药的,你若愿意给我解药,我赵鸢记你这个人情,你若不愿给我,我自己再想办法。”
“赵大人啊...”六子道,“你可以不信李大人,不能不信我啊,我人品可是江湖有目共睹的好。你问我要解药,我肯定得给,但是嘛...好久没人跟我赌了,我手痒痒,赵大人肯不肯跟我赌一把?”
“既然你是江湖中人,也该知道多少人因为赌博家破人亡,但凡赌博,就没有长赢的道理,你这一身好本事,如果能拿来行侠仗义,做正义之事,一定会...”
六子实在听不了人讲大道理,他跳到井头蹲着,“赵大人,解药我先给你,咱就赌李大人对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解药就在这儿,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怒道:“真是无聊!”
“赵大人,你是个年轻姑娘,不是小老头,这年纪不做些无聊事,以后想再做些无聊事也抽不出时间。我可以先把药给你,若你赌输了,还我百倍药钱。”
赵鸢情场失意不久,对情爱之事嗤之以鼻,“我不会搭上自己的尊严去做如此无聊的赌注,既然你是新配的解药,只要我问遍县里的药馆,一定能打探出解药的配方。”
“赵大人,有两下子嘛。”六子讪笑了起来:“可我还没说咱们怎么赌呢,我要赌李大人对你肯定不会有任何遐想,哪怕你俩朝夕相处,他对你也不会生出别的感觉来!”
六子能在江湖混这么久,除了一身过硬的武艺,嘴皮子功夫也厉害。赵鸢的自尊心比天还高,激将法对她来说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上钩了。
赵鸢从六子手上将药包扯下,“那你输定了。”
夜里她趁抄文书休息的间隙,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她可真蠢,连激将法都没看出来。
气也没辙,只能当个教训。
又过一日,赵鸢赶早去明堂办公,六子拎着两个包子跑进来,“赵大人,不好了!”
赵鸢迅速抬头:“何事?”
“昨天那向咱们讨公道的瓜农告上衙门了,遭大难了,谁晓得正好被司徒县令碰到,他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告诉了县令,这下县令知道你私自应下了瓜田的案子,你完蛋了。”
“这案子最后总归要告知县令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有何担忧?”
“你以为县令是不知道他家亲戚侵占农田的事么?要不是他纵容,他家的亲戚敢横行霸道?赵大人,你别看司徒县令是个成天笑眯眯的小老头,他女儿是王儒人长子的妾,背后有王家人撑腰,你刚上任,还是低调行事为妙。我看这瓜田一事,等李大人回来再说。”
赵鸢道:“正是因为我新官上任,若一开始他就当我是个软柿子,日后定会处处拿捏我。瓜田这事我查定了,他若怪罪我,我就搬出李大人。”
“赵大人,你学坏了啊。”
赵鸢道:“我方才去看了眼胡十三郎,他正在卧床装死,劳你去将他叫醒给他清洗一番,待我点完账,要去找他一趟。”
六子以为赵鸢昨夜就把软骨散解药给了胡十三郎,结果他将胡十三郎从床上捞起,对方还是个软趴趴的狗熊样。